分類: 動作、言情 幕末 劍巴
第一幕
2014-06-08
我已經忘記了父母去世時的場景,卻依然能嗅到那天濃厚的血腥味。
八歲那年父母因病去世,我一個人靠乞討別人的剩飯剩菜活了下來。就這樣饑一頓飽一頓過了一年,因著自己還算秀氣的臉,被人販子抓住說是要賣入煙花之地當小工,還說沒准養著以後長大了還能賣個更好的價錢云云。雖然我曾因逃跑被抓回來毒打過幾次,但是起碼我不用餓肚子了。所以後來我變得很聽話,不再亂跑了。
那天又來了三個漂亮的姐姐,我記得她們的名字分別叫做霞、茜和櫻。雖然才認識一天,她們卻都很是讓著我,尤其是櫻姐姐最為疼我。
我知道,她們願意保護我,是因為我是這群人當中唯一的孩子,而孩子代表了希望。當大人覺得自己不再有希望的時候,便會把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
但是,我還是很高興的。因為,終於除了父母之外又有其他人願意疼愛和保護我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圓,走在路上的時候我甚至能聽到溪邊嘩嘩的流水聲。人販子頭頭說櫻姐姐能賣到最好的價錢,所以她坐的是馬車,其他人都步行。我走在車廂邊上,不時仰頭看看櫻姐姐,月光下的她聖潔如母親(原諒我用這個比喻,可我一直認為母親世上最聖潔的人),亦讓對周遭環境不安的我感到一絲撫慰。
災難來得無聲無息。
狠戾嗜血的臉,殘忍暴力的刀。
起落之間,除了櫻姐姐等幾位女孩子和我,其他人均被突如其來的強盜斬殺得橫屍當場,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喊出喉嚨。
我跌倒後又爬起來,顫顫巍巍地拿起地上一把出鞘的刀,沉重的刀身幾乎壓彎了我的腰,或者說,是因為我的腿一直在顫抖沒法完全站起來。但當時我心裡唯一的想法是:既然我是這裡剩下的唯一的男人,就要保護櫻姐姐和其他的女孩子。於是我眼睜睜看著一個滿臉暴戾的強盜提著一把淌血的刀向我走來。月光下,那把刀高高地揚起,我睜大眼睛看它對著我的面門直直地憑空劈下,雙腳卻似乎釘死在了原地,再挪不動分毫。
最後一刻,是櫻姐姐拉開了我。霞姐姐承下了那把刀,我木木地看著她臨終前對那個強盜求饒:“放了這孩子吧!”然而,隨後利刃揮動帶出一道腥紅的圓弧,鮮血迅速染紅了她素白的衣裳。
“心太,活下去……你不像我們,你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連同我的那一份……”櫻姐姐在我耳邊急促地說著,話語因恐懼和顫抖變得斷斷續續。下一秒,我的身邊一空,她的頭髮突然被人拎起,連人被高高地提了起來。強盜斜眼看了看我癡呆的表情,猛然用剛剛染滿霞姐姐鮮血的刀直直地刺入她的咽喉。毫不猶豫的刀回抽所帶起的血珠濺在她白淨的臉上,也濺在了我的臉上。
強盜似乎沒有打算留活口。殺完了其他的人,他的目標還是轉向了我。我卻只是呆呆地保持著剛才和櫻姐姐說話的坐姿,看著倒在地上的她依舊美麗卻不再有生氣的臉,幾欲被這濃稠的血腥味窒息,所有外界之物早已不聞不見。
隱約中,聽到剛才那個強盜的慘叫和一個男人的聲音,“自己能倖存下來……好事……司空見慣……”,到了最後,那個聲音也消失了。
當我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已經沒有了活著的強盜。我的身邊,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
一切重歸之前的沉寂和安寧。
若非眼前這片被血水染紅的土地和鼻尖幾乎令人嘔吐的血腥味,我甚至會以為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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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2014-06-08
當我找回自己的意識和知覺,開始嘗試挪動麻木的四肢時,天已經大亮了。
既然我是這裡唯一的活人,就應該承擔起埋葬逝者的任務,不是嗎?
我衣服上的血已經硬結成塊,混雜著櫻姐姐和霞姐姐的血,甚至還有那個強盜的血。
先把自己收拾乾淨吧。我咬咬牙,單手掙扎著撐起酥麻的身體,蹣跚地走到溪邊。我看到自己的倒影滿身滿臉的血污,一瞬間的錯愕,我甚至以為這裡所有的人均為我所殺,他們濺落在我身上的血便是明證。
搖了搖昏脹的腦袋,我很快地洗了把臉,草草將沾血的衣服沖刷了一下。隨後,我走到櫻姐姐的遺體邊蹲下,用打濕的袖口仔細地將她臉上的血跡擦乾淨,還她原本美麗的容貌。然後,我花了幾乎半天的時間將殘破的屍體整齊地一字排開在地上放好。我找齊了目所能及的所有屍體,其中有三位姐姐的,也有人販子和強盜的。
論理,我應該恨這些強盜,是他們殺了櫻姐姐,是他們奪去了我目前唯一的安身之所,我要做的應該是讓他們曝屍荒野而不是入土為安。
可是,我恨不起來。
當看到周圍所有的人一夜之間全部成為了一堆沒有生命的殘骸,我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無以言喻的悲涼。強也好,弱也罷,終究不過一具殘骸和一個土墳宣告曾經的存在。
不要問我為什麼一個九歲的孩子會產生這種想法,當你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和絕望,你就不會太在意生命本身了。
這些人之中,於我而言,櫻姐姐她們三位無疑是特別的,儘管我們才相處了一天。於是,我用刀挖了三個墓坑,將她們的遺體仔細地放好。再在旁邊挖了一個較大的坑,將其他人的骸體整齊地堆放進去,並做了一個簡易的墓碑。
我不知道幼小的自己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只記得用壞了七把刀,當最後搬來三塊還算圓潤的石頭置於三位姐姐墳前權作石碑時,天已近黃昏。此時,我才發覺自己的雙手早已殘破不堪,右手被鋒利的刀刃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十指指尖擦傷結了一層薄薄的痂,中指指甲不知什麼時候被掀飛,翻露出血紅的皮肉。
默默地站在三位姐姐的墳前,看著眼前血紅的殘陽和此起彼伏的墳包,我卻沒有了哀傷和眼淚。
現在我要去哪裡?回到之前乞討的生活嗎?如果再遇到強盜,我還能幸運的活著嗎?我茫然地盯著櫻姐姐墳前的石碑,疼痛終於開始牽扯我的觸覺神經。此時,因疼痛變得敏感的聽覺告訴我,後面一個人在慢慢靠近。可我卻幾乎沒有力氣轉身了。只是,直覺告訴我,這個人似乎並不危險。因為如果要殺我的話,其實昨晚任何人都可以殺了我。
“不只是父母,連強盜的墓都做好了麼?”後面的人忽然停了下來,沉靜的聲音裡有一絲的疑惑。
我記得這個聲音!昨天晚上是他殺了所有的強盜,“仇已經報了。”半清醒間他似乎說了這麼句話。那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我應該感謝他的。
“不是我的父母。”我於是不帶感情地澄清了這個事實,隨後還是很負責任地說出了櫻姐姐他們的身份和整個事情的大概。話音未落,他忽然走到了我的旁邊,擰開手裡的酒壺,就著三位姐姐墳前的石碑澆下壺內剩餘的清酒。我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心裡著實很感謝他,雖然才見過一面,倒像認識了好幾年。
“沒有嘗些酒味就成佛實在太沒意思。”他似乎收下了我的感謝,“我叫比古清十郎,略懂一點劍術。”
“劍?”我看著他,茫然地應了一聲。九歲的我只知道有實實在在的刀,沒聽過劍。
我的愚鈍似乎令他皺了下眉,“你要活下去不是嗎?為了保護重要的人而活下去。”
“為了保護重要的人……”我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可現在誰是我重要的人呢?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耐心底線在降低。
“心太。”我急急地應道。
“太柔弱,不適合當劍客的名字。”隨後,他一錘定音地幫我改了名字,“你從今開始就叫劍心吧。”
“劍…心…”我低低地重複了這個名字,算是承認了它的存在。事實上,若是當時比古師傅說我叫劍豪這種霸氣外露或二狗子這種好養活的名字,恐怕我都會答應的。
“我要把我的絕技…傳授給你。”也許收徒是件很難得和很了不起的事情,因為,比古師傅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很亮。也正因為這句話,從此我的生命裡烙上了一個永遠也掩蓋不了的名詞——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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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2014-06-19
後來師父告訴我,他之所以會收我為徒,是看中了我的堅忍和善良:獨自一人埋葬十多個成人對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似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務,能在絕望之時尚安葬自己的仇人的人,心地其實也壞不到哪去。而這兩點恰是飛天御劍流繼承者所必備的特質,因為飛天御劍流的劍將為天下百姓而揮動,是一種保護弱者的劍——師父如是說。
知道這點以後,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力量:如果我有了打敗那些強盜的力量,就可以保護櫻姐姐和其他人免于枉死荒野;如果我有了比其他人更強的力量,就可以保護更多的人免於殺戮;如果我手裡的劍足夠強大,就可以保護更多的百姓免于戰亂之苦。
但我真的是累壞了,身心俱疲的結果是傷口癒合很慢,隨之感染發炎,導致高燒不退,差點沒熱壞腦子。所以,師父笑稱有時我的犯傻沒准就是因為這次發燒引起的。當然,這是後話了。
在師父的小屋裡休養了大半個月後,我手上的刀傷和殘破之處終於慢慢癒合。隨之,也正式開始了我的拜師求劍之路。
練劍的過程單調,乏味而且艱辛,遠不是想像中的神秘和快樂。
天色尚早。遞給我一根烏沉沉的拳頭大小的木棍之後,師父便拎著酒壺自行遠去了,“第一天暫且先揮500下吧。”
我默默地接過木棍,目送師父的背景漸行漸遠,只得收回心神,凝氣將棍子舉過頭頂,隨即猛然往前一劈。一晃神,彷彿又回到那個如血的夜晚,月光下,那個強盜也是這樣將手裡反光的刀刃朝我狠狠劈下,然後是霞姐姐被血暈染的素衣。
咬了咬發白的嘴唇,我努力凝神靜氣,閉目把腦中帶血的殘像清除:今天要練完500下,以後才能像師父一樣強大,才能保護更多的人。有了這個信念,我的心情竟奇跡般漸漸趨於平靜,再度睜開眼時,全部心神已集中於手裡的這支木棍之上。
我沒有數自己揮動的次數,也不清楚師父到底離開了多久,只知道一段時間之後,我的雙臂早已完全麻木,但還是咬著牙機械地一下一下揮動著似乎有千斤重的木棍。等到師父提著飯盒來看我時,我的手已經幾乎黏在了木棍上——掌中因摩擦產生的血泡沒有及時處理,皮破了,血水甚至滲透進了木頭的紋理中。
師父卻只是笑眯眯地看著我,臉上大有“孺子可教也”之欣慰。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我的一種肯定,只是心底默默發誓,我這個做徒弟的絕不會給他丟臉,因為我一定會得到更強的力量,去保護更多的像姐姐一樣弱小的人。
但是,我覺得很讓自己很丟臉的一件事情是:那天的午飯,最後其實是師父強行餵給我吃的。因為,除去手裡的血泡不說,我的雙手已經疲軟得連抬起來都是問題,更別提端碗和拿筷子吃飯了。
看我臭著一張臉不甘心地咽下口裡的飯菜,師父笑得一臉的無奈,“小鬼哪來這麼多麻煩。”說的他好像曾經不是小鬼一樣,雖然我還真看不出他現今到底是幾歲。
我手中的血泡結痂了又重新磨破,直到最後起了一層厚厚的繭,再也不會輕易被擦傷。
三個月後,當我能將木棍輕鬆地揮動2000下尚可自己端飯夾菜時,師父令我由雙手揮動改為單手揮,且換了一支如劍柄粗細的烏木。我用手掂量了下,似乎比原先的那支更沉了。
師父規定,現今我右手揮動的次數必須是左手的兩倍,因此,之前三個月的訓練讓我每日雙手癱軟,直接後果是只能平躺著方可睡覺。現在,換成了右手麻木,左手疲軟,左右感官的不一致曾一度讓我無法安然躺下,導致整個晚上只有坐著方能睡著。
當然,我沒有問師父為什麼非得是右手揮動的次數比左手多,而不是反過來,甚至沒有問他為什麼我來學習劍術見到的卻只是一截粗木而不是真實的刀劍。我只是默默地遵從了師父的命令,每天重複著不變的任務,不曾偷懶一次。
一天,我照常要開始一天的練習,站在旁邊的師父卻阻止了我的動作。他彎腰撿起一截和我手裡同樣大小的烏木,沉吟了一下,忽然將它朝我面門擲來。我心下大驚,身體卻慣性地揮動手裡唯一的實物去抵擋突如其來的武器。兩支烏木甫一接觸,我便感到了那支小小的木棍所蘊含的千斤之力,它借著慣性甚至逼得我倒退了一步,所幸手臂並沒有因著強大的壓力而顫抖震裂,反而逆勢一揮,竟堪堪將木棍掃落。
木棍落地之時,我也立刻左膝著地,隨即將右手的烏木撐地支持著身體不倒,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剛才那一揮不過毫秒之功,但我已經用上了全身的力氣。
師父笑意盈盈地看著我,開口說道:“可以接我一招了,明天開始練下個步驟吧。”
那天是我自上山半年以來睡得最為香甜的一個安穩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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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2014-06-19
第二天,師父將我領至山后的一簾瀑布前,指著眼前絲滑的水幕鄭重向我囑咐道:“從今天開始,你要做的就是將這柄刀拔出來之後橫掃這簾水幕。倘若有一天你能做到刀鋒掃過但水流不斷,就算過關了。”說著,將右手握著的一柄尚未出鞘的刀直直地伸到我面前。我雙手接過略顯沉重的刀身,發現其重量竟與之前用來練習的烏木一般無二。
與半年前一樣,師父說完後便轉身離開了瀑布,只留下我一人愣愣地呆在原地。待回過神來,我的左手緊緊握住刀鞘,右手抓著刀柄,十指的關節已經握得泛白。我一咬牙,右手出力,刀鋒立現,森森地反射著我略帶惶恐的眼。
日後我將要成為一名劍客,怎會怕了這冰冷的兇器?我昂首挺胸,轉身向前大步走向日夜不息的水簾幕布。
我原本以為之前半年的練習是最煩悶的,卻沒料到這日復一日的拔刀更為折磨人。經日的揮動木棍能讓我感到自己的體力在漸漸提升,但練了一個月拔刀的動作,卻不見絲毫的好轉。
此時,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麼師父說堅忍是飛天御劍流傳人所必備的素質:這種看不到盡頭的無奈和絕望幾乎可以把人逼瘋。
但是,在看到水流又是一次次被我截斷後,我終於洩氣地向師父坦白:“也許,我真的沒有練劍的天賦。”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沒敢看師父的眼睛。當初自己信誓旦旦地要成為一流的劍客,說要用手裡的劍保護弱者,應該怎麼也不能放棄的。可是,有沒有信念是一回事,是否有能力成為強者卻又是另一回事,不是嗎?
師父沒有預料中的怒氣,只是冷冷地拋下一句話:“你是我的第一個弟子,也將會是最後一個。成不成事,你自己決定。”隨後便拎著酒壺自行離去了。
我看著他穿著長袍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后,心中忽然湧起一陣孤苦和無助。
如果可以,現在師父便是我在這亂世唯一的親人和朋友。若連他都棄我而去,何處才是我的存身之地?
“你要活下去不是嗎?為了保護重要的人而活下去。”那天師父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若連他的信任我都承擔不起,還談何保護最重要的人?
“我要把我的絕技…傳授給你。”那天師父的眼睛很亮,彷彿找到了久經尋找的寶物。
既然當日他選擇了我作為他的弟子,那就意味著我一定可以繼承他的絕技!
我鬆開因握得太緊導致酸痛的雙拳,抓起放在一旁閒置的刀,重新抬起頭,眼神已經恢復清明。
那天以後,我不再懷疑自己的天賦和可能的未來,只是按照師父的吩咐不停地重複練習。我心底的浮躁和衝動也在單調的訓練中漸漸消磨殆盡,轉而磨練出沉靜和穩重的氣質來。
一年以後。
看著眼前依然厚重的水簾,我左手握刀,右手猛然拔刀揮過水幕,水流只有一絲細微的晃動,未曾截斷。
師父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身後。
我沒有回頭,只是手腕一翻,甩掉刀鋒的水珠後,封刀入鞘。然後,我轉身屈身向前,左手握住刀身,右手保持即將拔刀的動作,定定地看著師父,沉聲道:“我準備好了。”
師父滿意地看著我點了點頭,將手裡的酒壺輕輕地放在一旁,彷彿在安放一個易碎的寶貝。隨後,他抽出腰間的刀,做了和我相同的即將拔刀的動作。第一次,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那種獨特的只屬於劍客的冷冽眼神。
雙劍待鞘,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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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2014-10-28
兩人的比試自然是以我完敗而告終,令人欣慰的是,我出劍的速度已經和師父不相上下了。
“顧名思義,飛天御劍流重在速度與靈巧。”那天,師父難得的用上了說教的語氣。“但任何劍術總避不過力量、速度和精確這三點。練習揮動能增強你的臂力,進而化解正面的進攻;當你拔刀速度快到極致時,就贏得了出手的先機。現在你已經有了力量和速度,今天我要傳授給你的,是飛天御劍流的奧義——在最短的時間內準確地攻擊對手的致命弱點。”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師父說話的時候,除了有一種終於有人繼承衣缽的解脫,其中竟夾雜著一絲無奈的了然。年紀尚幼的我無法參透個中滋味,隨後也便順其自然了。當我真正體會其中含義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以後了。
事實上,師父也沒有留給我時間去領會一個劍客將要背負的宿命。
之前一年半的時間我都是獨自訓練,經常想著若能有人在旁邊,即便不說話單單陪著也是好的。豈料,而今師父倒是時時在身邊了,我卻巴望著能回到從前——與他拆解劍招的時候,我必須集中精力,抵擋來自他四面八方的進攻,在最短的時間發現進攻的空隙並快速攻擊。如此對體能的磨練是少了,但每日耗盡心力,五官並用,神形俱疲倒更甚於單純的體能訓練。
在練習龍翔閃劍訣期間,師父笑著告訴我,有一天晚上我甚至在睡夢中將手裡的刀直接推向了他的脖子,若非他潛意識裡捏住了刀身,恐怕此時腦袋已經搬家。我愕然,想想那次夢裡似乎真的用過一次龍翔閃的劍招。這個事件的後遺症是,後來好長一段時間師父必須將手可觸及的刀劍挪到遠處方可入睡。
我不敢說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快樂,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段時間卻是我一生中過得最為單純和無憂的。
春觀夜櫻,夏望繁星,秋賞滿月,冬會初雪。師父常說這是人生中的四大樂事,當然,前提是喝著美酒。
師父是個酒鬼。自我第一天看到他的時候,那個酒壺就沒離開過他的身邊。但師父不是酒徒,他懂得品嘗美酒,或者僅僅是喜歡品酒的味道而已。而且,我從沒看他醉過。但於他而言,滴酒不沾的我無疑是個另類。
“你終有一日也會明白酒的味道,那時我們再一起品嘗美酒吧…”那晚有漫天的繁星,師父的視線追著星光走得很遠。
日子一天天滑過。
轉眼我十四歲了,已經完全掌握作為飛天御劍流傳人應該知曉的基本奧義。
儘管住在山上,我亦會定期跟著師父下山添置平時所用之物。較之於五年前,今日的世道更為扭曲混亂。每多看一人因這亂世而受流離之苦,我的心就多沉下去一分。
當年將死之時承蒙師父搭救留下性命,後來有幸學習飛天御劍流的劍術,我拜師學藝的最初意願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保護重要的人而活下去,更為了保護更多的弱者而不斷追求力量。
“飛天御劍流宗旨有云:禦劍流的劍應該為天下百姓而揮動,是一種保護弱者的劍…”師父的教導我也未曾一刻忘記。
那麼,現在是不是到了我用這種力量來保護百姓的時候了?
於是,五年來我第一次和師父起了爭執。我記得,那天的雪下得很厚。
“我不准你下山!”師父的語氣堅決,不容拒絕:“你一個人走進那個亂世有何作為?縱有一身絕學,時代也不會因你一己之力而改變。”
“可是,很多人正因戰亂受苦甚至橫死,我不能就這樣見死不救。”我不在乎能救多少人,即便能救一個也是一個。
“如果想改變這個亂世,你必須加入其中的一股勢力,換言之,你將被權力所利用。但我並非為了那種原因把御劍流傳授給你。”看到我臉上的茫然,師父歎了口氣,“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之術,無論用多美麗的藉口來掩飾,那始終是事實。為了保護人而殺人,為了救人而殺人,這就是劍術的真理。你還太年輕,如果投身亂世,只能被各種所謂的正義推動,然後相互殘殺。而你手中的刀,將會令你殺人無數。”
我知道,師父是擔心我會被他人利用而在亂世迷失自我,擔心我會在血雨腥風中不知哪天成為刀下之鬼,擔心我會在殺人如麻後負疚一生都無法還清罪數。我都知道。
但是,如果開啟一個所有人都能安心生活沒有戰亂沒有殺戮的嶄新時代的代價必須是一批成為犧牲品的生命,那麼,我願意用自己的雙手和一柄染滿鮮血的刀去承擔這個罪孽。
見我去意已決,師父於是不再勸我,轉身走進小屋,沒有再說一句話。
當天,我便簡單地收拾了下行李,撿了幾件平時換洗的衣物,拿起陪伴了五年的刀,向著小屋恭敬地拜了三拜,正欲轉身離去,小屋裡忽然傳來師父的聲音:“若有需要的一天,你再來尋我。”
我眼眶一熱,幾乎流下淚來。
五年來,我與師父相依為命,名為師徒,早已情同父子。他雖表面清冷,但我可以感受到他對我的關心和愛護。若真要攔我,今日他甚至可以打斷我的腿來阻止我下山。但他只是以長者之姿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和勸慰,給了我自行選擇的權利,一如當年讓我自己選擇是否繼續飛天御劍流的修煉。他沒有給我鼓勵和送別,卻還是在最後忍不住溫情流露。
我不知道前面的路有什麼艱險在等著,只知道我不能在這時停下腳步。
一咬牙,我昂首踏上了遠行的路,刻意忽略了身後似有若無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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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
2014-10-28
我有了重回亂世的心理準備,卻沒有找到實現理想的有效路徑。
適逢維新志士領袖吉田松陰之死導致時局巨變,長州藩志士推動天皇定期宣佈攘夷。到處都是濃煙和紛亂。
我混跡于逃難的人群,像師父當年一樣遇見不平拔刀相助,卻僅限於沿途施以小力,較之維新之功不過滄海一粟。一個月後,我揮劍救下了即將成為強盜刀下之鬼的一名下級武士。他看著我瞬間將那強盜擊昏,甚至沒有看清我的刀是否出鞘。半晌後他對我說:“你加入奇兵隊吧!”
