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黑暗、言情 架空 劍薰
上幕
2020-11-25
緋村劍心x神谷薰
架空神魔養成設定、年齡差倒轉。
*
七歲的春天,火光騰空而起,剎那浸染浩浩長夜。他回過頭來,最後看了一眼行將為烈焰所吞噬的木屋,攬緊懷中一把長劍,轉身逃入無人敢於踏足的不歸之森。
剪破的月影艱難穿透葳蕤林海,光亮如大雪沙沙簌簌堆疊,剝出灌木叢中遍布野獸腳跡的小路。橫斜的裂石長年積滿紫青苔錢,變得異常滑膩,行走在上面倍感艱難。
這便是深植於代代傳說中的禁忌之地。在無數人的渲染中,不知面目的仙人抑或大妖居住其間,守護著神明遺落人間的天之劍,相傳只有天授的英雄才能得到它的青睞,最終持劍結束人類與妖魔相爭近百年的動亂。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緊摟在懷中的劍不由自主向下滑落,隨著體力流失,分量愈發沈重。
追捕而來的嘈雜人聲終於消失在背後,然而不遠處草木無風自動,獸眼窺探的幽光冰涼閃爍。危險依舊躬身潛伏在陰影里,只待將他張口吞下。
年幼的他咬緊牙關,拖曳疲累至極的雙腿,一步一步朝前方挪移,甚至無暇停下休息片刻。
盤繞在地的青藤發狂般綿延,絆住他交錯的腳步。男孩忽然失卻平衡,向前重重摔倒的瞬間,余光里似有人影逐月而來。
他的身體並未陷進泥濘的厚土,卻是跌入一雙纖細潔白的手臂間,如同遭逢月夜下滿枝繁花。
「多謝你。」男孩受驚般囁嚅道,不無惶惑地抬頭,下一刻就深深看進一對光華明潤的眼。她亦低首垂眸,目光清澈地望著他。
近在咫尺的是少女芙蓉蘊玉的殊麗容顏,在這樣一個徬徨淒冷的黑夜裡,美得恍若夢幻泡影。
*
她身穿遍染櫻瓣的衣裳,流瀉的烏發間隨意點綴著盛放的花枝。袖緣處用暗銀繡著纖巧的飛鳥,不時閃露一彎弓月般的指尖。
她既不問他是誰,也不問他從何處來,只是頗有些不耐地將男孩扶起,驅趕五月蠅般低聲斥責道:「你是誰家的孩子?難道父母沒告訴過你,不要擅自闖進不歸之森嗎?」
見他一味怔然,半晌不作回應,少女臉色一沈,厲聲喝道:「還不快回家去?看在你沒有惡意的份上,這次我就放過你了。」
她言語態度都甚是可怖,男孩卻不覺畏懼,兀自搖一搖頭,低聲說道:「對不起……可是我已經沒有家能回了……爸爸媽媽也都不在了。」
少女本來已在腹中打疊好的諸般言辭,突然全數噎在喉間,竟不知此刻應該說些什麼,才能打破眼下的僵局。
她蹲下身來,與他視線齊平。男孩依舊抱緊長劍,任由她仔細打量著自己,眉目神情有種羔羊跪伏般逆來順受的平靜。
他滿面塵泥,卻難掩膚色驚人白皙,偏又生有一頭異艷的紅髮,宛若血線絲絲垂落雙肩。天生俊秀的面龐上,綴著雙瑰麗的紫眸,形狀似濃墨一筆畫成,流暢而凌厲。
注視良久,她彷彿終於認出他似的,若有所思地頷首道:「原來你是妖魔和人類生下的孩子,難怪為世人所不容。」
男孩聽見她輕易道破自己的身世,表情忽而懵懂,忽而難過,喃喃自語道:「所以才沒有人肯和我玩,最後他們還要燒死我麼?」
少女見他形容憔悴落魄,面露不忍,抬手輕撫男孩發頂,笨拙地安慰:「世上沒人能選擇被誰生下來,這並不是你的錯。」
她還在思索如何安頓這無依無靠的孤兒,正欲立起身來,衣袖卻已被握住。少女低下頭,恰好對上男孩仰望她的雙眼,他勉力攬住父親留下的劍,目光晶瑩懇切。
「山神大人,您可以帶我走嗎?」