一路上從他的嘮嘮叨叨中我大致瞭解了奇兵隊的由來。
“奇兵隊是與正規軍相對而言的非正規軍,但高杉總督說我們以後將會是一支強有力的軍隊!”他說話的時候有著滿滿的自豪,想來對那高杉總督也是一腔的崇拜。“因為奇兵隊貴在出奇制勝,所以只要你有心成為維新志士且能拿起刀劍,無論身份高低都可以加入。”
幾日後我見到了他口中的總督,名喚高杉晉作,竟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有著桀驁不馴的眼神。但在他面前我似乎更像個孩子。因此,儘管旁邊的武士唾沫飛濺地極力推薦,總督答應我正式成為奇兵隊的一員,卻仍置之一笑讓那武士好好安頓我。
我於是成為了奇兵隊中年齡最小的一名成員,但因著絕好的劍術和被我救下的那名武士的閒暇吹噓,沒多久我便成名於整個軍隊,漸漸也被總督耳聞。
我第一次見到桂先生是在一個雨天。
桂先生名叫桂小五郎,聽說他和高杉總督同為維新志士領袖吉田松陰的門下弟子。吉田松陰被幕府處死後直接導致桂和高杉隨著師父的足跡踏上了維新的道路,因此,兩人也算惺惺相惜——在龍蛇混雜的武場,將睡覺前的私語拼接起來,能聽到整個故事的梗概也不足為奇。
雨天也沒有讓我們停止訓練。不同於其他人兩兩對招,我習慣於獨自一人練習。一來刀劍無眼,怕誤傷他人;二來目前武場的人確實沒有一個可以做我的對手。
我平心靜氣,拔刀出鞘,刀鋒瞬間掃過眼前的半截木樁,數秒後木樁才崩然滑落,切口平整如初。這是我在高杉武場每日常練的動作,卻不知今日它將改變我生命的軌跡。
聽到周圍眾人的驚呼,我疑惑地轉身回頭,才發覺總督和另外一個人撐著傘向我走來。
“桂想和你談談。”總督的聲音下面有隱隱的笑意。相反,那位名叫桂的儒雅男子的臉上卻鄭重其事。
高杉把我們帶到平時休息的小屋。
“晉作說你加入奇兵隊是為了用手中的力量來保護百姓,是嗎?”沒有任何問候,桂開門見山地對我說道。
我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我剛才看到了你手中的力量。”桂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我尚透著稚氣的臉龐,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還是單刀直入吧。你能殺人嗎?”沒有等我回答,他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不會找任何藉口,這是殺人的勾當。但是,要創造新的時代,就必須推翻舊的時代。雖然是討厭的任務,但一定要有人來做。你說過要用自己的力量來保護百姓,那麼,為了新時代,你能殺人嗎?”
他的眼裡透著此事必達的堅定,似乎若我不答應,他也會去找其他的人來承擔這項任務。我不怕殺人,事實上,當我下山辭別師父之時就已經有了讓雙手染滿鮮血的覺悟。
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依舊沉默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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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
2014-10-28
很多時候,行動比話語更有說服力。
我拿到了一個人的名單,今天我將要取他的性命。我沒有問這個人的背景以及他為什麼該殺,因為我知道自己倘或瞭解了太多,將會在出劍時猶豫不決。我把拔刀的理由交給了桂先生,只因他眼中的那份執著和堅定讓我相信他能夠最終幫助建立一個嶄新的時代,而我,將會成為他手裡最鋒利的一柄劍。
對方只來得及悶哼一聲就魂歸西天,我甚至能聽到我的刀鋒斷骨切肉旳聲響。大量的鮮血滲透了他身下的泥土,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迅速瀰漫開來。我的頭有點眩暈,血的味道使我想起了九歲那年那個鮮血淋漓的夜晚。不同的是,今天我成了殺人的那方——即便在揮劍救下奇兵隊的那名武士時,我也只是把要殺他的強盜擊昏而已,並未想過要奪取他的性命。當真正看到一個鮮活的生命從眼前消失,我才意識到,我一輩子都將無法忘記這個人臨死前絕望的眼神和骨肉被砍斷發出的悶悶的聲音。
強壓下心底的反感,我抬頭望了望頭頂碧藍碧藍的天空,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蔭細密地撒到我的臉上,很溫暖。我握刀的手卻冰如寒石。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中年男人跑過我身邊,瞥了我一眼,沒有停留地跑到被殺的那人遺體邊,動作熟練地開始處理屍體。
“我叫飯塚,專門做善後工作的。”男人留著兩撇小鬍子,許是看著我年紀尚小,且還站著一動不動,他補充道:“你第一次幹這個工作吧?要挺住啊,有的人會嘔吐不止,也有的人會因為吃不下飯而搞垮了身體。”
我沉默了一下,謝謝他的好意:“我沒事,心情比想像中平靜。”
他處理好後便將一個“天誅”的字條放在了屍體上,轉身對我說道:“那便行,而且看得出來你完全勝任這項工作需要的快、準、狠。”隨後,他又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
我很清楚,從今天開始,我將走上一條不歸路,我的人生將陪伴罪孽和哀哭之中度過,甚至沒有機會去還清身上背負的業障,究其一生都無法得到救贖。
我握刀的手緊了緊,又鬆開。
如果在自己沾滿血的刀以及成為犧牲品的生命背後,有所有人能安心生活的新時代,我將會替天行道,仗義殺人。
當天,我跟著桂先生離開長州去了京都。臨行前,高杉指著桂先生笑著對我說:“你去吧,這傢伙不會虧待你的。”我不知道他和桂先生之間有過什麼承諾,只知道當時桂先生神情嚴肅地對著高杉點了點頭。踏出門檻前,我聽到了高杉劇烈咳嗽的聲音,但桂先生沒有停下腳步,我猶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後再也沒有回頭。
在這亂世的中心,京都的腥風血雨較之發源地長州更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我手中的刀造成的。我不記得殺了多少人,也從不過問這些人是否位居高官,權傾朝野。他們有的本身身手很好,有的只能堪堪握刀,但均成為了我刀下的亡魂。
一年後,我成了維新志士的秘密武器,一個隱于暗處的劊子手,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傳說。桂先生說,我比在長州時更成熟了。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成熟,只知道自己比以前更沉默了,眼神肯定也更加冰冷,因為除了桂先生,連合作最多的飯塚都不敢和我對視,更別提走得很近。
刀口舔血的日子讓我有時甚至不敢走在陽光之下,擔心罪數太深的自己會在日光下滋滋的完全暴露,然後腐朽風化。我存活于一個暗黑的世界,只有在手起刀落之時,才體現人生的意義。但我漸漸開始迷惑了,我從不後悔當初揮劍殺了第一個人,也不後悔成為桂先生手中的一柄劍,只是現在才發覺自己有多厭惡殺人。
這就是為什麼命運會在這時和我開一個玩笑的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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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幕
2014-10-28
京都所司代重倉十兵衛。
這是我今天拿到的名字,想來應該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但我沒有絲毫的猶疑收下了飯塚遞來的字條。比他更有權勢的人都曾亡於我的刀下,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黑夜的降臨,以及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今夜將不止一人命喪黃泉。
夜幕已經拉開。我藏身於一條幽暗的街巷,這是重倉十兵衛外出開會後回居所的必經之地。一年的暗夜行路生涯讓我習慣了等待,今夜卻有些許的躁意——怕是夏天的暑氣快到了。不知是誰在街角種了一排的石榴,正值六月,火紅的石榴花大朵大朵地凋謝,晚風過處,傾瀉一地的繁華。
察覺到心裡漫過久違的一絲溫情,我訝異於自己此刻竟有閒心去賞花,難道是因為太久沒有和人說話了?穩住心神,我緊了緊握刀的左手,堅冷的刀身重新把我拉回現實。此時,極好的聽力提醒我,目標已經走進十丈之內了。眼神重歸冷冽,我向著暗角處挪了挪步子,掩蓋了一絲外洩的殺氣。
“很晚了,我們走快一些吧!”許是對街巷可能潛藏的危險有所忌憚,一個年輕的聲音急急地說道。
“呵呵,清里,你還是沉不住氣啊。”一個年長的聲音輕笑,似乎止住了剛才年輕人急於離開的步子。“我聽到消息啊,你下個月便成親吧?”
那麼,他應該就是重倉十兵衛了。聽腳步聲,還有第三個人,應該是重倉十兵衛的另一個護衛。
“是。”那個名喚清里的年輕人帶著喜悅的口氣應承道。
“娶你那個青梅竹馬的美人兒吧?唉唉,你可真幸福。”年長者哈哈大笑。
他們離我越來越近,我能感受到燈光的昏黃了。
“謝謝。可是我也覺得慚愧啊,現實兵荒馬亂,但自己卻……”年輕人似乎赧顏。
“胡說什麼,不論世情如何,一個人想過幸福的生活總無需覺得慚愧吧!”
他們堪堪經過我藏身的牆角。
“你就是京都所司代重倉十兵衛吧——”冷漠的聲音從口中溢出,我走出了陰影的黑暗。
見慣了京都的殺戮,三個人看見我的出現還是吃了一驚,但很快兩個護衛便欲欺身向前,要護住身後的重倉,儘管那名年輕護衛握刀時微微顫抖的手洩露了他的驚恐。
“——現在我要執行天誅。”不打算給他們任何準備戰鬥的可能,我迅速快步上前,左手按住刀身,右手高速拔刀出鞘。刀鋒過處,其中一名護衛立刻血濺當場——如果必須要殺了對方,我從不會給他們第二次痛苦的機會。
那個年輕的護衛想要擋在重倉前面,卻被後者一把推開:“不行!現在你還不能死!”
這是他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但是,我無法讓它成真。在場的人,都得死。
“重倉先生!”一聲驚叫,那個年輕的護衛轉身揮劍向我砍來。
我眼裡閃過一道寒意,已經出鞘的刀挾著風迎向年輕護衛因恐懼變得雜亂無章的劍招。
劍光交錯。
我的刀意料之中地刺進了他的左胸,他本該立即斃命。“不能死,我現在還不會死……”但他的求生意志如此強烈,重傷之下竟仍試著匍匐前行,似乎這樣就能擺脫近在咫尺的死亡。
“我不想死,我現在還不想死……”他的臨終遺言終止於我刺入他後頸的劍下。終究要一死,不如死的痛快些。我冷冷地看著他向前極力伸出的手臂,咫尺之外是一朵怒放的火石榴。
精神稍微鬆懈下來,此時,我方察覺左臉頰一陣隱隱的刺痛。伸手一抹,竟是滿手溫熱的血。是剛才交手時被劃傷的嗎?
身後傳來飯塚急促的腳步聲。
“你竟然受傷了?”飯塚顯然看到了我剛抹開的滿臉的血。“這次是個高手?”
“不是。”我平淡地應道,右手向後一揮,抖落刀上殘留的血珠,收刀入鞘。“劍術平平。”
飯塚一臉的不可置信,但還是敬業地開始進行後續的處理。
我看了看這個執著的年輕護衛。他應該是那個叫清里的人吧,那麼,某個地方應該還有一個女子在等著他。所以,才會有如此強烈的求生意識,竟依著本能用毫無章法的劍在我臉上製造了傷痕。他臨死前,是想取那朵花嗎?紅花如人,他最後應該是在想著那個等待著他的人罷。只可惜,來到了京都。
我默默轉身,前行的腳步沒有遲疑,誰又知道我之前殺過的人背後有多少等待和哀哭?但臨行前,我還是將一朵火紅的石榴花放在了他的遺體上,算是遂了他臨死前最後的那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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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幕
2014-10-28
“嘩啦。”一桶清水兜頭傾下。
這幾乎成了我完成殺人任務之後必做的工作。儘管大部分時候濺在我身上的血跡都是很少的,且清水沖了一遍又一遍,但周圍的血腥味卻總也消散不開。也許,殺過太多的人,那種血味就真的已經滲入了骨肉,所以,才會有人說,一看就知道是殺過人的。
臉頰的傷痛減弱了些,可地上的血絲卻表明,傷口仍在流血。我左手一伸,往臉頰按去。一條細長的血跡在手掌刺目地紅,我默默地看著,心底閃過了一個想法:“從此要破相了。”
第二天晚上沒有任務,桂先生抽空來到了我的住處。
雖然臉上的傷口暫時不再流血了,但桂先生還是在第一眼看到了我的異常。
“有人傷到你了?”他一臉的訝然,眼底有一絲真正的關心。
“我一時大意。”不願多談這件事,我淡漠地應道。
但桂先生顯然不相信一向謹慎的我會做出如此粗心的事情。何況,若真有了能和我一決高下的敵人,對長州派的維新志士而言就是件大事了。他轉而詢問站我身邊的飯塚:“飯塚,對方是?”
“京都所司代重倉十兵衛的隨從護衛,名字不詳。”飯塚無謂地聳了聳肩。
“嗯。”確定了是個小角色,桂小五郎放下心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沒事絕不會放著手邊一堆的事務來單純地看看我,更不想把這個傷口當做一件大事來討論。
“找我來有要事嗎?”我出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其實今晚有一個秘密集會,宮部先生也會出席,會上我們將決定本藩今後的方針。”桂先生頓了頓, “所以這次會議很重要。”
“要我去當保鏢嗎?”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不,我希望你也出席。”桂先生的眼神裡忽然有了些許期待。他身邊的隨從一臉的興奮。
“我拒絕。”我想也沒想,回絕的話脫口而出。將那名隨從話在嘴邊的祝賀之語止於腹中,臉上的興奮之色轉為震驚。
桂先生本身很明顯也沒想到我會拒絕,也是一言不發地愣在了當場。
“我是劊子手,除此之外我在維新裡沒有其它角色。”我淡淡說道,“如果沒有什麼其它事,恕我失陪。”向著桂先生微微點了一下頭,我轉身離開庭院向裡屋走去。
“喂——”許是覺得我的舉動有些不妥,飯塚在背後試著叫了一下我。
我的腳步沒有因此有絲毫變緩。
我揮劍是為了天下百姓能有個更好的將來,不是為了桂先生,不是為了長州藩,也不是為了維新志士。我從來沒打算加入任何一方,自願成為桂先生手中的一柄利劍,是因為我相信通過借用我的力量,他能夠帶領其他人實現建立一個新時代的夢想。除此之外,我不做他想。
在亂世中建立一番偉業,功成名就,流芳百世,本不是我能做的。因為,從我親手殺死第一個人的那刻起,我就永遠喪失了萬眾敬仰的機會。我憎惡現在的日子,但是,如果時間倒流,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再怎麼兵荒馬亂,人們總是有著熱愛生活的心。京都的街道永遠都是熙熙攘攘。
難得的陽光很好,照著人身上暖洋洋的。我走在人群裡,目標是常去的酒館——我和飯塚一般在那裡接頭,他這時會把晚上行刺的目標名單給我。快到酒館時,背後傳來一陣喧鬧。刺客特有的敏感讓我迅速閃入旁邊的暗巷。
是最近很活躍的新撰組。做了幕府的保鏢後,京都便隨處可以看到他們巡街的人——也就意味著維新志士需要更加小心,轉入地下活動了。
“沖田,我感覺有股血腥氣。”一個沉穩的聲音在鬧騰的人群裡幾不可聞,但還是一字不落地落入我的耳中。
很顯然今天巡街的新撰組裡有頂尖的高手。
“齋藤兄,你是最近殺人殺太多了吧?”一個少年的聲音脆脆地響起,估計年紀應該和我差不多大。
“沖田,有的話還是經過思量後再說的好。”話裡有威脅的意味,語氣倒不見有多嚴肅。
“嗨嗨。”名喚沖田的少年似乎也並不在意,回答得滿是笑意。
兩人的對話漸行漸遠。
我走出暗巷,看著新撰組的背影沉默不語。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保鏢刺客,卻站在了絕然的對立面,以後終將會有對決的一天吧?
“竟然趾高氣揚地走在路中央。”飯塚不知何時出現在我的身邊,迅速往我手裡塞了張紙條。“今晚拜託你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好香啊!”飯塚突然說道,探頭左右尋找香氣的來源。
“是白梅香。”我其實早聞到了,只是香味很淡,也未在意。
“真意外,原來你也懂得女人的香味?”飯塚轉頭對著我,一臉的詫異。
我沒有反駁,但我不知道什麼是女人的香味,我只是認識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白梅香。當年櫻姐姐用的就是這個香。記憶深處,除了瀰漫天地的血腥味,就是這個極淡極淡卻縈繞其中的白梅香。我以為是自己精神錯亂才會有此臆想,但師父說,這是因為白梅香本為極純極淨之物,因此哪怕是最嗆人的血腥味也無法阻擋它帶給人們的清新之氣。
飯塚似乎已經找到了香氣的來源:“是來自那個女子嗎?”
我順著他指向旁邊的手,看到幾步開外人群裡立著一個素衣女子,也和眾人一樣看著新撰組消失的方向。
“是個美人呀。”飯塚托起下巴喃喃自語,滿面含笑。
不是那種動人心魄的美,卻因著清冷淡然的氣質獨立于人群外,很遠就能辨識開來。
也許是感應了我們的視線,那女子轉頭向我們站的地方看來。我迅速地別開了視線,飯塚倒不在意地多看了兩眼,甚至拍了拍我的肩:“那麼,事成後見。”隨即先行離去。
我默然半晌,然後把眼光轉向剛才那女子站立的地方。人群已經散開了,那女子也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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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幕
2014-10-28
天色尚早。我轉身看了看旁邊酒館的招牌,信步走進去,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
“真倒楣,剛才在路上碰到壬生狼的人,嚇得我馬上讓路。”店內的女招待輕聲議論著。
“聽說他們殺那些志士時眼都不眨呀,真可怕……”
我忽然感到口渴。
“你終有一日也會明白酒的味道, 那時我們一起品嘗美酒吧……”師父的聲音恍若昨日。
生平第一次,我要了一壺清酒。注滿酒杯,一雙疲憊的眼睛倒映在澄澈的酒面。
端起酒杯,我一飲而盡。
酒,是苦的。
淋漓的血。
完成任務後我並沒有走的很快。
“最近你特別厲害呀,都不讓對方有時間慘叫。” 飯塚隨後跟了上來。
我只是在保證對方只經歷一次痛苦的基礎上,縮短了他們痛苦的時間而已,並不是什麼劍術的提升。
但我什麼也沒有說。
“喂,你又流血了。”飯塚指了指我的左臉。
我停下腳步,伸手一抹,掌心一條細長的血痕。
“我以前聽過一個傳說:刀傷如果含有強大怨念,那麼在那股怨念未被化解之前,傷口是不會消失的。” 刀傷的詭異引起了飯塚對奇聞異事的八卦。
“含有怨念的…刀傷…”我捂著左頰,不動聲色。
“不錯,聽說永遠不會消失啊。”他認真的表情看不出來是故意恐嚇我還是真的相信了那個怪談。
我卻想起了在山上跟著師父學習劍術的舊事。剛開始練習的時候,手上起的血泡很難結痂,傷口于溪水中一浸,漫漫血絲滑入水中,痛入骨髓。年幼的我黯然,擔心這傷會不會就這樣一直下去,再也好不了。而今雙手不再輕易受傷,外界的血腥卻慢慢侵蝕裡面的骨血,從內裡開始腐朽,怕是真的好不了了。
自那天不歡而散以後就很長時間沒見到桂先生了。飯塚帶來消息說上次的秘密集會進行得不太順利,宮部先生好像要在京都進行一個大計,但桂先生認為現在還不是時候。彼此意見的不合導致了合作的失敗,自此兩派分道揚鑣。我不知道宮部先生將要進行什麼計畫,也對此並不關心,只要是桂先生認為不對的,我便不會參與,這是我對於他最基礎的信任。但宮部先生好像已經率領部下開始了秘密的準備工作。
又是一個染血的夜晚。
我臉上的刀傷又開始流血。現在只要是執行任務之後,傷口便開始血流不止。我只好用一方手巾捂住左頰。
“想不到戰況那麼激烈你卻毫髮無損,回程時不如順道飲杯酒吧。”飯塚趕上我的步伐,聲音裡有一絲讚歎。他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不,我……”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將滿身的血腥帶到其他任何地方。
“那麼,我只好獨自飲杯悶酒了。”他似乎也從不認為我會答應,“再見!”
今夜,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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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幕
2014-11-17
雨夜的街頭分外的冷清。
我路過一個暗巷,忽然嗅到了一絲血腥味。身體比思維更快的反應過來,當泛著寒光的彎刀從屋頂自上而下劈裂雨傘的刹那,我堪堪避過刀鋒。第一反應是這麼快就和新撰組的人見面了,待看清來人的面目,是一個忍者裝束的蒙面黑衣人,才意識到他和我一樣,恐怕也只是個幕後的刺客。
我微微皺了皺眉,暗歎不好,看來我的存在已經暴露了——如我這般的幕後劊子手,置於暗處是一個殺人於無形的秘密武器,置於明處便能將整個長州藩推至風口浪尖。
這名刺客能隱住氣息直到最後一刻才被我察覺,說明彼此實力不相上下,勝負只在一瞬。但在暗處的時候他沒能殺了我,便已失去了最佳的時機。
雨流如注。我按住刀柄沒有動,他手握雙節彎刀也沒有動,兩人隔了雨幕對持著。我在等他出招,因為我自信出劍的速度會比他更快,出手那一刻便是我獲勝的機會。
他的彎刀動了,帶著鐵鍊擦著風直奔我面門。我右手拔刀的瞬間踏出右腳,迎面斬飛快速逼近的刀,長刀帶著嗡嗡的震響釘入腳邊的濕地。我手中的刀沒有絲毫停滯地砍向黑衣人的右肩,卻不防他手中的雙節鐵鍊陡然變長,靈蛇般纏上我的右臂,隨後反身矯捷地躍上屋項,逃離了嗜血的刀鋒。
我心下大驚,今天這名刺客顯然是有備而來,必要殺我滅口——他連我出劍的招式都一清二楚,使用的武器更是步步克制。
右臂纏繞的鐵鍊突然被收緊,黑衣人持起鐵鍊另一頭的彎刀,打算最後一擊地傾身向我突刺而來。我眼神一沉,未被束縛的左手甩掉刀鞘,受制的右手猛然一扯緊纏的鐵鍊,拔出身旁剛被釘入地下的那柄長刀,空出的左手抓住彈起的刀柄,刀身帶起鏈條劈開雨簾,呼嘯著迎向撲面而來的對手。黑衣人沒料到我竟會借他的刀來殺他,待得我右手持劍格開他劈下的彎刀,左手的刀已經深深砍入他的左肩,直沒胸腹。
噴灑的鮮血四散開去,激起一片腥紅的血雨,暈染了路邊一叢盛開的菖蒲花。
強烈的血腥味逼得我倒退了幾步,雙膝著地,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喘氣。忽然,一絲清新的白梅香透過濃郁的腥味沁入鼻尖。我一驚,猛然抬頭。一個素衣女子撐著把紫色的雨傘靜靜地立於不遠處,在這雨中的暗夜更顯遺世獨立。
是她。於京都街上有過一面之緣,有著淡淡白梅香的女子。
滿眼殘破的屍體和鮮血竟未能讓她的神色有半分波瀾,墨如子夜的雙眸靜若寒霜。
她顯然是來了一會了,也許是離得太近,剛才溫熱的鮮血飛濺上了她白淨的臉龐,素色的衣服,還有純藍的絲巾。大雨傾洩而下,沖刷著傘上濺上的大量殘血,順著傘沿灑落一環的血色珠簾。
我反手將長刀插地,緩緩起身,滿身的血順著雨水滲入早已鮮紅的土地。
“你……真的……能喚來腥風血雨呢……”她的目光沉靜如水,似乎認識我很久了。
我怔在原地。努力回想,記憶中不過和她萍水相逢。但是,今天她目睹了整個殺戮的過程,要殺她滅口嗎?我不禁皺了下眉。為了保證所在組織的安全,就必須確保幕後刺客自身行蹤的隱秘性,因此有條不成文的規定是刺殺的現場不准留下活口。如同不久前的那個年輕侍衛,若非留下他將有可能暴露我的行蹤,也不必了斷他的性命。可是,眼前這個手無寸鐵的女子,她是無辜的。
但她似乎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死不過在我一念之間,可也沒打算就此離開,只是于幾步之遙安靜地看著我。殺人之後,我左臉的傷口又開始流血,血水混著雨一滴滴滑落,止也止不住。隔著雨簾,我看著她靜默的身影,猶豫不決,終是下不了手。
她看到我滿臉的血流不止,終於變了神色:“要快點止血——”話音未落,她右腳踏出就要向我走來。然而,身形微動,她握著的傘突然從手中跌落,身子一傾,眼見就要昏倒在地。
我一驚,不由自主地鬆開左手的刀,在她落地前扶住了她意識即將渙散的身體。一陣淡薄的酒味和著白梅香觸動了嗅覺神經,我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她喝醉了?”
雨卻漸漸轉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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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幕
2014-11-17
小荻屋是長州藩維新志士的秘密住地,我自來到京都便住下了,算算已經有一年多。雖然我平日與小荻屋的老闆娘說話不多,也算是熟人了。因此,當我懷裡抱著一個昏迷的女子,帶著一身腥紅的雨水出現在半夜為我開門的老闆娘前面,她定定地愣在了當場——她經常看我一身血腥的回來,卻從沒看我帶過任何女子回家。
我微一遲疑,覺得要說出整個事件的緣由很麻煩,還是放棄了解釋,只淡淡對她道:“拜託準備一間單房。”
見慣風浪的老闆娘略略停頓了下,從容應道:“她是你的女人嗎?現在客滿了,根本沒有空房,請帶她去你的房間。”說著,側身讓我走進旅館:“我現在去準備熱水和換洗的衣服。”
我皺了下眉頭,剛想要解釋,老闆娘已經關好店門,轉身往裡屋走去了。我低頭看了看懷中女子安靜的側臉,微微歎了口氣,看來老闆娘沒有說錯,今晚她在我的房間恐怕才是最安全的。
天亮了。
素衣的女子睡顏安詳。她看到我了,必須殺她滅口。我屏聲靜氣,手起刀落,眼見著血濺當場——
我一驚,眼睛猛然睜開,原來只是個夢!我轉頭往外面看去,天真的大亮了,一夜的大雨將藍天洗得格外澄澈。我的額上已經滲出一層細密的薄汗,夢裡卻真實得能聽到她細細的呼吸聲。心念一動,眼光往旁邊望去,她的床鋪已經空了。
也許已經走了罷,我忽然沒由來一陣失落。純淨如她,只可惜生於這亂世,希望以後不會再次沾染血腥。我起身走出房間,抬眼卻瞥見走廊盡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只是素色的衣衫換成了紫色。
“你——”我沒想到她竟然還在,出聲想喚她,發現竟還不知她的姓名。
“對不起,昨晚喝醉了。”她微微朝我點了點頭,手裡托著幾隻餐盤,顯然是在旅館做起了幫手,“多謝照顧。”言畢,轉身朝樓下維新志士的會餐處走去。
我一愣,有很多話想問她,又不知如何開口,脫口而出:“你叫什麼名字?”
她回過頭,沉靜的眸子墨如點漆:“我叫巴,雪代巴。”
我默默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回身發現老闆娘從走廊的另一頭走過來,手裡拿著一柄紫色的雨傘——昨晚我並沒有忘記將它一起帶回。
“洗乾淨了。”老闆娘將傘遞給我,“對了,還有這個。”
是一柄小巧的佩劍。是她的。
雖然是第一次做旅館女招待,但巴似乎做得很好。
“新來的吧?”
“很美麗呢!”
來自不同階層和背景的維新志士坐在一起便是熱鬧之處,清麗的巴為他們帶來了新的談資,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巴一如之前的清冷淡然,但仍禮貌地回覆上前與她搭話的人:“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我靜靜地看著她,心中卻念頭百結。她為什麼沒有離開?不怕我殺了她嗎?現在還小荻屋做招待,難道是打算長期留下來?她既然身旁備有佩劍,想來是單身女子出門在外,才有如此的防範舉措。那麼,她來自哪裡?為什麼會來到京都這個是非之地?家人在哪裡?為什麼會孤身一人出現在街頭?看到如此慘烈的殺戮現場她都沒有動容,卻因著我臉上的傷而亂了方寸。她,到底是誰?
這裡所有的人都把我看做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即便是桂先生也不過當我是一枚優秀的棋子,唯有巴把我當做一個也會受傷流血,需要幫忙和救助的普通人。
我想得太過出神,竟沒覺察飯塚已經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他順著我的眼神看到巴為眾人一一端上早飯,轉頭對我笑道:“聽說這個女人是你帶回來的?”
我沒有回答,收回視線拿起筷子準備吃飯。
“從哪裡帶回來的?是個美人呢!”飯塚湊過臉來,不肯放棄。
我微微皺眉,待要不答,又擔心他亂想,只得應道:“事非尋常。”
“那麼,滋味如何?”飯塚一臉的了然,暖昧地笑道,“我問過老闆娘,她昨晚可在你房裡喲。”
我當下大怒,左手本能地抓住置於一旁的刀,拇指往上撥開刀鞘,“叮”一聲清越的脆響,泛著寒光的刀身立現。人聲鼎沸的會場霎時變得寂靜。旁邊一個人因驚嚇手沒端穩飯碗,碗底滴溜溜地轉了幾個圈,飯菜撒了一地,他都沒敢去撿,只是用驚懼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我手裡的刀。眾人更是受了詛咒似地定定看著我,一動不動地保持原來的姿勢沒有移動分毫。
強壓下心頭怒意,我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了聚餐的會場。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碎響,還有眾人很小聲的抱怨。
“別嚇我啊,剛把核都吞下去了!”
“喂喂,你不會嚇得尿褲子了吧?”
“你真膽大,竟敢在劊子手面前開玩笑?!”旁邊的人顯然不滿始作俑者飯塚的莽撞。
飯塚第一次見我發這麼大的火,儘管我們兩人平日合作最多,但他也不敢保證我不會在震怒之下控制不住殺了他。面對其他人的質問,他只得強笑道:“這傢伙還真是不識風趣。”
巴不能再留在這裡了。這是我踏出會場門的時候做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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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幕
2014-11-17
我打開房門,巴果然在裡面。
“忘記昨晚的一切,離開這裡。”我輕輕關上門,轉身背對著房門,冷冷地對她說道。
“我留在這裡會麻煩你嗎?”巴遲疑了一下,看著我靜靜地問道。
“你一個人出門在外,家人會擔心的。”我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我本就是孤身一人。” 巴的聲音依舊沒有絲毫的波瀾,“若有家可歸,昨天我也不會深夜出現在街頭。”
我一愣,想安慰她兩句,又不知道說什麼。獨自一人在這亂世存活,我理解其中的艱辛和苦楚,何況是一個孤獨無依的女子。於是,我沉默下來,沒有再說話。
巴卻好似心情不再抑鬱,眼神關切地望向我的左頰,“傷口好些了嗎?”
外面陽光很好,傷口也不再流血,看來已經好了很多。
“已經止血了,很好。”巴清冷的臉龐還是不見笑容,但是,我卻能感覺到她眼裡含著的溫暖笑意。
我心頭一暖,已經太久沒有感受到別人的關心了。但是,小荻屋對她而言太危險,她本可以過得更好。何況,我畢竟不知道她的來歷,直接留在維新志士的居住地對長州藩而言也一個潛在的威脅。
我的拳頭握緊又鬆開,終於下定決定,拿起早上老闆娘給我的那柄佩劍遞到她面前:“京都是個危險的地方,這種東西保護不了你。”頓了頓,我還是說道:“找個安身之所吧,找個不需要這種東西的地方。”
“找個沒有劊子手的地方嗎?” 巴冷冷地接過話頭,接過佩劍轉身離開了房間。
我微微歎了一口氣。
“她很能幹呢。何況,在京都誰沒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過去呢?”看著我不放心的眼神,老闆娘洞察世事般地勸道。
巴最終還是沒有離開。
今天桂先生來訪,他在小荻屋的走廊遇到了巴,一身淡淡的白梅香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個陌生的女子,一次突然的伏擊,均在一個雨夜同時出現,桂先生很自然地把昨晚我的突然遇襲與巴聯繫起來。儘管可能性不大,但桂先生還是決定讓飯塚去調查清楚巴的背景和來歷。
“那名刺客既然知道你的存在甚至招式,說明我們藩內有了奸細。你最近需多加注意。”臨行前,桂先生特別對我叮嚀。
夏天的夜晚月色很好,繁星耀眼。
我倚在窗邊,伸入前襟拿出一隻舊色的陀螺。這是母親生前給我做的,也是她留給我唯一的遺物。因此,哪怕是兒時獨身一人於戰亂中苦苦求生,我都未曾將它丟棄。
我將陀螺放在腳邊,手捏著它一轉,便開始兀自轉個不停。一抬眼,看到昏黃的燈光,巴在寫日記。她的背影在暗弱的燈影下顯得柔弱,卻讓我覺得心安不已。怔怔地看著她出神,我想起了幾日前飯塚帶回的情報。
與巴相處了幾日,從口音和習慣來看,她顯然不是京都人,也許是某個武士世家的千金,而且肯定還受過一定的教育,寫得一手好字。但是,卻怎麼也查不到她的來歷。是她有意隱藏來歷嗎?還是幕府的密探?可是,這幾日她也沒有與外界聯繫的跡象。於是飯塚推測巴只是某個下等武士的女兒,淪落風塵到了京都。
“在這戰亂的時代,一個弱女子能活著已經是萬幸。”飯塚對桂先生說。
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巴的清絕孤傲並不像飯塚說的那麼簡單,可我也說不上個所以然。於是,在桂先生默認了飯塚的推測的時候,我沒有做任何反駁。
但是,事實表明,長州藩確實出了內奸。桂先生告訴我,高杉帶信來說除了內奸還要提防宮部先生。但他並沒有告訴我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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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幕
2014-11-17
維新志士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廣,頻次也越來越高,於是漸漸開始聽到新撰組屠殺志士的傳聞。
儘管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今夜的刺殺行動還是遭到了新撰組的埋伏,不免又是一場血戰。飯塚懊惱地歎道:“奸細就在身邊,不會有錯了!”
沖洗掉身上的血跡,我還是一遍一遍地將已經洗淨的雙手浸入盆中的清水中。“啪嗒,啪嗒”的水聲在靜夜裡顯得突兀而響亮。忽然,一滴鮮血跌落盆中,我停下洗手的動作,靜靜地看著細密的血絲于水中漫開,終消散開去。是左臉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
“咚咚。”門扉被輕輕叩響。我一抬頭,看到一個清秀的身影出現在門邊。是巴。
我愣愣地看著她走上前來,將一條白毛巾遞到我面前:“請先抹去臉上的血吧。”
我皺了下眉,但還是順手接過她手裡的毛巾,“還沒睡?”
“睡不著。”巴搖了搖頭,抬眼看向我:“我經常做一個有著腥風血雨的夢。”
月光下,她漆黑的眸子墨如曜石。
“別想太多,去睡吧。”我一怔,轉而柔聲勸道。
巴欲言又止,終於還是什麼也沒有說,轉身緩緩離開了。
我遭到埋伏的經歷讓新撰組屠殺志士的消息觸手可及,小荻屋的志士們開始變得不安且好鬥。
小荻屋,長州藩議會。
“其它藩也有許多志士被新撰組所殺,現在大家正在氣頭上,正是反擊的好機會!與其讓別人血祭,倒不如把他們拿來血祭!”一名志士義憤填膺地大聲道。
“沒錯!”“我們應該反擊!”
人們開始聲聲附和,情緒變得激昂。
“住口!”一直沉默的飯塚忽然出聲,嚴厲地喝斥制止,“長州藩內部有奸細一事已不容置疑,倘若我們再輕舉妄動,對組織只能有害無利。現在我們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最佳的時機。”
但總算是把人們不安的情緒壓了下去。
老闆娘常在我面前誇巴的勤快和聰慧。
巴在房間的窗臺上放了一盆菖蒲花,剛澆完水的紫色花瓣上滾著粒粒水珠,晶瑩剔透。
“她的香味跟菖蒲花很相近呢。”老闆娘笑眯眯地說,“菖蒲花的香味在雨中是最突出的,但在陽光下卻沒此特點。”我怔住,不知寓意為何。
最近的天氣一直是陰陰沉沉的,今日難得的陽光。薄如蟬翼的雲紗護著日光,於湛清的藍天下分外美麗。在這戰火紛亂的京都,透出一股安詳的氣氛來。
巴在樓下幫老闆娘削土豆皮,我如往常一樣倚在窗邊,手裡拿著陀螺放在地上打轉,看著窗外無垠的藍天,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忽然,有一種很幸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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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幕
2014-11-17
睡夢中,一隻微涼的手附上我的左頰,帶來一陣冰冷的觸覺。
我潛意識裡猛然驚覺,隨後條件反射地抓起懷裡的刀,“哢嚓”一聲,刀身出鞘,寒光暴漲,迅速欺上來人的脖子。但我卻沒有感受到預料中的危險氣息。
待得我完全反應過來,發現巴幾乎被我半壓在地上,自己正抓著她的前襟,銳利的刀鋒逼上她雪白的脖頸,劍氣甚至已經在她細嫩的皮膚上劃開一條幾不可見的紅痕。也許我眼裡的殺氣過於明顯,她的眸子第一次有了驚慌和恐懼,原本白淨的臉龐此刻更是血色全無。
因著剛才的動作,帶起堆放在旁邊的一堆書本,散落了一地。我迅速將巴推離刀口,收刀歸鞘。“對不起。”我誠意地為驚擾到她而道歉。一低頭,看到了蓋在身上一條純藍的披肩。我一怔,剛才巴是想為我添加衣物?
“你在窗邊睡著了。”巴的神色已恢復平靜,解釋道:“我怕你著涼。”
“對不起。”下午的陽光很好,沒想到我竟因此睡過去了。幸而剛才反應及時,若真因我的過失對巴造成了傷害,我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看著地上一片狼藉,我低頭開始收拾地上散落的書本。
“這些書,你都看了嗎?”巴環視了一下堆放在地上和旁邊一個木架的書本,問道。
我手裡的動作微微停頓了一下,答道:“沒有。我來之前,這些書就放在這裡了。”我的生命裡,除了劍還是劍,劍才是我用來改變這個世界的武器。“劊子手不需要學識。”
“你以後打算……一直繼續殺人嗎?”巴想了一會,小心翼翼地問道。
直到建立一個所有人都能安心生活的新時代,我就會停止。否則,我將會充當維新志士的前鋒,一直從事這個污穢工作,揮劍殺人。但我什麼也沒有說,自顧自地一一撿起地上的書。
“找不到安身之所的其實是你吧,”巴冷笑道,“懷裡不攬著刀便無法入睡。”
“我從小便是帶著刀入睡的。”我淡淡地應道,終於從一本書下面找到了那個陀螺,轉頭認真地看著她:“至於安全,我也曾親眼看到有人被殺的情景——”
“所以,你今後也要從事這種工作?”巴忽然打斷我的話,看著我的目光變得捉摸不透。
“不會持續很久的。”我向她笑了笑,將陀螺放進前襟,“而且,你也無需擔心我。”
“但是——”巴急急地想要反駁。
“我是個能喚來血雨腥風的劊子手,”我扯下身上的披肩,遞到巴的面前,“我不希望妳的東西再次沾上血腥味。”你和我,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我不想,你和我一起受到這種痛苦。
“那麼,是我多管閒事了。”巴接過披肩,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你的生活方式,看來我始終無法理解。”言畢,她未作停留,轉身離開了房間。
踏出房門之前,我叫住了她。“巴,”我在她背後輕輕地說道:“謝謝你。”她的腳步停頓了一下,轉而快步離開了。
已是七月光景。
維新志士在宮部先生和桂先生的帶領下不斷雲集京都,決定於祗園節那天在河原町的池田屋召開聚會,準備執行先前制定的大計。
即將迎來盛大祭祀活動的京都似乎並沒有因戰亂受到影響,熙熙攘攘的街頭喜氣洋洋,完全不知空氣中暗藏的暴亂的胎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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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幕
2014-11-24
鑒於新撰組日前風頭正勁,維新志士的活動也大大受限。現在我和飯塚接頭時均需喬裝了。
節日的京都街上熱鬧非凡,人滿為患。秘密接頭的酒館前,我壓低了斗笠聽著飯塚帶來的新情報。
“宮部先生帶領的激進派計畫今晚在京都放火,說趁著祗園節的時候人們無法提防,正是鬧事的好機會。但桂先生堅決反對,說放火雖然是針對幕府和新撰組,但勢必犧牲無辜百姓。所以,他們現在已經聲明決裂了。但今晚的池田屋聚會,桂先生還是會去的,希望能在最後改變宮部先生的想法。”
見我沉吟著沒有答言,飯塚接著問道:“你怎麼安置巴?”
我一愣,隨口答道:“沒想過。”想了一下,又補充道:“她又不是我的女人。”
“大家不是這麼想啊!你考慮考慮清楚。”飯塚臨走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匆匆離開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小荻屋。路過走廊時,極好的聽力還是聽見了旁邊房間傳出的竊竊私語。
“走?為什麼?”一個女子疑惑的聲音。
“別多問,先回你的娘家吧!”顯然是一個維新志士勸她趕快離開即將葬身火海的京都。
“如果你有心愛的女人,就讓她今晚之前離開京都吧。”飯塚的話依然如在耳邊。
正想著,已經走到了自己的房門口。抬眼一看,巴正在打掃房間。
她沒料想我會回來這麼早,驚訝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道:“我很快就打掃好了。”隨後轉過身繼續手中的活。
“總是要麻煩你。”看著她清麗的背影,我心底忽然想過一個念頭:那麼,我要讓巴今晚之前離開京都嗎?