「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容身之處了。」
*
少女聽聞此言,竟是愣在原地,他的年紀分明還這樣小,卻對自己提出如此悲郁的請求。過往星霜數百年,她也沒碰見這樣特別的一個。
「我倒不是什麼山神,但你的願望也不是不能實現。「
少女語聲一頓,面容陡然顯出肅穆的美麗,繼續說道:「可你要明白,實現願望就要付出代價。」
「把手給我,」她說著,就向男孩伸出一隻手,神情鄭重地問道:「告訴我,你的名字是什麼?」
「心太……不,劍心。」他低聲答,「我叫緋村劍心。」
他用父親的劍,為自己重新起了名字。從今以後,過往如何,都忘乾淨。
一隻燙得通紅又沾著黑灰的小手,驀然放進少女的掌心。她看見他手背上覆滿傷痕,無聲皺起眉頭。
「那麼,劍心,我允許你做一次選擇。」少女回握他的手,眼波流轉,娓娓道來,「過去,現在,將來,你願意向我交付哪一個?」
*
劍心垂眸思索良久,張口欲言,然而不待男孩回答,她果斷探出雙臂虛虛一環,把他抱在懷裡站起身來,舉步離開。
他並未掙扎,也不曾呼喊,就那樣乖順地蜷縮在少女臂彎間,安靜凝望她姣好的側顏,聽憑她領著自己向森林深處前行。
「您為什麼不肯讓我說完呢?」
男孩今夜遭逢大變,實在倦怠至極。一旦安頓下來,便在輕微的搖晃中漸生睡意。閉上眼睛以前,也只來得及問出這一句,便墜入黑甜夢鄉。
「呃……因為你還小,交付時間是很重大的事情。一旦說出口,就不能反悔了。」
「所以再等等吧。等你長大一些,那時我會向你討回應付的代價。」
聞言她不由得收攏手臂,將男孩抱得更穩當一些,劍心勻淨的呼吸撲在她後頸,春風吹化虛浮冰雪,少女佯裝出的冷肅神情消融殆盡,不無心虛地微笑著,低聲回應。
因為那不過是她胡謅出來的理由,說得那麼沈重可怕,其實也只是想讓他知難而退罷了。
沒想到這人竟是個實心眼的傻小子,一口答應下來,反倒令她無法推脫逃避。也罷,照顧個把人對她神谷薰來說並非難事。
少女在真夜中信步行走,姿態如乘風欲歸般輕盈。雙足所踏之處,野獸紛紛退避。
*
薰信守承諾,帶著劍心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剝光男孩襤褸臟污的衣衫,將他趕進加入許多草藥的溫泉水里泡澡。待男孩把自己洗刷乾淨,又變戲法般拋給他一套合身清爽的衣服。
她本來想親自動手煮一餐飯,但她上一次開火還是在三百年前,並且不幸讓每一個客人都肝膽俱顫。薰咽了下口水,只好放棄這一打算,改用法術作弊,勉強做了些能吃的食物擺上餐桌。
望著上下一新的男孩跪坐在桌前,面無表情吃著賣相慘不忍睹的飯菜,咀嚼後費力下嚥的模樣,薰慚愧地用雙手捂住燒紅的臉,深覺無地自容。
劍心卻很是善解人意,一面眯起眼睛對她露出滿足感激的笑容,一面向她展示空空如也的瓷碗。
薰被他感動得險些熱淚盈眶,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連忙拉過男孩按在膝上,取來木梳蘸好清水,努力理順劍心打結無數的紅髮。
他因她的舉動而下意識瑟縮閃躲,彷彿已很久沒有領受過這樣的溫情時刻。薰察覺到男孩極不自在,安撫地捋了捋他清瘦的背脊,或許是她的手掌太溫暖,他逐漸安靜下來,終於不再躁動。
梳齒輕搔過頭皮,激起酥麻的感觸。少女一下一下為他梳頭,在他背後輕聲地贊嘆:「劍心,你有所有人都會羨慕的漂亮頭髮。」