“是老闆娘的吩咐。”巴淡淡地解釋道。自從那天我們鬧翻了之後,彼此就很少說話了。
“是嗎?”我一陣苦笑,是我奢望太多了。隨即沉默下來。
巴真的很快就打掃完了。“你今晚有什麼事嗎?”見我依舊倚在門邊,巴忽然小心地問我。
我一怔,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問我,但很快答言:“沒有。”
巴低頭想了想,終於試探著問道:“你不介意的話,今晚可以陪陪我嗎?”
見我愣在原地沒有答話,巴隨即解釋:“我已經向老闆娘請過假了。今晚是祗園節,我想到外面去散散心,但是一個人又覺得無聊。所以——”
“是嗎。”我看了看她落寞的表情,算是答應了。
各式各樣的煙火將夜空點亮,璀璨奪目。
我和巴去了那家與飯塚接頭的酒館,撿了靠窗的一個座位,面對而坐。
我端起注滿清酒的酒杯,飲了一口。意外的,不似第一次喝酒的苦澀,竟有些溫存甘甜。
“怎麼了?”許是看到我臉上的驚奇之色,巴不由問道。
“沒什麼。”我放下酒杯,對她淡淡一笑:“只是覺得今晚的酒格外好喝。”
“一定是因為今天節日的關係吧。”巴似乎鬆了口氣,重新為我斟滿酒杯。然後,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一飲而盡。“我剛好相反,最近沒有怎麼喝酒了。”
我想起了初次見她的那天,她一身淡薄的酒味。“酒很難喝嗎?”我看著她微皺的秀眉,關心的問道。
“不,”巴聞言搖了搖頭,“我只是,不想再借酒澆愁了。真奇怪。”
我沒有說話,拿起酒壺,將她桌前的酒杯重新注滿清酒。
巴靜靜地看著我的側臉,似乎也想起了兩人初遇的那個晚上:“那天,你臉上的傷口還有繼續流血嗎?”
“我忘了。”酒杯已滿,我放下酒壺,平淡地應道。
“是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巴平日靜默的眼神此刻多了一絲迷濛,“每當我看見你臉上的那道傷口,我便會想,被你殺死的人死的時候會看見什麼?”
我無言以對。
巴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雖然你曾說,你殺人是為了能讓更多的人得到幸福——”
“你想說什麼?”為了避免與那天一樣談話不歡而散,我輕輕打斷她的話。
“我不認為,”巴看著我,繼續說道,“世上真的有靠殺人換來的幸福。”
“每天會有不同的人因為不同的原因而死,”我平靜地說,“而我也並非胡亂殺人。”
“你是說,你能為別人計算他們存在的價值嗎?”巴的眼神一冷,又恢復了平時淡漠的語氣,“何況,你甚至連殺什麼人也交付給了別人,自己不過是聽從別人的命令執行任務而已。”
“若我瞭解了要殺的人,我就會猶豫,”我並不想反駁巴,但是我有自己的行事準則,“我只是為了改變這個戰亂時代,揮劍建立一個新的時代。我有這個原因便夠了。”
巴正要說話,飯塚卻於此刻衝進了酒館,一臉的焦急:“快走!桂先生有危險!”
我臉色大變,“唰”地一下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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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幕
2014-11-24
河原町,池田屋。
我和巴趕到池田屋的時候,現場已經一片血海,腥味蓋天。維新志士顯然完全處於下風,因為我尚未看到有穿著新撰組的屍體。
“有人!”
幾個新撰組守衛很快發現了我們的行蹤,頓時一片長刀出鞘的聲音。
我眼神一凜,轉頭看了看巴清麗的臉龐,叮囑道:“巴,你快走,順著原路離開,不要回頭。”今日對方人多勢眾,而且,從維新志士死亡的場景來看,新撰組已經出動了最頂尖的高手。若直接沖進去,我也沒有能活著出來的把握。但是,即便明知一死,我也要去救出桂先生!這是我的使命和責任。可是,我希望今晚巴能活著離開。
“你知道刀是需要刀鞘的嗎?”我握刀的手被巴輕輕按住。儘管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但神色依然平靜如初,一如我們初遇的那個晚上,面對漫天血雨,她竟能如此淡然地面對生死。
我已經能聽到對方刀鋒劈裂空氣的聲音。我將巴護在身後,大聲地問道:“你說什麼?”
“我想親眼看清楚你要繼續殺人到什麼時候?!”
沒有時間了!我一把推開巴,拔刀出鞘,身形過處,血花四濺。
更多的人圍了上來。
與我交手的人裡面並沒有新撰組的高手,我也沒有發現桂先生的蹤跡。
血戰似乎已經結束,新撰組開始清理現場。我隱身於暗處,希望能聽到有關桂先生的消息。
“發現桂了嗎?”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是他,那個在京都街上遇到的新撰組高手。齋藤,那個少年是這麼叫他的。
“不知道。”聽聲音,是之前那個名喚沖田的少年。隨後,他補了一句:“那個劊子手也不在。”
劊子手?是在說我嗎?我苦笑一聲,看來,我已經揚名於新撰組了。準確的說,是我這個劊子手的存在揚名於新撰組了。
既然桂先生今日殞命於此,我亦當為他報仇。我咬了咬牙,起身就要衝出去決一死戰。持刀的手卻被一雙微涼的手抓住,我一回頭,巴在我身後搖了搖頭,墨黑的眸子無聲地說著,不要去!
“宮部切腹自盡。”現場看來已經基本清理完畢,一名下屬正在向齋藤回報結果,“沒有發現桂。”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右手忽然被拉住。然後,巴牽著我悄悄撤離了現場。
“我好像聞到了白梅的香味。”背後,齋藤的聲音幾不可聞。
我們匆匆回到小荻屋。
“桂先生來過嗎?”見到老闆娘,我劈頭便問。
“沒有!但我聽說池田屋的事了。”老闆娘回答得乾脆俐落,將一張字條和早已準備好的行李遞到我面前,“去這個地址,桂先生會在那裡等你。小荻屋也不再安全,你們快走吧!”
我接過行李,帶著巴轉身朝門口走去。
“巴,”走到門檻之處,老闆娘忽然在背後喊住她,“你還記得嗎?”
巴訝異地回頭。我也一臉疑惑地看向老闆娘。
“菖蒲花的香味在雨中是最突出的,哪怕是腥風血雨!”老闆娘表情肅穆,認真地說道。
我轉頭看了看巴,她滿懷敬意地向老闆娘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身和我一起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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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幕
2014-11-24
根據老闆娘給的位址,我在一個廢棄的小屋裡見到了等候多時的桂先生。
“桂先生,幸好你平安無事。”我這時才真正如釋重負。
“我現在比死更糟。”桂先生意外地歎道,“長洲藩所也已經被所司代的兵包圍了。”
我怔住,他以前從來沒有說過如此喪氣的話。看來,這次池田屋事件對維新志士真的打擊很大。
但是,他畢竟是我相信的那個永遠不折不撓的維新志士領袖。
不多時,桂先生便恢復了以往的鬥志:“現在京都已經太危險,我們必須暫時離開這裡,待休整過後再重振旗鼓。”
桂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巴一眼,“我會命人在大津準備房子,你們可以假扮夫妻去那裡生活。”
看到我和巴驚訝的表情,他隨即解釋道:“掩人耳目最好的方法就是假扮夫妻。你們暫時在那裡等我的消息,到時飯塚會負責聯絡你的。”
我猶疑了一下,以夫妻的身份?可是,巴畢竟還是未婚女子,這樣做的話,對她有點不公平。我轉頭看向巴,她墨如曜石的眸子也定定看著我。隨後,她輕輕點了點頭。
見我們沒有異議,桂先生便要起身離開,最後叮囑我道:“安心等候,不要輕舉妄動。”
經過巴的身邊,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巴姑娘,你沒問題吧?”
也許他們之前有過什麼承諾,巴聞言微微一怔,爾後朝桂先生輕輕點了下頭。
桂先生匆匆離去。
我帶好行李,和巴走出屋外,天已經亮了,東方一輪血紅的朝陽。
我看著巴在晨霧中單薄的身影,輕聲喚道:“我們起程去大津吧。”
巴轉過頭靜靜地看了我良久,最後點了點頭:“嗯。”
朝陽將我們兩個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一個月後,京都發生禁門之變。
長州藩獲悉池田屋事件後,掌權的激進派率部進京。
長州軍在京都皇宮與幕府聯軍展開激戰,整個京都葬身火海,各路民宅盡數化為灰燼。當日濃煙滿天,哀聲遍野。
但長州藩還是因寡不敵眾遭到慘敗,大部分志士戰死,終在歷史留下一段不可磨滅的記憶。
隨即,幕府策動天皇下詔,發動征討長州藩的戰爭。長州藩在內外夾攻下宣告失敗,對幕府屈服。
長州藩掌權勢力逆轉,高杉等激進派被投入牢獄,保守派領袖桂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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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幕
2014-11-24
天色尚早,朝陽不過才剛剛升起。
“啪!”最後一根乾燥的木柴俐落地被劈開,旁邊滿滿一堆已經劈好的柴木。
我放下手中的斧子,抬手擦擦臉上的汗珠,展眼望著眼前周圍群山環抱的農舍,不禁又是一陣恍惚。
自與桂先生京都一別,我和巴來到大津已經一個月。桂先生準備的房子位於鄉下的一處田舍,翠山群繞,綠田盈盈。我和巴對外以逃難夫妻的名義住了下來,一來而去,與周圍的鄰居也熟絡起來。在這裡,沒有京都的刀光劍影,沒有每晚腥味縈繞的淋漓鮮血,沒有各派之間的爾虞我詐,只有農夫農婦的淳樸憨厚,大雁回鳴的清遠聲響,還有清晨的氤氳薄霧。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天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手中的刀劍斬殺了太多的生命,我認為自己的生命也終將止於刀下。因此剛來的那幾天,我還是保持著京都的習慣,唯有抱著刀方能入睡。也許,巴是對的,最沒安全感的其實是我才對,心中裝滿對逝去生靈的愧欠和罪孽,只有冰冷的刀才能給我最後一絲安慰和保護。
從入住那天起,在外人眼裡,巴就是個賢慧的好妻子。農舍雖較為簡陋,但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我們相敬如賓,巴每日也盡到妻子的本分,一日三餐均打點妥當。尤其是到了日落時分,各家各戶炊煙嫋嫋,總讓人產生回家的思念和憧憬。慢慢地,我開始依賴這種溫暖的感覺,腦中也更頻繁地閃現巴清麗的身影。
第一次有這種想法是在一個能嗅到桂花清香的傍晚,我看著巴在廚房做飯的纖影,聞到一陣飯菜的香味,忽然覺得,倘或我們真的是夫妻,這時是不是可以稱為很幸福的時刻?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我卻一驚。且不說這個事實的可能性有多大,單對巴而言就是大不敬。現在我與她以夫妻名義示人,於她已經是不公。何況,我以鮮血斑斑的過去又有何資格奢望與純如白梅的她相守一生?
那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關心巴的一舉一動的?是從對外人告知我們是夫妻的時候嗎?僅僅因為從那刻起我覺得自己承擔了一份責任?還是,池田屋事件時她未棄我而去,而是守候到最後,按住我即將決一死戰的雙手?還是,她怕我著涼而關心地為熟睡的我蓋上一件披肩?亦或是,聽到她同為孤苦無依在這亂世求生存,我內心就有了同病相憐之意?
也許,都不是。
那個清冷的雨夜,她面對滿眼的血腥尚將生死置之度外,反而因我臉上的傷口花容失色。“要快點止血。”沒有矯情和刻意為之,只有單純的關心和善良,也許,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心動了?只是,京都的亂世之氣和劊子手的身份讓我刻意摒棄了名為“幸福”的字眼,但現今在這個泛著平淡人間煙火的農間,沒有了刀劍的縱橫交錯,我終於開始正視自己的內心和感情。
是這樣的嗎?
那麼,巴又是怎麼想的?倘若她真的是孤身一人,為什麼會一直不離不棄,跟隨我來到這裡?僅僅是因為一個人於這亂世真的難以計生嗎?
“吱”的一聲,身後的木門開了。
“要你久等了。”巴的聲音淡淡響起。
我回神轉身,向她微微一笑,“天氣很好,柴身乾燥很容易劈開。”
今天,我們將去幾里外的山外集市購買生活必需品。
去集市的山路崎嶇,但路上風景很好,翠樹綠林,山岩神龕,遠處甚至能看到一灣蔚藍的海水。但我們兩人都沒怎麼說話。到了集市,也主要是我一個人在挑東西。我發現,巴今天有點心神不定,眉間一抹散不開的憂愁。
但我沒有問她原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不願為外人道的事情。何況,於她而言,我不過只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想到這裡,心裡還是沒由來失落了一下。但隨即我便開始考慮另外一個關乎生存的問題:來到這裡一個月,從京都帶來的錢也差不多快用完了,是時候重新打算一下生計了。
晚飯依舊很簡單。
“對不起,今天沒有伴菜的蘿蔔。”許是看著我一直默聲不語,巴忽然小聲地說道。
我一怔,旋即安慰道:“不要緊。”
巴墨黑的眸子看了看我,話到嘴邊終是沒說出口。轉而低頭吃飯,回復了之前的沉默。
看著她平靜的臉龐,我衝口而出:“我們不如耕種吧。”
巴抬頭訝異地看了我一眼。
我補充道,“雖然不知道這地裡是否適合種蘿蔔,但我覺得應該可以種出一點東西來。我小時候幫家人耕種過的,應該沒問題。”
“是嗎。”巴望著我良久,輕輕說道。眼中的沉冰開始融化。
我知道,她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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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幕
2014-11-24
第二天是個晴日,我在屋前的田地劈開了幾隴新地。我拿著鋤頭在前面挖好坑,巴跟在後面灑上些蘿蔔籽。雖然有些晚了,但還算趕得及在冬日來臨前成熟。忙了大半日,終於把所有的菜籽種好。我直起身子,錘錘稍有些酸的腰,抬眼對上巴墨如點漆的眸子,我展顏一笑:“累了吧?你……”
“喲,自己種菜了?你們很努力啊!”熟悉的聲音響起,我轉頭一看,訝異地發現飯塚一身藥師的打扮立於不遠處。但我隨即掩下驚異之色,一個藥師來到這偏僻的村莊確實更能掩人耳目。巴已經邀請飯塚於屋內就座了。
待得巴端上茶水,飯塚半開玩笑地道:“你們簡直越來越像夫妻了。”
巴聞言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道:“你們聊,我出去一下。”說著,轉身朝門口走去。
“咦,我有說錯什麼嗎?”飯塚一臉的訝然。
我目送巴離開,沉聲道:“最近情況怎麼樣?”
“情況不妙,”飯塚收起玩笑的神色,“藩內保守派為了討好幕府,於是開始肅清俗論派,現在幾乎每天都有人切腹而死,慘不忍睹。正逢幕府策動天皇下詔征討長州藩,保守派和俗論派都已經元氣大傷,不久後就會爆發內戰吧。”飯塚歎口氣,飲了一口杯中的清茶,不再言語。
我沉吟了一下,問道:“有桂先生的消息麼?”
“還沒有。”飯塚頓了一下,“自池田屋事件以後,便完全失去了他的行蹤。那次只有他一個人大難不死,因此有的人暗地裡說他貪生怕死……”
“不會的。”我打斷飯塚的話,不顧他投過來驚訝的眼神,卻止住了話頭。我相信桂先生,哪怕長州藩和維新活動經歷如此的打擊,我也堅信他不會放棄維新的理念和創建一個新時代的偉大事業。那日相別,儘管看得出他已經身心俱疲,儘管身為全國的通緝犯,但是他的眼神依然堅定不移,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動搖的畢生信念,也是我願意追隨他的唯一理由。
“總之,我們能做的就是等。”見我沉默不語,飯塚從前襟掏出一包錢遞到我面前:“這些錢你們先拿去用,是片貝先生給你的。另外,我帶來的草藥也留在這裡,可以用來製作藥材拿去賣。”
接過錢幣,我茫然地望向飯塚:“草藥?”
“你有了正當的職業,就不會有人懷疑你們的來歷了。”說著,飯塚起身便要離開:“現在的京都是個是非之地,不止新撰組,連京都巡邏隊都開始瘋狂捕殺維新志士。”
走到門邊的飯塚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所以,你好自為之。”
我愣在原地,是在警告我不要獨自接近京都麼?飯塚卻已走到仍在地裡的巴身邊,“那麼再見了,巴姑娘。從今日起,你便是藥師的妻子了。”
又是一年月圓時。今晚是月見之日。
天邊一輪滿月盈盈若銀盆,於屋內傾灑一地流水光華。堪如白晝的月光下,我磨著飯塚帶來的藥材,巴難得沒有寫日記,坐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景色看得出神。我轉頭一看,窗外一隻疲憊的飛蛾停在柔軟的茜草上作了短暫的休憩。
手磨得有些累了,我停手歇了歇,抬眼一看,巴仍像之前一樣安靜地坐著,她清麗的臉龐於月下籠上一層淡淡的光暈。時光電轉,我彷彿又回到六年前那個滿月的夜晚,月下櫻姐姐也是如此的聖潔無比。不同的是,而今的這個女子將會如一塊冰玉存於我的心底深處,成為今生最美麗的一個記憶。儘管,她本人甚至並不自知。但我已無他所求,能與她相遇相知,有這段溫暖的回憶,就是我作為一名劊子手的垂青命運。
“我很久沒有欣賞農曆十五晚上的月色了。”抬頭看著天邊盈月,我輕輕道。
“傍晚的茜草很漂亮。”巴沒有回頭,“但以後會怎樣呢?我們能在這裡生活到什麼時候?”
“我看暫時不會離開這裡。”我頓了頓,低頭繼續磨藥材,還有一句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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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幕
2014-12-08
藥材已基本磨好,我和巴相約今日去集市賣藥材。她出門前用了些時間,而且我注意到,她今天沒有攜帶那把平時不離身的佩劍。
意外的,藥材很好賣。看來至少一段時間可以不用為生計發愁了。
暮色漸臨,西垂的夕陽餘輝浸染了一灣海面,於水平面鑲上一層燦爛的金邊。我和巴都因為今天藥材賣了個好價錢而高興。
“草藥比想像中賣得多呢。”巴一貫平靜的臉龐難得露出欣喜的神色。
我一怔,心中忽然升起一陣濃濃的暖意,點了點頭:“嗯。天色暗下來了,我們走快一點吧。”
山路崎嶇很難走,我背著草藥筐爬坡走在前面,轉身看著巴在後面行得艱難,不由自主地,我將右手伸至她面前,道:“拉住我的手。”
巴抬頭愣愣看了我一眼,低頭思慮一下後把左手輕輕放在了我的掌心。
在集市買了些清酒回來,於是晚上飯桌上難得有了酒味。算算,這是我和巴第二次一起喝酒。
巴為兩個人的酒杯斟滿,我端杯輕飲一口,不似第一次喝酒的苦澀和第二次的甘甜,這次竟帶了些酣純。
我放下酒杯,不禁讚了一聲:“真好喝!”
“是嗎?”巴聞言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想到池田屋的劫後餘生和世事變幻,我輕歎:“很久沒嘗到這種味道了。”
巴的臉色不著痕跡地變了變,輕語道:“是呢。”
我皺了下眉,關心道:“怎麼了?”
“不……沒事。”巴忽然別開了臉,只是拿起酒壺重新為我倒滿酒,“請。”
我微微歎了口氣,料定接下來巴不會說出自己的心事,於是也沉默下來,不再言語。
對於巴的過去,我一無所知。事實上,對於與她對外扮作夫妻之事,儘管只是為了隱藏身份,但我總有對不起她父母之意,故我從未打算過問她的來歷,哪怕她相信的理念和生活的準則與我背道而馳,我也沒資格說三道四。我也不敢奢望將來兩人的幸福,在這戰亂的時代,倘若桂先生需要我拔劍,我會為了天下百姓和嶄新的時代再次揮劍。我能把握的,僅僅是眼前這些美麗如泡影的溫馨。
巴的心事總是藏得很深,任何的情感都是一個人背負。但我發現如今自己已經能越來越敏銳地感知巴的情緒波動,看著她的一個眼神,不用言語我便可知道她的感受。可是,我不瞭解她的哀愁和痛楚,我能做的,只有陪著她一起默默承擔,雖然我並不清楚她偶爾矛盾和備受煎熬的那些過往和源頭。
飯塚在一個雨天再次來訪。
他又帶了些草藥來,以及一些新的情報。
“局勢還是沒有特別好轉,耐心一點。”看著我平靜的神色,飯塚小心翼翼道:“還是,你已經厭倦現在沉悶的賣藥生活?”
我一怔,很快答道:“沒有。”
“那便好。但切記別讓身手遲鈍起來。”飯塚臨走前看著我的眼睛叮囑道。是因為我的眼神不再有劊子手的淩厲,已經平和到飯塚都開始質疑我能否繼續從事之前的工作了嗎?
看著飯塚撐傘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他的話卻仍在耳邊。不要讓身手遲鈍了,然後繼續殺人嗎?巴曾經問過我,要一直殺人到什麼時候,我也曾那麼堅定地認為會不停揮劍直到新時代的建立。但是,經過這兩個月與巴的相處,我卻越來越懷疑自己當初的想法和決定。
我當初抱著為了天下人的幸福仗劍替天行道的想法,希望能建立一個沒有戰亂的新時代。可是,我發現太高估了自己。也許師父是對的,時代並不會因我這一柄劍的力量而改變。其實充其量,我只能保護身邊的人和眼前的幸福而已。
我想,我已經重新找到了自己為什麼而揮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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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幕
2014-12-08
直等到第二天,大雨也沒有停止的跡象。
我撐著傘,巴心疼地撫摸著被雨打壞的幼苗。“怎麼會?好不容易才……”
看著巴微蹙的眉頭,我安慰道:“這雨一時停不了,但有一半會沒事的,放心吧。”
“可是……”巴點了點頭,但仍覺得可惜。
看著她沉鬱的眼神,我在心裡輕歎了口氣:這是我們兩個人一起種的,就是我們的希望,對嗎?
第一次見到雪代緣是在一個冬日。那天的陽光很暖,放晴的天空湛藍如水洗過,純淨無暇。
在溪邊洗完衣服的巴忽然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出現在我面前。
“這是我弟弟,阿緣。”巴看著這個孩子的眼神充滿寵溺。
我一愣,以前從未聽巴說過她的家庭,我也一直以為她是孤身一人,誰知竟還有一個弟弟。仔細一看,兩個人眉眼之間確實有些相似。但這個孩子似乎對我有莫大的敵意,一雙與巴一樣的墨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眼神裡面竟有滿滿的……恨意?
“我有時會寫信給他。”巴抬眼看了看我,輕語道:“但想不到他會來看我。”
我壓下心裡的疑惑,起身走向門外,對巴說道:“你們久別重逢,一定有很多事想談,我去田裡看看。”
這個時候,秋日種下的蘿蔔也差不多熟了。我走到地裡,挑中一些大個的蘿蔔,拔起拍乾淨上面的土,嘴角不覺就柔和了,“還來得及過冬呢。”
正忙活著,巴姐弟倆似乎已經談完了。巴送緣到門口,孩子手裡拿著巴當初帶的那把紫色的雨傘。許是他們說了什麼,緣忽然轉頭朝我看來,接觸到他的目光,我迅速轉頭將注意力專著於眼前的蘿蔔。雖然距離太遠我看不清緣的神色,但劊子手特有的敏銳還是讓我周身一涼:這個孩子從見到我第一眼開始就沒有隱藏他眼中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恨意,是那種希望我能立刻死於非命的仇恨,就像那些死於我刀下的人臨終前恨不得能在我身上砍上一刀的痛快。
可是,今天我甚至是第一次知道巴還有個弟弟,之前也並沒有得罪過他,難道他僅僅是因為自己最親的姐姐和我在一起,所以心裡氣不過了?可是,那種刻骨的恨意,絕非因為如此簡單的理由。我微微皺了皺眉。
晚上能吃上和巴一起種的菜,我高興得暫時忘記了緣的突然來訪和他莫名的仇恨。而且巴的廚藝很好,菜做得很可口。我也因此多吃了些,但巴似乎沒什麼胃口,從開始吃飯時她便不時盯著我看,碗裡的飯倒沒怎麼吃。
“巴?”我終於出聲打斷她的沉思。
“沒什麼,因為看你吃得很香呢!”巴忽然頓了頓,漆黑的雙眸寓意盈盈:“如果我們真的是夫妻,那麼我們每天都會過著這種生活吧?下田耕種,然後一起吃著地裡的收成。”
我一怔,巴今天與平時有些不一樣。
“而且,你也從未問過我的來歷。”巴以前沒說過這麼多話的,更不會主動提起自己的過去。
是因為今天緣來過的原因嗎?巴之前跟我說自己是孤身一人,因此儘管對她的身份有些懷疑,但我還是相信了她的話,並沒有因此過多追究。今日緣的出現讓巴的話再也無法自圓其說,奇怪的是,我竟無法對巴產生絲毫責備之意。也許,我內心深處堅信她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我慢慢放下筷子。
“九歲那年我經歷一場浩劫,幸得師父搭救並繼承飛天御劍流。”我低頭沉吟了一下,緩緩開口:“為了使天下像我一樣弱小的人能安心快樂地生活,我一直仗劍希望建立一個新的時代。可我並沒有認識到,每當我殺了一個人,便毀了他和他身邊人的幸福。我之所以願意犧牲部分人來換取天下人的幸福,是因為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更不知道一個人的幸福是多麼的來之不易。但是,與你相處的這幾個月,讓我終於真切地感受到了——”
我忽然抬頭定定地看著巴,“其實,正如你之前所說,世上本沒有可以借殺人換來的幸福。我討厭殺人,更不想破壞別人的幸福,所以而今我的劍只要能保護身邊的人就好。”
巴的目光一沉,似是不敢與我對視,轉而低下頭去。
“我家住在江戶,”良久,她輕輕道:“父親是下等武士,他為人慈愛,文武雙全。母親體弱多病,產下我弟弟後不久便去世了。所以對緣來說,我既是姐姐,也是母親。我們的家境雖算不上富裕,但也不愁衣食。而我,也已經有了未婚夫。”
我聞言一愣,巴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對方也是下等武士的兒子,我們自小青梅竹馬,但他在婚禮前夕去了京都,說是要先立下一番事業——”
我注意到巴的手在輕輕顫抖,“但他從此一去不返。不久後,我便聽聞他死訊,於是馬上來到京都,後來……那晚我便遇上了你……”
巴的話在最後變成了哽咽和喃喃之語:“對不起……之前對你說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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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幕
2014-12-08
那天我們彼此都沉默了很久。
說我不驚愕是假的。雖然我很清楚,不期然流露出清絕孤傲氣質的巴絕非如飯塚口中推測的風塵女子,但也並未曾料想她會是因著未婚夫的死而來到京都。若不是緣的出現,恐怕我會一直蒙在鼓裡。
那麼,巴最初接近我的目的應該是以為我身為維新志士的劊子手,方便從中打探未婚夫的死因。這就解釋了巴為什麼會在我讓她離開後仍然選擇了留在小荻屋,為什麼巴會如此憎惡我以殺人的方式來換取新時代的建立——她自己的幸福就曾被毀於這樣的殺戮下。那麼,緣一見到我就流露出莫名的仇恨,也是因為我和殺了他姐姐未婚夫的人一樣,一看就知道是殺過人的罷?
但是,有了亂世作為背景,任何過錯都可以輕易被原諒。
何況,巴其實什麼也沒有做錯,不是嗎?她之前一直沒有和我說出事實,不過是一種對自我的保護。一個弱女子要在戰亂的京都生存,本不是一件易事。
可是我微微皺了皺眉,還是有一點生氣,抑或說,有一些失落。我並不是怨巴沒有告訴我真相,只是覺得,她不該將所有責任和情感都一個人背負。我本來期望,自己可以和她一起承擔。
如果說,以前我是因為巴亦是孤身一人,癡念能和她一起相扶持走過今後的人生。那麼,知道真相之後,我對於她的感情之外又多了一層憐傷和欽佩。
若非性情中人,巴不會孤身一人離開江戶來到危險重重的京都只為查找未婚夫的死因;若非膽識過人,巴不會只憑一柄佩劍行走於刀口劍尖的維新志士之間;若非心性善良,巴本可以不讓緣出現在我面前,或者謊稱彼此是陌路,而不是告訴我他們是姐弟的事實;若非未來唯一的依靠殞命京都,巴本無需與我扮作夫妻掩人耳目。雖然我不是親手殺了她未婚夫的兇手,但畢竟是屬於同一類人。那麼,我自當承擔起保護她的責任和義務。
遇到巴以前,我期待用手中的劍打開新時代的幸福之門,用身後的累累白骨和眼淚換取更多人的安樂平和。
“為了保護人而殺人,為了救人而殺人,這就是劍術的真理。”師父當初是這麼說的。
與巴相遇之後,她的純潔和善良讓我體會到了什麼叫溫暖和家的思念,我才慢慢驚覺,自己心底深處對殺人的厭惡其實正意味著我手中的劍更適合守護而不是掠奪。
我不知道巴為什麼會願意和我一起來到大津,也許是出於無力找到未婚夫死因的無奈,也許是出於大津較之京都更安全的考慮,也許僅僅是因為之前我們相處過一段時間,彼此已經建立了信任和依賴,而在這戰亂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熟悉與親切感比任何財富都重要。
我只知道,自己今天下了一個決定:無論前路如何,我都會用手中的劍來保護眼前這個淡若白梅的女子。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是深冬。冬雪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一夜大雪,展眼一望無垠的白色。
但生計仍是要繼續。我和巴賣完藥材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積雪很厚,巴顯得有點力不從心。
“這是今年的最後一次,下次要待到雪融後才能再去賣藥了。”我在心裡計畫著,忍不住轉過頭對巴說道:“希望賣的這些錢能堅持到來年。”
巴聞言忽然腳下一個踉蹌,眼見就要絆倒在地上。
我趕在她跌倒前抓住了她的手。
“我……會……保護你。”
我看進巴墨如子夜的雙眸,第一次對她說出了我的感情。也是我對她一生的承諾。
巴的目光似乎被什麼灼了一下,眼神有一絲沉痛一閃而過。但是,隨後她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茫茫原野上,一隻白雁抖落一身的積雪展翅飛翔,彷彿想衝破這漫天迷濛的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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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幕
2014-12-08
我拉著巴相持走過暮色的田間,儘管斜陽漸沉,但我們走得並不快。路過稀疏的矮樹,踩過積雪覆蓋的乾草,鞋底傳來吱咯吱咯的響聲,映襯著褐色蕭然的冬日色彩,竟是一番別致的景色。
不遠處,是一間簡陋的農舍。那是我和巴的家。是的,不遠處,就是我們的家了。
我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巴,淡淡一笑:“巴,謝謝你。”
巴的唇色因寒冷變得有些蒼白,但她墨色的眸子不再是之前的冷然淡漠,而是多了一層蜜色和暖意。
我握緊了巴冰涼的雙手,定定地看了看她,緩緩道:“雖然我知道,揮劍的日子早晚都將會再次來臨,但至少,我們能這樣一起迎接第一個新年。”
巴的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逝。她看著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屋外是依舊恣虐的風雪,屋內是溫暖如春的爐火。
“他和父親一樣勤奮努力,我也一直很喜歡他。所以,當他選擇了我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許是喝過清酒的緣故,巴的臉色在爐火的映照下顯現出平日裡看不到的一抹酡色,“但是,我明明很高興卻偏偏只能面無表情,不哭不笑。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我無法令他體會到,我心裡是多麼的幸福。”
巴的聲音弱了下去,回憶往事牽扯了她太多的心痛。巴的清冷多自源于自身的堅強,以及從小承擔家庭重任的緣故,但到底,她不過也是一個需要被人心疼的女孩。我其實應該羡慕她的未婚夫,能得到如此一個女子的愛情。但我更應該感謝上天的垂憐,能讓我接替他承擔起守護這個女子的任務。
“也許,我根本就沒有資格獲得幸福。”許久,巴的聲音再次從我懷中響起。
“我們初次相遇時,你對我說,你能喚來腥風血雨。”我擁著巴,輕聲道:“但是,我今後也會繼續殺人吧,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只不過,以後我會為了守護而殺人,而不再是單純的為殺人而殺人,直至新時代來臨為止。可是,在那之後我會尋找不用殺人也能保護別人的途徑。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便不會再自責自棄,而是會一面守護著身邊每個人的幸福,一面替自己贖罪。”
“巴,”我轉頭看向巴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會……讓你獲得幸福。”
巴定定地看著我,良久,她輕輕地倚上我的肩頭,清清淺淺地笑了:“是。”
睜眼天已大亮。
枕畔還殘留著巴的淡淡白梅香,旁邊一條純藍的披肩疊得整整齊齊,巴卻已不在身邊。許是和以前一樣早起出去了罷,我心想。心裡忽然漫過溫情,我撐起半個身子,抬頭看到巴一向整理得很好的日記本展開放在桌上。
我心下隱隱覺得不對勁,因為巴從來不會如此大意,更不至於故意將日記本打開給我看。
“巴?”我輕喚了一聲。
側耳一聽,屋外沒有任何的回應和聲響。這是自我們入住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我一陣心慌,立即翻身起床。門廳也沒有巴的蹤跡,難道這麼早出門了?我微一皺眉,打開木門便想出去找巴,迎面卻撞上一個人影。
竟是飯塚。
未待我詢問他為何會這時出現在門外,是否有見過巴,飯塚已經板著一張怒意滿面的臉開口了:“查到之前的內奸是誰了!”看著我一臉的訝異,他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奸細……是巴。”
我的腦袋“嗡”一聲炸開了。
“在你左臉留下傷疤的那個男人名叫清里,是巴的未婚夫……”
飯塚後來說了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到了,只有巴之前和我說過的話在腦中不斷迴響。
“……但他在婚禮前夕去了京都……從此一去不返……”
原來,巴來京都不是尋找未婚夫的死因,而是為他復仇。
“……我聽聞他死訊,於是馬上來到京都……”
原來,那個雨夜巴和我的相遇,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她特意尋上了我。
“你……真的……能喚來腥風血雨呢……”
原來,一切都不是我的錯覺,我和她的確是萍水相逢,但是,她已經通過另一種方式認識我很久了。
但是,如果我真的是巴一心想要手刃的仇人,為什麼她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如果要我死,在池田屋的時候,她本可以放手我出去與新撰組決一死戰,而不是讓我保存性命與桂先生會合;如果要我死,在過去的五個月,她本可以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了我。
“不可能……不可能……”我呆愣在原地,一切舉動只剩下了不斷的喃喃自語。
“巴平時有記日記的習慣。”飯塚在一邊平靜地提醒道。
我一怔,今天巴反常地把日記本放在了桌上,真的是特意留給我看的?
魂不守舍地返回室內,我一字一句看完了日記本展開的那頁內容。一切證實了飯塚口中所說的事實。
“啪。”一朵鮮紅的血花滴落在日記本雪白的紙頁上,暈染了巴纖細的墨筆字跡。
是左頰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
血開始一滴一滴滑落,我才恍然驚覺傷口已經很久沒有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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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幕
2014-12-08
“我探聽到消息,巴今天將和同黨在對面的山上小屋裡聚會。”飯塚告訴了我巴的行蹤,卻不願繼續以身犯險。我不怪他,這原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本來就與他人無關。
甚至沒來得及與他道別,我便一個人踏上了眼前的山路。無法接受巴是奸細的事實導致的失魂落魄讓我徹底迷失了神智,以至於沒有仔細考慮為什麼飯塚會對巴的事情知道得那麼清楚,為什麼他會如此巧合地在巴消失的同一天突然出現。
我手裡拿著巴那條純藍的披肩,亦步亦趨地走在白雪覆蓋的山路上,身後一道綿延不絕的血跡。
左頰的傷口依舊流血不止,可我再也感覺不到疼痛,如同一具人偶,沒有寒冷,沒有知覺,只是僵硬地向著巴的方向前行。
“不能死,我現在還不會死……”
年輕的侍衛匍匐著極力伸出右手觸摸咫尺之外的火紅石榴花,他眼中看到的,是遠在江戶的美麗未婚妻的倩影。
“我不想死,我現在還不想死……”
利劍穿過頸骨,發出“喀”地脆響。臨終時,他是如此地不甘心,未能見到未婚妻的最後一面。
“他和父親一樣勤奮努力,我也一直很喜歡他……”
清麗的女子記憶中有著兩個人的滿滿的幸福和快樂。
“……我無法令他體會到,我心裡是多麼的幸福。”
目光下的沉痛和愧疚掩蓋不了她對未婚夫的愛意和關心。
“我會保護你……”
我竟然在殺了她未婚夫之後,癡心妄想要保護她。
“我會……讓你獲得幸福。”
我竟然在親手毀掉了她的幸福之後,大言不慚想要給她幸福。
巴平日清冷的臉龐和昨夜溫婉的笑容交替出現在眼前,我心口一陣劇痛,手一鬆,掌中的純藍披肩靜然滑落,我卻渾然不覺,依舊邁著機械的步子繼續前行。待得走了幾步,方發現手中空空,回頭一看,披肩跌落于幾步之外的白雪上,突兀刺眼。
我在原地愣了半晌,只想著一個念頭:那是我要還給巴的東西,我需要她的一個解釋,我還欠她一個道歉。行動跟上思維,我於是返身去撿披肩。恍神之間,披肩忽然變成了倒在血泊中的清里,他滿身血污,一雙不甘心就此離去的眼神定定地看向我。我驚得後退一步,定睛一看,披肩仍靜靜地躺在雪地上,純藍無暇,再無半分血跡。
頭頂傳來一陣簌簌之聲,我本能地拔刀斬向來聲之處,第一次,刀鋒落空了。凝目望去,卻是因著我的腳步驚動,震落了頭頂樹枝之上的一堆白雪。
我目光凝滯地看了看手中出鞘的刀,心下淒然,連出劍的速度都已經慢下來了嗎?
但是,現實並沒有留給我太多感傷的時間,一個人影挾著風聲轉瞬之間出現在面前!
“叮!”我迅速持劍擋住一柄來勢洶洶的快刀。
忍者裝扮的來人似乎並不想戀戰,一擊不成便立即跳開去,快速舉起左手,機關按動,一絲金屬的冷光從袖口射出直逼我咽喉。
我揮劍想要格開暗器,卻還是慢了一步,一枚袖箭深深插入右肩,我右臂一酸,眼前一黑,腳下一陣不穩,隨即反手長劍插地,單膝著地,但右肩傳來的劇痛還是逼得我倒抽了口涼氣。
“嗖——”背後響起銳器的破空聲,我暫態拔劍反手一揮,打落即將釘入後背的暗器。
風聲再次襲來,利刃割裂了寒薄的空氣,眼見就要欺上我中空的後方。我眼神一冷,左腳借力,扭身反手一揮,刀鋒刺入一個沉重的身體。然後,我聽到了熟悉的骨肉被砍斷的聲音,溫熱的血液霎時淋滿我的右手。
來人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刀,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手中的劍已經完全沒入他的胸腹。在他睜大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眸。
那是只屬於劊子手的殺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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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幕
2014-12-15
我抽回長劍,來人終於緩緩倒地。
忽然,耳邊“轟!”的一聲巨響,積雪飛揚。
我的胸口頓時氣血翻滾,伴著右肩一陣劇痛,我雙膝一軟,跪在雪地上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鮮血瞬間從我的雙耳流了下來,然後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得寂靜無聲。
我心下一驚,原來自己失魂落魄地已經進入了這些忍者的結界之森卻無知無覺。方才的那聲爆炸,想來便是垂死的那個忍者引爆的。即便將死,他也在最後的時刻奪去了我的聽覺。
我舉起左手,反手抓住深入骨間的暗器,硬生生將其拔出,右肩早已一片刺目的殷紅。
我的唇邊泛出一陣苦笑,看來在見到巴之前需要經歷一番血戰了。可是,今天我的身手明顯慢了很多,有多少把握能敵過前方不知名的危險和埋伏?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天我必須見到巴。我只是想親口告訴她,告訴她我很抱歉,告訴她我不知道清里是她的未婚夫,告訴她我不想破壞她的幸福,告訴她我本想和她一起度過餘生。我還想她親口告訴我,告訴我為什麼在知道我是她的仇人之後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告訴我她到底是不是導致長州藩折損數十人的那名奸細。
我抬頭瞥見不遠處雪地上巴的披肩,咬牙忍住劇痛,跌跌撞撞地撿起披肩,喘著氣打算繼續前行。我知道,巴一定還在前方的小屋裡等著我。
雖然耳中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我注意到,滿眼的雪色之中,一個手持巨斧的忍者正以極快的速度向我正前方衝來。未待我思量仔細確認,來人已迅速欺到我的面前,眼見利斧淩空就要砍向胸口,我右手即刻拔刀抵擋。怎奈牽扯到右肩傷口,劇痛之下使力不足,斧子挾著巨大的衝力將我震飛,我直直地撞上背後的一棵大樹。未待我回神緩氣,一隻巨大的鐵手忽然從頭頂的樹冠伸下來,尖利的鐵爪重新刺入尚未癒合的右肩傷口。我身形一動,就地一滾,右肩一陣巨痛,鐵爪已帶下一片血肉。
逃離了致命鐵爪的觸及範圍,我捂住已經血肉模糊的肩膀,不住地喘氣。但來人似乎沒打算給我休息的時間,眼前的利斧重新撲面而來,我本能地揮劍後退,不妨後背一涼,傳來的刺痛證明那只鐵爪在後背留下了五道血痕。我向前踉蹌幾步,跪在地上,前面躺著剛剛死去的那個忍者。想不到瞬息之間,我就要像他一樣橫屍此地了。
兩名忍者沒有意願留下活口,打算用巨斧和利爪前後夾擊給我致命一擊。
“巴……”我低低地輕聲喚道。
長柄的利斧已到眼前,銳利的鐵爪直逼後背。
左手瞬間抓起身邊那名死去忍者的劍,我猛一擰腰,雙劍齊出,左劍反手刺穿那只鐵爪直沒那名忍者的胸口,右手利劍直接刺穿使斧者的咽喉。
溫熱的血濺了我滿身滿臉。
兩條身影隨著我撤劍的動作轟然倒地。
眼前突然爆開一陣飛雪,儘管聽不到聲音了,但肯定是又一次的爆炸無疑。
一片刺目的光芒閃過,眼前的滾滾白雪忽然變成緋紅,爾後我徹底跌入黑暗。
身上的累累傷口拉扯著我的痛覺神經。
黑暗中,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好安靜。
好累……
睡一會吧……
可是……巴……還在等我……
我必須見她……
我已經沒打算活著回去,但是在我死之前,我要問她最後的一句話……
我想問她,之前的所有,是不是都是真的……
我想問她,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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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幕
2014-12-15
眼前一片黑暗。聽不到,也看不到。
我拄著劍,僅憑直覺和心底的一腔意願艱難前行。
血紅的石榴花片片翻飛,屍橫遍野。我看到,旁邊一座座墓碑連接成一條長長的路伸向目無止境的遠方。
這是通往地獄之路嗎?
還是說,我已經走在黃泉的路上了,所以才有如此的臆想?
“要快點止血……”
“我叫巴,雪代巴。”
“我經常做一個有著腥風血雨的夢。”
“你在窗邊睡著了,我怕你著涼。”
“我不認為,世上真的有靠殺人換來的幸福。”
“你知道刀是需要刀鞘的嗎?”
“我們能在這裡生活到什麼時候?”
“草藥比想像中賣得多呢。”
“怎麼會?好不容易才……”
“這是我弟弟,阿緣。”
“如果我們真的是夫妻,那麼我們每天都會過著這種生活吧?”
“對不起……之前對你說謊了……”
“也許,我根本就沒有資格獲得幸福。”
我驚異地發現,與巴相處了僅僅七個月,她的話很少,但是她說的每一句話,我幾乎都記得。像浮雕一樣,深深淺淺刻印在了記憶的石板上,再也不會被磨平。
風夾著雪抽打在我的臉上,疼痛告訴我,風越來越大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覺告訴我,巴所在的那個小屋到了。因為,我感到了一股淩厲的殺氣正朝我走來,但不同于原先那三名忍者的殺人之氣,這個人身上並沒有刺客慣有的血腥味。
我停下蹣跚的步子,拄著劍微微地不住喘氣。殺氣于我幾步之外停下,來人應該和我說了什麼,他的氣息忽然變得高昂而淩亂,一個拳頭挾著風迅速向我襲來。
看不到也聽不到來人的招式和進攻的步伐,我只得憑本能右手迅速拔刀,集中心神全力一擊,刀身劃出圓滑的半弧,但是並沒有預料中的砍中軀體的鈍感。我出招的時間顯然是錯了!
隨後,我的下頷被人用上臂狠狠擊中,一陣巨痛,嗓子一甜,我禁不住仰面噴出一口鮮血,右肩的傷口重新被撕裂開來。連咳數聲之後,我竭力控制住後倒的身體,對著來人襲擊的方向虛晃幾招。豈料手中的劍被輕易格開,一個鐵拳猛擊我的左臉,濃重的鐵銹味再次充滿口腔,我再也無力招架,重重跌在地上。
來人沒有給我喘息的時間,一個背摔之後,我終於精疲力竭,倒在地上再挪不動分毫。
他似乎認為我終於不再有威脅了,沒有繼續施以拳頭,但是,殺氣卻陡然更甚。
“巴……”
拼著最後一股氣,撐著劍身,我咬牙緩緩起身,疼痛和肢體的無力感讓我的呼吸變得急速而短促。這最後一擊,我必須成功。
也許是人之將死,想到的總是幸福的時刻。這個時候,外物的一切均寂靜無聲,我腦海裡掠過的是巴驚鴻的笑顏、田間的農舍、冬雪的夜晚……
“巴,我會讓你獲得幸福。”
“是。”
巴,你要在新時代好好地生活,你幸福的樣子,很美麗……
我的長劍在空中劃成一道長長的圓弧,隨後是刀劍砍入骨肉的遲鈍。
溫熱的血噴濺到我的臉上,鼻間一陣腥甜之氣。
眼前的黑暗奇跡般地驀然變得清明。漫天飛雪,一襲素白的衣裳上一抹殷紅於我眼前迅速擴散開去。
我的瞳孔陡然緊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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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亂世留香】【巴的視角】:第一幕
2014-12-15
我出生于江戶一個下等武士的家庭,家境雖算不上富裕,但也不愁衣食。而且父親為人慈愛,唯一的遺憾是母親體弱多病,產下弟弟後不久便去世了。緣是我一手帶大,他從小便很可愛,也很聽我的話。只是我一心想給他母親的照顧和關懷,未免過於寵著,因此他平日裡很依賴我,性子也稍有些任性。但只要我說什麼,他一般都是會聽的。所以,一切於我,都還是幸福的。
清里先生與我是同一個村,彼此的父輩很是要好,我和他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和父親一樣文武雙全,為人也勤奮努力,我亦一直很喜歡他。所以,後來他向父親提親,我的心裡真的很高興,只覺得後半輩子便有了依靠了。但是,面對他期待的笑臉,我卻只能面無表情——我笑不出來。
也許是從小承擔起了母親的責任,我一向自持甚重,心底任何的感情都不會於臉上顯現。久而久之,便養成了不哭不笑的性格。但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隨後我接到了清里先生動身去京都的消息。他留給了我一封親筆信,說自己身為下級武士之子,無法使我幸福,所以要去京都立下一番事業,才能回來娶我。與信一起給我的,還有一本日記本。
我心裡很懊悔,恨自己為什麼就不能露出一個笑容,告訴他我其實我很高興他選擇了我,其實我並不在乎他是否成就多大的功名,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
京都現在正處於亂世的中心,聽說每日都有人被殺。我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個月,聽說清里先生加入了京都巡邏隊,心下卻更為擔憂了,隱隱總覺得什麼事情會發生。不久之後,晴天噩耗傳來,清里先生出事了。
“雖然他胸懷大志,但不用加入京都巡邏隊嘛,否則不會弄成這樣子啊!”
“不可那樣說啊!”
“夠了!你們稍為體諒一下巴的心情!”
我坐在室內,懷裡抱著清里先生留給我的日記本。門廳外邊,通告消息的來人七嘴八舌的說著。
清里先生在我不認識的地方無辜地死去,我的幸福也隨他一同消失。沒有抓住眼前的幸福,是我自己的錯。當時如果我有勇氣讓他體會到我的感受,或許他就不會去京都,也就不會早亡。我愈想愈覺得如果不為他報仇,我會一輩子活在愧疚之中。
“姐姐!發生什麼事了?”緣在我身邊感覺到我神色不對,墨黑的眸子直直地看著我。
“姐姐......姐姐......”我一動不動,任憑緣在旁邊不停地呼喚。
那時,我下了一個自己也會認為瘋狂的決定。
後來,我見到了引薦清里先生去京都的那個幕府中人。他告訴我殺害清里先生的是長州藩的一名劊子手,名喚緋村,已經殺人無數。但是他已經在長州藩安插了內線,如果我願意合作,他已經想好了一個絕佳的復仇計畫,而我便是其中最關鍵的一枚棋子。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瞞著父親和緣,第二天我隨他離開江戶來到京都,踏上了我未知的復仇之旅。
無數次的想像,殺害清里先生的人應該是個窮凶極惡之徒,因為在殺清里先生之前,他已經殺了很多人了,不是嗎?我沒想到,竟是那樣一個清秀的少年。
第一次與他碰面是在熙熙攘攘的京都街道。那天長州藩的線人告訴我,他會和緋村在街邊的酒館接頭,要我仔細看好了,以便日後找機會接觸。我看到新撰組旁若無人地行走於大街上,人們皆紛紛閃避,我亦混跡于人群之中。新撰組和清里先生一樣,也是幕府的護衛,但我不喜歡他們囂張的態度。耳邊忽然聽到了線人事前定好的暗號,我知道他引著緋村注意到我了。感應到緋村的目光,我微微轉頭,他卻迅速移開了視線。竟是一個比我還要小幾歲的紅髮少年,清秀的臉因著世事透著老成,但掩蓋不了他年少的稚氣。他其實,還只是個孩子。然後,我看到他左臉的一道傷疤。線人曾告訴我,那是清里先生臨死前留下的。
我心下一痛。人群已漸漸散開,為了不讓緋村過早對我產生懷疑,我也隨著人潮離開了現場。
今夜有雨。
線人讓我在酒館等著,今晚會派一個刺客暗殺緋村。若成事,那麼清里先生的仇已報,我便可以直接回江戶;若沒有成功,那麼我便正式與他接觸,開始我的暗殺計畫。
我撐著那把從江戶帶來的紫色雨傘,要了一杯清酒。旁邊的人看著我深夜孤身一人,低聲起哄。其實,我倒是不怕了。從離開江戶的那天起,我便抱了必死的決心——我沒什麼本事,只有以命換命為清里先生報仇。只是,今天在見到緋村本人之後,我開始有點動搖了。這樣一個瘦弱的少年,他是如何舉起手中的刀輕易奪去了別人的性命的?那麼,我現在做的,和他當初殺清里先生又有什麼區別?
我靜靜地凝視著眼前澄清的酒,緩緩一飲而盡。
酒,好苦。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我撐起摺傘,離開了酒館,走入寂靜無邊的雨夜。
大雨滂沱的街頭,殺戮的現場血腥而暴力。我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劊子手殺人的真實和殘酷,一陣血雨過後,那名刺客的血噴濺到我的臉上,衣服上,披肩上,還有傘上。強烈的血腥味沖入鼻間,我愣在原地,再也挪不開步子。
紅髮的少年渾身浴血,定定地看著我,緩緩起身。我的出現顯然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的神情變幻,看來在考慮是否要殺我滅口。但是,他的眼神裡已經沒有了殺氣。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來到這裡,我已經不懼怕死亡。其實,此時我心裡竟有一絲慶倖:幸好他還活著。
我注意到,他臉上的傷口開始止不住的流血,順著雨水一滴滴滑落。再這樣下去會失血過多而死的。我心一急,脫口而出:“要快點止血。”腳下一動,就要往他那邊走去。
豈料今晚多喝了幾杯酒,又受了濃重的血腥刺激,我忽然眼前一黑,眼見就要絆倒在地。意識渙散之前,我跌落進一個微涼的懷中。
然後,我徹底陷入黑暗。
【日記•一八六四年六月】
我見到他了,卻不是想像中的模樣。
他意外地長得很清秀,甚至可以說是瘦弱,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比我還要小兩歲的他,到底是誰逼著他拿起手裡的刀?
我來京都是為清里先生報仇,可是,暗殺的是這個……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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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亂世留香】【巴的視角】:第二幕
2014-12-15
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早。
我睜眼一看,旁邊紅髮的少年靜靜地躺著,睡容安詳。我微微一歎,現在的他真的只是個安靜的孩子而已,怎麼也無法與昨夜手握長刀浴血殺人的他聯繫在一起。
枕邊整齊的放著一套紫色的衣服,我的那件染血的衣服已經被換下。我大驚,但轉念一想,應該是那個老闆娘做的,這件衣服也是她準備的——長州藩的線人曾告訴我,緋村的落腳處為維新志士的聚集地,而小荻屋老闆娘一般是做後勤的。
我輕輕起床,離開房間,轉身朝樓下走去。既然緋村沒有殺我,那麼我就會留下。不論以後怎樣,我已經無路可退。在樓下我見到了老闆娘,誠心謝過她的好意和幫忙。她顯然是經過風浪的人,亦不多言,微微一笑便招呼我:“若還要住幾日,就在小荻屋做做幫手罷。”
我聞言靜靜地點了點頭,開始洗手準備今天的早餐。
在樓梯口的時候,我碰到了緋村。他已經注意到我了。
“對不起,昨晚喝醉了,多謝照顧。”我向他微微頷首,算是答謝他昨日的不殺之恩——也好掩蓋我特意接近他的事實。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其實很好聽。
“我叫巴,雪代巴。”隨後,我端著餐盒走向維新志士的會餐處。
維新志士們是第一次見我,議論紛紛。儘管對此不奈,我仍禮貌地回應每個人的問候。待得早餐準備完畢,我便立即離開了,回到原先的房間。
早餐還沒結束,緋村就回房間了。
“忘記昨晚的一切,離開這裡。”他臉色不太好,聲音很冷。
也許是我昨晚留在他的房間,他剛才被人說笑了。是怕影響到我的清譽嗎?但我沒打算離開:“我留在這裡會麻煩你嗎?”
“你一個人出門在外,家人會擔心的。”他頓了頓,編了一個理由。
“我本就是孤身一人。”為了留下來,但又不讓他懷疑,我撒謊了。
但他似乎相信了我的話,忽然沉默下來。
今天天氣很好,我注意到他左臉的傷口也不再流血了。
“已經止血了,很好。”我心底真的鬆了一口氣。
他的神情變了變,心裡好像在掙扎一件事情。良久,他從褥子下面找到我隨身的那柄佩劍,遞到我面前,表情充滿了誠懇:“找個安身之所吧,找個不需要這種東西的地方。”
想要趕我離開嗎?我面色一冷,禁不住介面道:“找個沒有劊子手的地方嗎?”接過佩劍,我轉身離開了房間,忽略了身後輕輕的一聲嘆息。
但緋村後來再沒有說過讓我離開的話。許是老闆娘和他說了什麼,他默認了我的留下。
這天,我在小荻屋的走廊裡遇到了那位傳說中的維新志士的領袖桂小五郎。他似乎對我的身份有些懷疑,甚至派人去查探我的來歷。但昨夜緋村受到那名刺客襲擊的事情,還是對長州藩做出了警告:藩內有了奸細。只是,他們不知道,這個奸細就在緋村旁邊。
【日記•一八六四年六月】
我對他撒謊了。
我不想騙他。
可是,我必須留下來。
對不起。
對不起。
在這裡住了快一個月了,我開始慢慢習慣了與緋村的相處。
他每夜都會接到任務,每次回來都是洗淨血跡後才回到房間。但我還是能聞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他不在的時候,我都會睡不著,一閉眼便夢到清里先生垂死地躺在血泊裡,然後就是緋村浴血殺人的場景。
但白天的緋村單純得如同一個孩子,除了接受任務,他一般都是安靜的坐在自己房間,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手裡會拿著一個陀螺,想來是珍視之人的遺物或贈品。於是我在窗臺放了一盆菖蒲花,算是給他的額外的一點顏色。
今天,我又去花店買了些菖蒲花回來,打算放在樓下。
“最的天氣總是陰陰沉沉,買些菖蒲花也是好的。”見我抱著花,老闆娘咕噥著。
“有什麼要幫忙的嗎?”我放好花束對她說道。
“那麼就把這些土豆去皮吧,拜託啦。”老闆娘眯眼一笑,她很喜歡我的勤快。
“嗯。”我淡淡應道。
“你的香味跟菖蒲花很相近呢。菖蒲花的香味在雨中是最突出的,在陽光下卻沒此特點。”半晌,老闆娘突然對我說。
這些活兒本用不了多長時間,現在正值午後,也沒有其他要做的,我於是輕輕踏上樓梯,不自覺地走到了熟悉的房間門前。拉開既是別人,又是自己房間的門,一個清弱的身影映入眼簾。
紅髮的少年背靠窗櫺,低垂著頭安靜地睡著了,懷裡抱著長劍,窗外是無邊無際的藍天。
是最近太累了緣故吧,我心道。禁不住靜靜趨前,我的腳碰到一樣東西,低頭一看,卻是那只打轉的陀螺。我警覺地看向緋村,他竟沒有驚醒。
為了讓他能安靜地多睡會,我不打算吵醒他。但就這樣睡在窗邊,很容易感冒。我於是走到他身邊,想要給他添一件衣物,面對著他蹲了下來。
清秀的面容,安靜的睡顏,輕合的雙眼,均勻的呼吸,微風拂過,扶起他額前的碎髮,沒有淩厲的殺氣,沒有瘋狂的殺戮,只有孩子般的寧靜與安詳。
我輕歎一口氣,“你不過,也只是個孩子啊。”
把披肩輕輕地圍在他的肩上,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他的左頰。每當緋村完成任務後,這道刀傷就會流血不止,我也不只一次看到他在樓下洗手時為傷口止血。那麼,清里先生臨死前留下這道傷口的時候,他想到了什麼?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這道刀傷。
我的手觸上緋村的臉頰的那刻,他的眼眸瞬間睜開。那是殺人的眼神!未待我有驚訝的時間,“哢”的一聲,後一秒他懷裡的長刀已經欺上我的脖子。雖然之前亦看過緋村殺人,但我確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劊子手的眼神,那是能夠帶給人死亡恐懼的厲色。
不多時緋村似乎已經回過神來。他迅速起身,並誠懇地向我道歉。我恢復了平靜,默然地看著他低頭開始收拾因剛才的動作掃落在地上書本。
這些書,他都看過嗎?他的年紀,本應該是快樂地生活,而不是從事這個……污穢的工作。
我微微皺了皺眉,“你以後打算……一直繼續殺人嗎?”
他的背影僵了一下,沒有回答。
我心下有些氣惱,竟衝口而出:“找不到安身之所的其實是你吧,懷裡不攬著刀便無法入睡。”
“我從小便是帶著刀入睡的。”他竟含著淡淡笑意,“至於安全,我也曾親眼看到有人被殺的情景——”
“所以,你今後也要從事這種工作?”我忽然感到很憤怒,如果因為看到有人被殺,就不怕殺人了,那麼,我是否該繼續這個暗殺你的計畫?
他卻把披肩遞到我面前:“我是個能喚來血雨腥風的劊子手,我不希望你的東西再次沾上血腥味。”
從我決定離開江戶來京都復仇的時候,我就已經沾上血腥味了。
我冷冷地接過披肩,不再多言,轉身就要離開房間。
“巴,謝謝你。”他的聲音淡淡地在身後響起,卻有一絲真正的欣慰。
我腳下一凝,幾乎沒有站穩,隨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日記•一八六四年七月】
他說謝謝我。
可是,我不值得。
我騙了他。
也騙了清里先生。
我曾發誓要為清里先生報仇,可是,為什麼現在一想到這個暗殺的計畫,我就開始竭力想要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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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亂世留香】【巴的視角】:第三幕
2014-12-15
夜幕低垂。
門被拉開了,但進來的人並不是緋村。
竟然是他。桂小五郎。
我有些吃驚,難道他已經打探到什麼了嗎?
“這麼晚了真失禮,可以稍微打擾一下嗎?”桂小五郎微微施了一禮。
我沒有答言,只是用眼神致以了詢問。
“瘋狂的正義,”待端坐下來,桂小五郎便開口道:“這是我的導師吉田松陰的教誨,而緋村便是瘋狂正義的先鋒,承擔了最殘酷的任務。”
我心下不以為然,言語間便不大客氣:“你要一個孩子耍刀弄劍嗎?”
桂小五郎微微皺了下眉,顯然對我的話有些不滿。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我有個叫高杉的朋友,是個好人,但有時會通過瘋狂來獲取喜悅。但是,那柄狂刀有一個抑制它的完美刀鞘,是一個叫鵜野的女人。” 頓了頓,他看著我的眼睛,繼續說,“你願意當刀鞘嗎?一柄名為緋村的刀的刀鞘?”
我訝然,“為什麼?”
“因為,”桂小五郎的表情變得認真嚴肅,“我不想讓緋村成為一柄狂刀。狂刀有時候會帶來悲劇,所以需要一個能抑制它的刀鞘。”
我聞言沉默了下來。緋村的刀鞘?我嗎?我……他……不值得……
桂小五郎不多久便告辭離去,可是,直到最後我也沒有給自己一個答案。
今天是祗園節。江戶一般會有大的祭祀活動,父親和緣還有我一般會在晚上放煙火,緣總是要搶著去點煙花,但最終總是父親點上的,各式各樣的花燈能將夜空點得很亮。
不知道父親和緣在江戶怎麼樣了。忽然好想家。
今天緋村回來的有些早,下午我在打掃房間的時候他就回來了。
“總是要麻煩你。”他倚在門邊,輕輕道。
自那天兩人吵過後,我們就很少說話了,所以我不想帶進自己的感情,只是淡淡地應道:“是老闆娘的吩咐。”
“是嗎?”他的聲音泛出一陣苦澀,隨即便沉默了。
我很快打掃完了,轉身一看,他依然倚在門邊,眸子卻已經不知看向了何處。
我心下沒由來一陣心軟,“你今晚有什麼事嗎?”
他一怔,隨即答道:“沒有。”
“你不介意的話,今晚可以陪陪我嗎?”見他愣在原地,可能沒料到我會有此請求,我於是隨口說道:“我已經向老闆娘請過假了。今晚是祗園節,我想到外面去散散心,但是一個人又覺得無聊。所以——”
我覺得,我越來越能撒謊了。
“是嗎。”他答應了。
我們去了他常去的那家酒館。
他喝了口酒,臉上露出驚奇之色。
“怎麼了?”我一驚,以為是酒有問題。
“沒什麼。只是覺得今晚的酒格外好喝。”他淡淡一笑。
“一定是因為今天節日的關係吧。”我鬆了口氣,“我剛好相反,最近沒有怎麼喝酒了。”
“酒很難喝嗎?”他關心的問道。
“不。我只是,不想再借酒澆愁了。真奇怪。”我搖了搖頭。自清里先生被害後,被愧疚和仇恨掩埋的我便希翼能在酒中找到自我。可是,最近我卻越來越少地想起清里先生。我到底怎麼了?
緋村拿起酒壺將我面前的酒杯重新注滿清酒。一抬頭,我看到他左臉的那道傷痕。禁不住心下一痛,我又想起了我們初遇的那個雨夜:“那天,你臉上的傷口還有繼續流血嗎?”
酒杯斟滿,他默默地放下酒壺,平淡地應道,“我忘了。”
“是嗎?”我掩下語氣中的苦楚,“每當我看見你臉上的那道傷口,我便會想,被你殺死的人死的時候會看見什麼?”清里先生,你臨終前,可有看見我麼?
“雖然你曾說,你殺人是為了能讓更多的人得到幸福——”
“你想說什麼?”他打斷了我的話。
“我不認為,世上真的有靠殺人換來的幸福。”因為,殺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毀掉這個的幸福,以及他身邊的人的幸福。
“每天有會不同的人因為不同的原因而死,而我也並非胡亂殺人。”他的眼神平靜。
“你是說,你能為別人計算他們存在的價值嗎?”一句話終於衝出酸痛的牙關。可是,你甚至連殺誰都不是自己做主!
“我只是為了改變這個戰亂時代,揮劍建立一個新的時代。”他的神情變得堅定:“我有這個原因便夠了。”
未待我反駁,飯塚卻於此刻衝進了酒館,一臉的焦急:“快走!桂先生有危險!”
緋村臉色大變,“唰”地一下站了起來。
我們趕到池田屋的時候,維新志士已經死傷大半。
我們的行蹤隨即被發現。大敵當前,緋村難得露出焦急之色。“巴,”他轉身對我叮囑道:“你快走,順著原路離開,不要回頭。”
他是知道對方今天對方派出了高手,自己進去就沒有活著出來的把握,所以只想讓我活著離開嗎?
“你願意當刀鞘嗎?一柄名為緋村的刀的刀鞘?”桂小五郎的聲音一如昨日。
現在,我給了自己答案。
“你知道刀是需要刀鞘的嗎?”我忽然輕輕按住他握刀的手。
對方已近在眼前,他將我護在身後,大聲地問:“你說什麼?”
“我想親眼看清楚你要繼續殺人到什麼時候?!”未待我說完,對手的刀鋒已到。我被緋村一把推開,他長劍帶風,沖進一片刀光劍影之中。劍光過處,鮮血飛濺。我睜大眼睛,看著他勢如破竹地砍殺敵手,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血戰結束,新撰組開始清理現場。所幸,緋村並沒有碰到新撰組的高手,也因此沒有受傷。我和他隱於暗處,想探聽到桂小五郎的消息後再做打算。
“發現桂了嗎?”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
“不知道。”竟也是一個少年的聲音。為什麼都要讓十多歲的孩子承擔這種痛苦?
站在前面的緋村頓了頓,起身就要衝出去決一死戰。我及時伸手拉住了他的右臂,凝眉搖了搖頭。不要去!你是要替桂小五郎報仇嗎?可是,目前尚未發現他的蹤跡,而且,他們人多勢眾,你一個人出去只有死路一條。
“宮部切腹自盡。沒有發現桂。” 新撰組一名下屬正回報搜尋結果。
緋村輕輕鬆了口氣。此地不宜久留。我牽了他的手,拉著他悄悄撤離了現場。
我們匆匆趕回小荻屋。老闆娘說桂小五郎只留下了一個字條要我們去找他,我們的行李她也早已準備好了。
臨行前,老闆娘忽然喚住我:“巴,你還記得嗎?”
我一愣,不知她所言何事。
她的神色肅穆:“菖蒲花的香味在雨中是最突出的,哪怕是腥風血雨!”
我心中一慟,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躬,她對我的大度收容和深切理解,無以為報。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廢棄的小屋裡見到了桂小五郎。
緋村顯然舒了口氣。
但桂小五郎卻沒那麼樂觀:“我錯過了池田屋的會議,才逃過大劫。但是,長州藩所也已經被所司代的兵包圍了。”
但片刻之後,他重新恢復了神采:“現在京都已經太危險,我們必須暫時離開這裡,待休整過後再重振旗鼓。” 不愧是維新志士的領袖,這等氣度,我都是要欽佩的。
他看了緋村和我:“我會命人在大津準備房子,你們可以假扮夫妻去那裡生活。掩人耳目最好的方法就是假扮夫妻。你們暫時在那裡等我的消息,到時飯塚會負責聯絡你的。”
緋村有些猶豫,是在擔心我嗎?昨夜在池田屋,你寧願自己單獨赴死,也要我活著離開。那時,我已下定決定做你的刀鞘。所以,我並不介意兩人於人前扮作夫妻。
他的眸子隨即轉向我,我看著他,默默點了點頭。
見我們沒有異議,桂小五郎便要起身離開,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巴姑娘,你沒問題吧?”
我一怔,輕輕點了下頭。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理解了我的意思。
桂小五郎離開後,我們隨後也走出了屋外。
外面天已經亮了,東方朝陽漸起,晨霧濃厚。
耳邊傳來緋村的聲音:“我們起程去大津吧。”
我轉過頭,靜靜地看了看眼前這個以前的……仇人,他清雋的面容在晨霧中有些朦朧。從此,我和他便是夫妻了嗎?至少,在別人面前。可是,他不知道我原本是抱著要殺他的意願留下來的。那麼,現在呢?我留下來的理由是什麼?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放手。
“嗯。”最後,我只是靜靜點了點頭。
【日記•一八六四年七月】
清里先生已經越來越少出現在我夢中。取而代之的,是他清秀安靜的面容。
我心底開始有了莫名的惶恐。
我怕,怕就此忘了清里先生的仇恨,怕越與他相處越沒有決心殺他。
我之前並沒有預料到這個情況,我到底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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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亂世留香】【巴的視角】:第四幕
2014-12-15
我們來到大津已經一個月了。沒有了京都的戰火紛飛,我和劍心如同一對平凡的農夫農婦每天日起而作,日落而息。不用再每夜執行殺人的任務,晚上一般都是我寫日記,他則安靜的在後面靜坐。剛開始的幾天,他還保持著京都的習慣,每天都必須抱著劍睡覺,但一段時間過後,他開始適應這樣平靜的生活。但是,我卻越來越矛盾。
當日因對清里先生有愧,我離開江戶要為他報仇。可是,而今我卻和殺他的人生活在一起。雖然,從一開始,我也許就沒有把他當作仇人看待。我想為清里先生報仇,但是,我卻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和劍心在一起的日子。我不能讓劍心發現自己的心思,又控制不住恨自己的懦弱和猶豫不決。
而且,來到這裡一個月,從京都帶來的錢也快用完了。飯菜很明顯也沒剛開始好了,今天晚上甚至沒有了拌菜的蘿蔔,劍心似乎心情不太好,吃飯的時候默不作聲。我忍不住說了聲對不起。他一怔,安慰地說不要緊。我很想對他說,我們可以像其他的人家一樣,在田裡種些菜什麼的,就可以不用花錢買了。但轉念一想,我們畢竟不是真的夫妻,況且他是拿刀劍的人,對農事定然不瞭解,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口。
許是看我欲言又止,他衝口而出:“不如我們耕種吧。”
我訝異地抬頭,他隨即解釋道:“我小時候幫家人耕種過的,應該沒問題。”
和我想的一樣呢。我當然是答應的。
第二天我們便在門前的空地上開闢了幾隴新地,種上了蘿蔔。下午長州藩的那個線人來訪,竟半開玩笑地對劍心道:“你們簡直越來越像夫妻了。”
我心下不舒服,他的出現不過是提醒我不要忘了暗殺的計畫,言語間卻一再想讓劍心習慣這種沒有壓力的生活。我皺了皺眉,隨即藉口離開了。
晚上,劍心開始研磨線人帶來的草藥,以便明天去集市賣——藥師更能掩人耳目,線人如是說。我心裡很亂,於是今天難得沒有寫日記。恰逢月見之日,我坐在窗前,看著外邊一隻疲憊的飛蛾停在一株柔軟的茜草上短暫地休憩,心底竟油然生出淒涼之感。而今,我何曾不是在做一個短暫的休憩?以後會怎樣呢?我們能在這裡生活到什麼時候?若劍心知道我的身份,又會怎麼想?若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我如何向清里先生交待?我又如何向我自己交待?
月光如水。
“我很久沒有欣賞農曆十五晚上的月色了。”身後傳來劍心的聲音。
我沒有回頭:“傍晚的茜草很漂亮。”心裡的話竟脫口而出,“但以後會怎樣呢?我們能在這裡生活到什麼時候?”
“我看暫時不會離開這裡。”他頓了頓,答道。
草藥已基本磨好了,今天我們要去集市賣藥材。
我對著鏡子紮好了頭髮,習慣性地想去取平日不離身的佩劍。手碰到劍的時候,心裡卻第一次有了猶豫。之前帶著佩劍是為了安全,但現在我帶著它的意義是什麼?不相信門外的那個人嗎?
“若在日落前趕回來,可能我們要快些了。”劍心的聲音於屋外響起。
“是,馬上來。”我應了一聲,沉吟了一下,將佩劍重新放進了抽屜。
我相信他。
意外的,藥材很好賣。
“草藥比想像中賣得多呢。”我心下真的高興,臉上也難得露出了喜色。心念一轉,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為生計發愁的妻子?
許是覺得山路很難走怕我跌倒,走在前面的劍心忽然轉身向我伸出了右手,“拉住我的手。”他的神情,認真,無邪。
我心下一沉,為什麼,要對我如此溫柔?我,不值得。但左手還是不自主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因著白天藥材賣的好價錢,於是難得買了些清酒回來。晚飯還算豐盛,算算兩人還是在京都一起喝過一次酒。劍心心情很好,讚道酒好喝。我聞言也喝了一口,果然很是酣純。
“很久沒嘗到這種味道了。”他忽然歎道。
我猛然想到自己在京都的種種借酒澆愁,以及參與的那個暗殺計畫。但為了不讓劍心懷疑,我輕輕應道:“是呢。”
但他還是發現了我的心不在焉,關心的問道:“怎麼了?”
“不……沒事。”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撇開劍心的視線,拿起酒壺重新倒酒,“請。”
今夜一如往常,又是一個平靜如水的夜晚。
我在燭光下寫著日記,劍心於身後靜坐。秋風漸涼,視窗一陣冷風吹過,我轉頭一看,他已經抱著劍睡著了,旁邊那個陀螺也已停止旋轉,靜靜地躺在一旁。我脫下身上披的外衣,輕輕地披在他身上。他仍熟睡著,並沒有驚醒。我一怔,從什麼時候起,他竟能也如此安心地熟睡了呢?
【日記•一八六四年八月】
誰說時間可以減輕痛苦?
清里先生的死訊,我的決意復仇。
往昔的種種就好像發生在昨天。
可是,可是。
殺人時候以外的你......太善良了。
你平時不自知的單純和溫柔,讓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日記•一八六四年九月】
大雨如注,不停歇地下了好幾天。
幼苗被雨打壞的好多,我很是心疼。
這是我和你一起種下的,就是兩個人曾經在一起的證明和象徵。
我不希望,連這個小小的心念都無法實現。
【日記•一八六四年十月】
你臉上的刀傷很久沒有流血了。
如今,你的眼神清澈平和,早已沒有了劊子手的冰涼冷冽。
而我,卻再也無法忽視自己的感情。
清里先生,對不起。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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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亂世留香】【巴的視角】:第五幕
2014-12-15
我沒想到緣會出現在大津。
思慮一會,我還是決定把緣介紹給劍心。畢竟,緣是除了父親之外我最親的人,既然我們不能回江戶去見父親,那麼我只有讓劍心知道緣的存在。
劍心見到緣的時候有些錯愕,他一定一直以為我是孤身一人,沒料到我其實還有家人。
但他沒說什麼,見過面後便離開了,僅讓我們姐弟單獨說說話。
“你什麼時候離開江戶的?父親好嗎?”
“姐姐你走後,我便馬上跟來了。”
“緣,你如今住在哪裡?而且,你為何知道我在這裡?”我告訴家人我去了京都,但他們並不知道我在大津的事情。
“我知道啊,因為我負責聯絡工作。”
我大驚,沒想到幕府的那人竟把緣也牽扯進來了。
緣卻興奮地說了下去:“時機成熟了,終於可以向那劊子手執行天誅了!姐姐你離家出走就是為了這個吧?你的心願終於可以了結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稚氣的臉龐,不知道哪來的氣力,緊緊地抱住這個我一手帶大的孩子:“你馬上給我回江戶。”
緣吃驚地抬起眼:“什麼?姐姐,你說什麼?”
我下定決心,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與緣無關,“你是雪代家的長子吧?你不可以插手這種事!”
許是我從小寵著,緣從沒見我阻止他做某事,變得有些激動:“其它的事我不管,我想幫你!”
“緣,回去!”我第一次對他用這麼重的口氣。
從離開江戶那天起,我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我知道,復仇永遠是要性命的事情。你死,或者我亡。但是,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喜歡上我的仇人。他曾不自知地奪去了我的幸福,但是,他又重新給了我幸福。無論前路如何,我想我再也不會繼續之前的暗殺他的計畫。那麼,緣也沒有必要再參與此事。
我找到我從江戶帶來的那把紫色的雨傘,交給緣:“以後,就把這把傘當作我。回江戶去,好好照顧父親。”
儘管緣心有不甘,但還是聽話地拿著傘離開了。
可是,我該怎麼和劍心解釋呢?
晚飯吃的是剛剛收穫的蘿蔔,劍心吃得很香。看著他心情很好的樣子,我卻更加慚愧。
“巴?”許是看我沒怎麼動筷子,他終於出聲問道。
“沒什麼,因為看你吃得很香呢!”我一怔,隨口答道。
今天緣突然出現,他也沒有問我任何關於緣的問題,也沒有問我為什麼之前沒有和他說真話。
“你從未問過我的來歷。”我終於忍不住對他說道。
他愣了愣,然後緩緩放下了筷子。隨後,他和我講了他的過往,從兒時的瀕死和學習劍術,到為什麼會成為維新志士的一名劊子手。
“正如你之前所說,世上本沒有可以借殺人換來的幸福。我本來就討厭殺人,更不想破壞別人的幸福,所以而今我的劍只要能保護身邊的人就好。”他的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我卻彷彿要被燙傷一般,迅速別開了視線。
我決定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他——除了是他殺了清里先生的事實。我清楚,如果他知道是自己殺了我的未婚夫,一定會愧疚一生。而那並不是我所期望的。
【日記•一八六四年十一月】
我投身參與暗殺你的計畫,我那樣子,你竟然說會保護我。
對不起。
請原諒我的謊言。
不知不覺,轉眼已是深冬。
我接到線人的消息,幾日後他們將在另一座山上舉行會議,商討執行之前制定的暗殺劍心的計畫。我的角色是與劍心相處,然後發現他的弱點並寫成報告上交,以便讓其他殺手有針對性地行刺。
我已經下了決心,報告會寫成假的,不會讓其他人對他有可乘之機。雖然,這樣做的結果只能是我的叛變,然後招來殺身之禍。但是,只要他是安全的就可以了,不是嗎?清里先生的死雖不是直接因我而起,但我多少是起因。我已經失去了一個,不想再失去另一個。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我們仍相伴去集市賣藥材,積雪很厚,山路變得愈加難走。
“下次要待到雪融後才能再去賣藥了,希望賣的這些錢能堅持到來年。”劍心走在前面,忽然轉身對我說道。
來年?我心中一痛,腳下不穩,眼見就要摔倒在地。
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我。
我抬頭,對上他飽含深情的眸子。
“我……會……保護你。”他還是對我說出了他的承諾。
這是我最期望聽到的,也是我最不期望聽到的。
我沒有答言,只是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既然如此,那麼我就任性一次又何妨?
相持走過田間,前面就是我們的家了。
劍心忽然停住,轉頭對我淡淡一笑:“巴,謝謝你。”
他的目光透澈清明,我亦心下安然。
握了握我冰涼的雙手,他認真地說道:“雖然我知道,揮劍的日子早晚都將會再次來臨,但至少,我們能這樣一起迎接第一個新年。”
新年嗎?能和你一起過我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新年,我真的,很高興。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這是我對他的承諾。
【日記•一八六四年十二月】
我很高興。
在我決定赴死之前,還能聽到你的承諾。
如果有來世,我希望,再做你的妻子。
外面寒風恣虐,裡面爐火溫暖,我停下了手中的筆。
轉頭一看,劍心仍默默地靜坐,旁邊的陀螺打著轉。
我凝視著他清秀而溫柔的臉龐,忍不住走過去,伸手撫上了那個傷痕。
“他和父親一樣勤奮努力,我也一直很喜歡他……”我說起了清里先生往昔的種種,以及小時候青梅竹馬的快樂。我曾經以為我的幸福那麼觸手可及。但是,清里先生的離去讓我的幸福瞬間成為泡沫。當我發誓為他復仇,卻不曾想在你這裡重新找到了幸福。可是,我心裡裝滿了對清里先生的愧疚,所以,唯有一死,才能對得起清里先生,也不侮辱你的感情和承諾。
“也許,我根本就沒有資格獲得幸福。”劍心的懷抱很溫暖,我卻心裡犯涼。
“巴,我會……讓你獲得幸福。”他的眼眸認真,執拗。
我定定地看著他湛藍明澈的雙眸,第一次展開了笑顏:“是。”
只是,心底一句話終究沒有說出口:“謝謝你,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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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亂世留香】【巴的視角】:終幕
2014-12-15
第二天,雪停了。今天是暗殺計畫執行的日子。
我特別地拭了些香水,屋子裡頓時彌散開淡淡的白梅香。
臨走前,我把日記本展開放在桌上。劍心會注意的,這樣他就能看到我留給他的遺言了:忘了我,然後重新開始。
劍心仍在熟睡。我久久凝視著他安詳的睡容,心中不捨,竟產生了從此和他浪跡天涯的想念。
心下苦笑,甩掉癡念,我狠了狠心,起身走到門口,轉頭看了看這個我摯愛的人,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再見,我第二個至愛的人。”
我獨自來到線人告知的山頭小屋。
那位幕府的老人已經等我良久。
“為何把緣也牽涉事內?”看到他,我忽然生出一股無名之火。他明知這樣做有可能會讓緣喪命。
“京都的幕府中人看到這小子到處打聽你的消息,便把他帶到這兒。他加入的經過和你完全一樣。”他面無表情地陳述著。
我這才發現除了他之外,其他本應該參加會議的人都不在。
“其他人呢?”我壓下語氣中的驚慌。
“他們已經分散在山裡了,以便埋伏那這傢伙。” 老人不動聲色地說。
“不聽我的報告就去了?”我終於有些慌了。
“報告?”老人冷笑道:“有關他的弱點嗎?不用了!”
“那麼,你派我去那裡只是為了——”
“不錯,無論他是多冷酷的劊子手,世上沒能一個男人不會動情!”他冷冷的話證實了我心底的猜想,“他現在最大的弱點就是你!我們的線人會告訴他你來了這裡,為了見你,即便明知有危險,他也會來的。發現自己所愛的人竟然是奸細,你認為他還能發揮本來的實力嗎?”
“原來你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只是打算利用我——”我又驚又怒,恨自己的後知後覺。我原來只打算自己赴死,卻沒想到來到這裡,才是真正把劍心往死路上引。我的手緩緩伸向那把貼身的佩劍,“到最後,竟是我把他逼入了絕境。”
“那麼,至少把他的敵人減少一個也好——”我手握匕首,揚手想要向老人刺去。
但我顯然不是他的對手,匕首輕易被奪去。
“原來你竟愛上了他!但是你不會忘記了你來京都的目的吧?清里為何要死?他對你來說難道不是無可替代的人嗎?至少對清里來說,你是無可替代的人。否則對劍術沒信心的他,也不會前往戰火動盪的京都。他不惜豁出性命,也想使你得過幸福。而你呢?你又做了什麼?”老人的臉因憤怒變得有些扭曲。
“他……他只須留在我身邊……我便已滿足。”想到清里先生,我心裡一陣苦楚。他是個好人,也對我很好,我原本,已經打算和他平凡地度過一生。可是……
“為了使女人得到幸福,男人一定要保家衛國,保護這德川的天下,國亡家亡。如果有人想顛覆幕府,無論顛覆的芽多麼柔嫩,我們出會不擇手段把其拔掉!我們其實也在維護天下百姓的幸福,甚至不惜豁出生命。這,就是我們的宿命!”他的話語變得高昂,我卻什麼都沒有聽進去。
沒有家,何來國?家庭的幸福都無法保證,何來天下百姓的幸福?我不在乎當權的是清里先生付出生命保衛的德川政府,還是劍心一心想要建立的新政府,我只想,他們都平平安安。而不是,彼此不停的殺戮。
遠處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劍心已經遇到那些刺客了嗎?
老人的臉忽然變得沉痛,“今天,那個人一定會死。只有這樣,清里還有那些眾多為幕府而死的我的部下,死得才有價值!清里為了維護你的幸福而死,那麼,今天就是你對他的弔唁!”
說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我愣在原地,腦中想起了清里先生舊日對我的好。一恍神,眼前清里先生滿身血污的捧著一朵鮮紅的石榴花,靜靜地對我笑:“巴,我會讓你幸福……”
我詫異地退後一步,可轉眼,他的幻想卻消失了,只剩下一朵石榴花,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臨終前,清里先生果然是看見了我的,對嗎?
門外卻傳來了打鬥的聲音。
透過門縫,我看到劍心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風雪中樹林的盡頭,他滿身傷痕,渾身浴血。受傷過重的他顯然已經不是那人的對手。一個背摔之後,他便一動不動了。
“終於不行了?”老人冷笑連連,從懷裡摸出一柄匕首。我大驚,他是打算就此殺了劍心嗎?
不可以!
你不可以死!
不可以因我而死!
身體比思維動得更快,我不知哪來的氣力,竟在匕首刺下的最後一秒擋在了劍心前面。
還好我沒有害死你。
我竟然笑了笑。
痛覺卻來自背後。
老人的匕首還在他的手中,甚至沒有刺入我的身體。但一柄劍卻自我背後貫穿,刺入老人的前胸。
是劍心的劍。
緊接著,我跌進一個微涼的懷中,一如我和他的初遇。
好痛。
我感到,呼吸被漸漸抽離我的軀體。
冰涼的液體滴落到我的臉上,混著臉頰傷口的鮮血,是紅色的。
“夫君,不要哭,我不痛。”我想開口,但已經發不出聲音。
慢慢從懷裡摸出之前的佩劍,我艱難地舉起匕首,越過他額前的發,貼近他的臉龐。
輕輕的,在他左頰劃下另一道傷口。
十字傷。
清里先生,我終於為你報仇了。
兩行清淚從眼角滑下,我笑了。
劍心卻早已哽咽。
不要難過,我其實很開心。真的。
為清里先生報仇了。
也沒有害死你。
但是,我很抱歉騙了你這麼久。
我用力開口:“對……不……起,夫……君……”
殘留的氣息因為這句話終於徹底消散,佩劍自我手中瞬間滑落。
其實,我還有最後一句話沒來得及和你說。
“夫君,來世,我還做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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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幕
2014-12-26
擋在我面前的,竟是巴清弱的身影,而我的劍,已自她的背後完全貫穿,直接刺入剛才襲擊我那人的心臟——他已當場斃命。
腦中一根神經繃然斷裂。
全身的血液瞬間被抽乾。
“巴——”我失聲喚道,聲音卻卡在了喉間。
但我沒敢抽回劍,怕鮮血濺了她滿身——她一向愛乾淨,現在一定不想弄得渾身血腥。
我懷中的她氣若遊絲,白色和服上早已鮮血盡染。
“巴……”滾燙的眼淚自我臉頰滑落,挾著左頰傷口止不住的血水,滴落在巴素淨的臉龐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我自小就接受了這個理念。因此,兒時乞討為生受盡欺淩,我沒有哭;被人販賣慘遭毒打,我沒有哭;目睹殺戮瀕臨死亡,我沒有哭;孤獨無依自感遺棄,我沒有哭;艱難求劍心底淒苦,我沒有哭;甚至獨自在黑暗中忍受罪孽的煎熬,我亦從未想過流淚。我以為,我早已忘了哭泣的滋味;我以為,我這輩子都將與眼淚無緣。
但是,現在我卻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不停地自眼眶滑落。
巴在我懷中張了張口,她的呼吸還是暖的,但已無聲。
她的手緩緩伸進前襟,摸出平日不離身的佩劍,艱難地舉起,貼近我的左臉。
左頰一痛,我的臉上多了另一道傷口。
血一滴一滴落在巴的臉上。
兩行清淚自她眼角滑落,她卻笑了。如同她昨夜的驚鴻一笑,純潔,美麗。
我卻已經哭得哽咽。
巴的眼神有一種解脫的輕鬆和了然。
她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對……不……起,夫……君……”
佩劍瞬間滑落。
我的淚紛飛卻再也止不住。
漫天風雪,地上的血早已滲入雪中,我臉上十字傷的血也已經凝結。
但我只是一動不動擁著巴冰涼的身體,靜靜凝視著她清麗安詳的臉龐,沒有風聲,沒有雪聲,沒有外物,一切都歸於寂靜。
巴,失去你後,我覺得我終於體會到你的哀痛了,而你,一直都在忍受著這種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的悲傷吧?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善良的你一定很痛苦吧?
但是,你用自己的生命保護了我。
從此,你不用再忍受悲傷,不用再繼續痛苦下去了。
而我,將背負你的悲傷活下去。尋找補償的方法,報答以前那些因保護我而死的人,並向那些被我殺死的人致歉。
雖然這個過程會很痛苦,但我覺得我可以承受。
因為,只要我還記得你曾讓我體會過的溫暖和幸福,我就能承受得了。
雖然,終究,我一定要跟你分別,但現在……只有現在,讓我安靜地在你身邊陪著你……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巴帶回到我們的小屋的。
當我意識清明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午後。
巴靜靜地躺在雪白的被褥上,面容安詳。
“這裡發生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一個人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是桂先生。
“奸細是飯塚。已被處決。”
是嗎?也只能是他了,只有他最熟悉我的一切任務的時間和地點,蓄意隱瞞巴的來歷以及對巴的誹謗。只可惜,我後知後覺得太晚。
但是,巴已經不在了,奸細是誰都已不再重要。
“我已經物色到了一個高手,今後的暗殺工作就交由他辦。” 頓了頓,桂繼續說道,“但我還要你繼續揮劍助我完成大業。新撰組已經開始大舉搜捕維新志士,如果無人仗劍保護志士,我們一定會失敗的。”
“是嗎?”我淡淡應道。桂先生是維新志士的領袖,對他而言,死一個人不過是離建立新時代更近一步。
“我曾經拜託巴一件事,”見我反應不大,桂先生忽然說,“讓她做你這柄刀的刀鞘。”
“刀鞘?”我訝然,巴從未和我提過這件事。
“不錯,她現在仍然是這把刀的刀鞘。”桂先生看著我,目光炯炯。
是怕我不答應繼續揮劍嗎?我不會讓巴的死變得沒有意義,所以……
“桂先生,”我緩緩起身,“現在我能做的只有繼續揮劍,直到新時代的建立。因為,巴也希望我這麼做。但是,新時代來臨之後——”
見我忽然默聲不語,桂遲疑道:“你要封刀嗎?”
“不知道。但我不會再殺人。因為,”我低頭看了看巴一如往昔的安靜的臉龐:“我相信,巴也是這麼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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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亂世弦殤】【桂的視角】:上幕
2014-12-26
1859年 11月21日。
我會永遠記住這個日子。這天,松陰老師在江戶被幕府處決。
為老師送殯當日,血陽殘照,我卻置身一片愁雲慘霧。是他給了我一個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視角,是他讓我認識到這個腐敗的德川幕府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是他教會我如何救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熱中。
我一直銘記老師的警言:“若活著是為了完成偉大的事業,那麼無論如何都應該活著;若死去是為了追求有價值的目標,那麼無論如何都應該慷慨赴死!”
所以,老師人身雖死,但他的精神和崇高真理依然長存。因為,那天我已經意識到,面對導致天下民不聊生的幕府,只有瘋狂才是至高的正義!既然如此,那麼從今日起我便會將瘋狂進行到底,它將成為整個長州藩的宗旨,也是我決意推翻這腐朽幕府建立一個新時代的原動力!
第一次見到緋村是在晉作的武場。
實話說,晉作的奇兵隊魚龍混雜,雖然比那些久不動刀的名不副實的武士好些,但這個良莠不齊的軍隊能有多大用處,我其實抱有懷疑的態度。
但晉作好像信心滿滿:“他們很了得,有時能發揮我們也沒有的力量,最後推翻幕府的,也許就是他們啊!”
那天正下著雨,我和晉作撐著傘,看著這些在雨中仍然堅持訓練的士兵,心中五味雜陳。眼角一瞥,不妨看到不遠處一個大約十四五的紅髮少年也混在人群中。我一驚,沒想到這麼小的孩子竟也參加了奇兵隊。
他正凝神看著眼前的半截木樁,右手握住刀柄,“哢”一聲 ,我甚至沒有看清楚刀身出鞘,木柱已齊腰斬斷。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維新志士的血月神劍。
許是看到我滿臉的訝異之色,晉作在一旁不禁輕笑:“你幹嘛像白鴿一樣睜大雙眼?”
我卻沒有笑。
“晉作,”我轉向身邊這個同為同門師兄弟的戰友,神情肅穆:“那個少年,我要帶他一起去京都。”
當日,我便請求晉作引薦那個尚顯稚氣的少年,並向他發出了邀請:請他將他的力量借給我,一起建立一個嶄新的時代。儘管,讓這麼小的孩子從事殺人的工作有些違背常理,但我相信他將會是維新志士最好的衛士,而我,已經沒有時間去等待。
聽完我的話,這個孩子什麼也沒有說,甚至沒有點頭。他的眼神單純,但是,我從裡面讀出了認可和堅定。果然,他用行動證明了他可以充當這個瘋狂的正義的前鋒角色——雖然,從此將要伴隨著罪孽和血腥。
今天我將帶緋村離開江戶趕往京都。啟程前,晉作為我踐行。
“那個小子怎麼樣?”他問道。
“毫無問題。”我啜了一口清酒,淡淡應道。
“坦白說,他可是奇兵隊的秘密武器。但如果你想要,我會給你。”晉作忽然笑了一下:“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我向他致以疑惑的目光。
“既然這樣會犧牲那個孩子的人生,那你以後就要保持一個乾淨之身。今後絕對不可以拔出自己的刀。”晉作忽然抬頭看了看我,他玩世不恭的眼裡難得有一絲認真的神色。
“我現在是長州藩維新志士的領袖,所以根本就沒打算拔刀。”我輕輕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朝門口走去:“我答應你,今天是劍客桂小五郎的祭日!”
“那麼,你就能成為幕末祭典中長州的神橋,而橋就由我來抬吧!”身後,傳來晉作不大的聲音,剛好讓我聽見。
事實證明我沒有看錯,緋村的確成為了長州藩維新志士在京都的一柄最銳利的劍,有了他在暗處為幕府帶來的腥風血雨,維新的活動進行得非常順利。而且,他心地純良,雖然來京都一年多,從事的又是如此污穢的工作,但是,除了外貌變得成熟了些,他的內心卻仍跟從前一樣,純潔無瑕。這也是為什麼我想提拔他的原因:一個沒有太多權欲的人才能做維新志士的核心人物,否則便與腐敗的幕府一般無二了。可是,我沒想到他會拒絕我。
與宮部先生的藩內秘密集會那天,我提前去了小荻屋見緋村,想邀請他一起參與這個集會,順便介紹給宮部先生,以後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成為長州藩的一名核心成員,並脫離以前的殺人的生活。
見到他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他的左頰竟有一道刀傷。他絕好的身手讓他甚至從未受過傷,而今竟傷到臉上,難道遇到了絕頂的高手?
“我一時大意。”緋村的語氣淡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但我肯定不相信他會在生命攸關的時刻粗心。問過飯塚,方瞭解到對方僅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侍衛。看來的確是出了某種意外了。
“找我來有要事嗎?”緋村微微皺了皺眉,顯然不想再繼續談這件事。
我一愣,告訴他藩內今晚有個重要集會的事情。
“要我去當保鏢嗎?”他介面道。
“不,我希望你也出席。”我認真的看向他。我知道,善良的你其實一直排斥殺人這種事情,所以,今天有機會,我會幫你擺脫劊子手的身份,也算是我當初帶你來京都的一種補償。
“我拒絕。”緋村淡漠的聲音輕輕響起,在我耳邊卻無異於一聲驚雷。我愣在原地。
“如果沒有什麼其它事,恕我失陪。”他微微向我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這算什麼態度?難得桂先生你有意提拔他。”身邊的侍衛憤憤不平。
我卻心下不安。
即便有機會擺脫劊子手的身份也不在乎嗎?哪怕,如今你已經開始感到了內心與所行之事之間強烈的矛盾。難道,當初帶你來京都,真的是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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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亂世弦殤】【桂的視角】:下幕
2014-12-26
接到密報說緋村遭到不明殺手的埋伏,已經是他險些遇刺的第二天,聽說他當晚還帶回了一個陌生的女子。
在小荻屋的走廊上,我見到了那個身上有著淡淡白梅香氣的女子,是個美麗的人。但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於是,我派飯塚仔細調查了她的來歷。但最終查得她不過是又一個淪落京都的外地女子,但與她相遇時,我卻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了與一般風塵女子不一樣的堅忍。不過,我沒有反駁飯塚的推論,不管她的來歷如何,有這樣一個女子在緋村身邊,沒准可以成為緋村的一柄絕佳的刀鞘——殺人殺得太多,容易迷失自我和心境轉而變得瘋狂,而我並不希望心地善良的緋村最終淪為維新志士的一柄無人可抑制的狂刀。
後來,我特意到小荻屋單獨會見了那個女子——她叫雪代巴。我和她說了希望她能做緋村的刀鞘的請求,她沒有給我答案。但是,我知道,她終究會答應的。因為,她和緋村的眼神很像。身處這戰亂的時代,善良和單純其實是個不容易堅守的特質。
已臨近七月,祗園節指日可待。上次的藩內秘密集會,宮部先生竟然不顧百姓安危而打算火燒京都。那天,我不同意他的意見,兩人從此分道揚鑣。而今他決定於祗園節這天在池田屋召開會議,執行火燒京都的計畫。我心下不滿,希望能抓住最後的機會改變他這個瘋狂的決定。
但我那天在去會議的半途耽擱了些時間,竟第一次遲到了——不曾想,這唯一的一次遲到竟救了我的性命,保留了長州藩的一點星星之火。
因藩內奸細的出賣,新撰組早就決定于池田屋會議中途舉行突襲,使得與會人員幾乎全滅。我于半途接到池田屋遇襲的消息,且長州藩所也已經被所司代的兵包圍。我意識到局勢將發生巨大逆轉,目前京都已經太危險,必須立刻轉移陣地,緋村無疑是我現在需要保存的兵力。思慮了一會,我讓人立刻至小荻屋傳老闆娘口信,遇到緋村便讓他到京都邊界處找我。
天出現魚肚白的時候,緋村和巴姑娘終於出現在小屋的門前。
緋村看到我長舒了一口氣。我卻第一次有了洩氣的心思,今天是我第一次遭受如此大的重創。但是,想到老師的死和自己當初的誓言,我又重新充滿了信念。只要還有一絲力量尚存,我就不會停止推翻幕府的事業。而緋村就是一個最強大的力量,所以,我必須保證他這段時間的安全。
“我會命人在大津準備房子,你們可以假扮夫妻去那裡生活。”大津是個小村莊,離京都很近,但又不受戰火的牽連,正是幕後刺客的藏身之地。而巴姑娘的存在,又是絕佳的掩飾手法。
緋村剛開始有些猶豫,但巴姑娘點頭之後,他便也同意了。
見他們均沒有異議,我立刻起身準備離開——與緋村不同,身為維新志士的首領,在京都多待一刻,我就多一份危險。
經過巴姑娘的身邊,我特別問了她一句:“巴姑娘,你沒問題吧?”我指的是讓她做緋村的刀鞘之事。
她怔了怔,隨即點了點頭。我微微一笑。我知道,她答應了。
八月,京都發生禁門之變,會津藩等幕府勢力對長州志士全面追緝捕殺。那之後,我開始了真正的潛伏生活。儘管我因此被戲稱為“逃跑的小五郎”,也沒有阻止我以這些慎重的行動來保存力量的決心。我清楚,在這個幕府勢力暴漲的時刻,只有等待才能保證維新最後的勝利。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是正確的。正是因為這段時間的潛伏,我才在次年二月份與晉作等人會和,以長州正義派統帥的身分重回長州。並在推翻幕府戰鬥的最後,贏得了維新的勝利。當然,這是後話了。
我再一次見到緋村的時候是在離開京都當年的十二月,適逢晉作率領正義派軍隊發動軍事政變。我冒著危險來到大津,卻得到飯塚才是長州藩奸細的密報。巴姑娘亦參與了暗殺緋村的計畫,但她卻因保護緋村而死。
我迅速派一位我在逃亡途中找到的新人代替緋村執行了剷除叛徒的行動。但是,我仍需要緋村的力量繼續揮劍助我完成大業。新撰組已經開始大舉搜捕維新志士,如果無人仗劍保護志士,我們一定會失敗的。
但我不知道緋村是否還願意繼續這項工作:看得出來,巴姑娘雖然最初是抱著殺他的目的接近他,但幾個月的相處還是讓她愛上了他,所以她才能以自己的性命保護了緋村。經過了這幾個月與世無爭的生活,失去了自己最愛的人,緋村還能不能繼續為了建立新時代而揮劍殺人?
但是,我並不擔心巴的離去會導致緋村變成一柄狂刀。因為我心裡很清楚,儘管巴姑娘已經逝去,她現在仍然是,以後也將依然是緋村的刀鞘。正如老師一樣,身雖死但精神長存。
“桂先生,現在我能做的只有繼續揮劍,直到新時代的建立。因為,巴也希望我這麼做。但是,新時代來臨之後——”緋村欲言又止。
“你要封刀嗎?”我心下疑惑。
“不知道。但我不會再殺人。”他的語氣很輕,但堅定不移。
告別緋村,獨自走在回程的路上,我忽然想起當年晉作的話:這樣會犧牲那個孩子的人生……
“真的是我錯了。飛天之劍本不是用在破壞舊時代之上,而是應該用在守護新時代之上啊……”
“緋村,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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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終幕
2015-01-13
久久凝視著眼前這個曾經充滿了與巴在一起的溫馨和柔情記憶的小屋,我握緊了手中的長劍,終於轉身起步離開,“巴,以後再來看你。我去了。”
身後,沖天烈焰熱浪滾滾。
而我向著京都的方向行進,再也沒有回頭。
京都。
夜巷。
誠字旗。
戰後撤離的維新志士。
士氣高漲的新撰組。
“在那裡!追!不可以讓那些志士逃走!”
我手握刀身,逆人潮而上,截住新撰組的洶湧洪流。手按刀柄,我冷言出聲:“想活命的話,就退開,否則……”許是懼於我眼中明顯的殺意,眾人竟生生止步。
“你就是長州藩的那個劊子手?”一個少年的聲音脆脆響起。
“沖田組長!”一個新撰組隊士喚道,聲音明顯多了些底氣。
隨後,一個清秀的少年走出人群。他的臉色卻蒼白的嚇人。
自京都一瞥,終於戰場相見。
但我沒有答言,趨身向前,擺出了拔刀的姿勢。他亦不多言,隨即做出應戰之勢。
戰場之上,唯有刀劍相向,才是最後的終結方式。
目不可視的拔刀。
快如閃電的劍招。
“叮!”兩柄快劍交碰在一起,閃過零星細碎的火花。不分勝負。
但撤回劍的瞬間,我還是感到了沖田的體力透支。果然,撤劍之後他便喘氣不止,嘴角竟滲出一絲鮮血。我一怔,難道這一劍他已經用盡全力?
“沖田,你退下。”一個面色冷峻的人撥開人群。
“齋藤兄——”沖田不甘地回道。
“你如今有病在身,不是他的對手。今天,就讓我的牙突會會他。”齋藤右手持劍,左手緩緩抽刀出鞘,“他拔刀雖然很快,但我的牙突也並不慢。”
當日他能在京都街道嗅到空氣中的血腥味,今天他的氣息亦是自始至終沒有任何波瀾,看來的確是個不可小覷的對手。
我收斂心神,手腕一翻,封刀入鞘,集中全部精力,看著齋藤手中即將突刺的刀劍。
這是我和齋藤的第一次對戰。
最終,沒有勝負之分。
但是,那一戰,我一夜成名。
從此,世上少了一個默默無聞的劊子手,多了一個名震京都的拔刀齋。
他有著紅色的頭髮和十字傷的左頰。
如同進入人間煉獄,之後的三年,我充當著維新志士的前鋒,不停的揮劍斬人,在動亂中殺人無數。我踏著血跡步步前行,憑著手中一柄血刃劈開時代的洪流,終於迎來幕府時代的終結和明治時代的開啟。
新政府宣佈成立的那天,我沒有參與維新志士的慶功會,而是消失在了屍橫遍野的戰場。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獨自一人回到了巴的墓前。
一樣的雪後初晴。一樣的梅香嫋嫋。不一樣的,是巴的音容笑貌變成了冰冷的墓碑。
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雖然並非有意,可長眠于此的巴確屬我親手所殺。但是,這正是為什麼我當年沒有在巨大的愧疚和悲痛中隨巴離去的原因。因為,既然我這條命是用巴的命換的,那麼我就必須選擇繼續揮劍去開創一個嶄新的時代,只有這樣,才能幫助更多的人避免遭受如巴一樣的悲傷和痛苦。
我曾答應過巴,當幕府倒臺,新時代來臨之後我便會尋找不用殺人也能保護別人的途徑,去報答那些因保護我而死的人們,去贖回我對那些亡於劍下的人所犯下的累累罪數。
我不留戀拔刀齋的赫赫威名,更不希翼日後留在京都的優厚待遇,但我將一直背負劍客之名直到死去,這是我繼承飛天御劍流的必然結局。直到現在,我才慢慢理解為何當年師父在決定教我御劍流的奧義時,他的眼神除了有一種終於有人繼承衣缽的解脫,還夾雜了一絲無奈的了然——
“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之術,無論用多美麗的藉口來掩飾,那始終是事實。”
這,就是劍客所必須背負的命運。
既然決意不再殺人,那麼此時我手中的劍就變得毫無意義。但是,我必須以一個劍客的身份去贖回以劍客身份犯下的罪,而一個劍客不該身邊沒有刀。
於是,離開京都前,我悄悄找到了新井赤空——殺人最多的刀總是由最強的鑄造師製造的,赤空便是這個時代最好的刀劍鑄造大師。所以,他和我也算是一對陌生的舊友。
我知道,儘管鑄刀是為了能有一個和平的未來,但赤空對自己鑄刀所造成的殺孽仍心有悔恨,故而造了一把用來供神贖罪的逆刃刀。逆刃刀的刀鋒鑄在刀背上,打鬥時用僅能用刀背砍傷敵人,但絕不致敵人於死地。
赤空理解我決意贖罪的心情,他告訴我,逆刃刀其實有兩把。一把真打已供入神廟,而另一把隱打則尚未處置。
“逆刃,意即改過。” 赤空鄭重地把逆刃刀隱打交到我手中,“逆刃刀的每一次揮舞,刀鋒都是朝向自己的,也就是在為往昔的罪過而懺悔。所以,我希望,以後不要再見到你。”
我恭敬地接過逆刃刀,向他深深鞠下一躬,於當天離開了京都,開始了遊歷四方的贖罪之旅。
我以為,愧疚之心將讓我從此再也不會踏入京都這個埋葬了至愛之人的土地;我以為,我會如赤空所期望的那樣再也不會去找他;我以為,我將終求一生都無法還清罪數懷著愧疚而死;我以為,我將不再與其他人有任何牽絆而孤獨一生。
卻不妨,十年後我會因同樣的原因再次揮劍而回到京都,會因逆刃刀的折斷再次找上赤空的後人,會與其他人一起承擔救贖的責任並找到了要保護的人,會在巴的故鄉江戶(明治時代稱東京)因一個如櫻花般的女子再次找回家的溫暖。
隨著幕末動亂的結束,傳說中的最強武士劊子手拔刀齋銷聲匿跡,京都北上的田間小路上多了一個無名的流浪劍客。
他有著紅色的頭髮和十字傷的左頰。
他的名字叫做,緋村劍心。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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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感人!細節跟心境的轉變寫的真好!看到比古這個傲嬌師父擔心的,跟想到之後劍心將要面對的,就眼淚盈眶了Q.Q
回覆刪除追憶篇是永遠內心的經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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