譬如流水漱珠的嗓音,她的語氣里不含絲毫嫌惡,喜愛的感情萬分清澈。
與枝垂櫻一般顏色的衣袖,輕柔拂過他凌亂的鬢發,一脈淺淡的芬芳縈繞在男孩鼻端。
他點了下頭,心中泛出柔軟,唇際不自覺地噙著笑意。
*
忙亂之中,更深漏斷。薰總算馴服了劍心那頭糾纏的紅髮,催他洗漱一番,又為劍心收拾出一個房間,鋪床展被,將男孩安置在裡面。劍心似乎對一切都有著極強的接受能力,鎮定地對她道過晚安,便熄燈睡下。倒讓薰暗自稱奇,覺得他實在不一般。
睡到後半夜時,薰卻被男孩痛苦的夢囈驚醒。她急忙推開兩扇紙門,就看到半身蜷曲的劍心。他躺在床上,眉頭緊皺,一雙濃長的睫毛悲切地顫抖,竟是在夢中也深陷不可自拔的哀傷。
緋紅濃密的長髮在枕上輾轉,似流水金沙散亂。男孩滿頭滿臉都遍布熱汗,彷彿藏在心裡經年累月沒有淌出的眼淚,在此刻肆意宣洩出來,打濕了新換不久的衣裳,怎麼擦都擦不淨。
他果然一直都在勉強自己,孤獨地適應這所有變故,面對著歲月降下的無數艱難苦厄,用盡一個七歲男孩的成熟,向外界築起從容溫和的外殼。
她不知怎樣做才能驅逐劍心的噩夢,索性拂衣坐在床榻邊,擰乾布巾一次又一次拭去男孩額角的汗水,又啓口為他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謠里唱出的,原來是流傳千年的故事:被太陽撫養長大的少年愛上了太陽,就化作了追逐光芒卻永隔黑夜的月亮。
薰撫摸著他潤而重的發絲,唱了一遍又一遍,讓歌聲如清冽泉水流進男孩血與火交疊的夢里,直到他松開深蹙的雙眉,最後墮入沈厚的睡眠中。後來她唱得疲倦了,索性伏在劍心榻邊合攏乾澀的雙眼。
薰睡得那樣香甜,所以她也並不知道,男孩先於自己在黎明初露時蘇醒。入目初見,是少女簪在發間的花枝橫斜,黑髮鋪了滿榻。一片柔粉的落花乘風而來,恰好沾染在她嫣紅的唇瓣上。
他凝睇著這般形容的她,無聲無息地睜大了眼睛。
劍心屏息凝神,探指為她拈下唇邊那一痕櫻色,旋即坐起身來,尋回忘卻的呼吸。
男孩抬首從窗口望出去,就看見小屋旁生有一棵勢欲參天的枝垂櫻,盛放如神話史詩般豐盈壯美。那花色極之明艷,綻得累垂折枝,彷彿美人搖曳的長髮直墜到地面,氤氳開大片輕紅綿白的漣漪。
漆黑眼睫低回,神志清醒的一瞬間,那縈繞腦海的妙曼歌聲,那整夜吟唱這歌聲的溫柔少女,就全數被深切鐫刻在了年少的光陰里,與這吹櫻成雪的光景一起,化作他最初的美好記憶。
許多年後,當天授的英雄奮力斬斷人類與妖魔持續百年的戰亂,旋即轉身走向流浪的旅途,那時紅髮的青年將忽然憶及這個永難忘懷的清晨,然後他終於意識到,其實在男孩注視少女面容的下一剎那,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他就已情願將此生所有的時間都交付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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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幕
2020-11-25
謠曲中所唱的她的傳說,流轉於塵世的時日委實太過悠久,苦歷滄浪幾番淘洗,它們終究失卻原初的面貌。
薰既非仙人,也非大妖,更不是所謂的山神。數百年前天之劍遺落在不歸之森中時,恰好就躺在她的身旁,那時她還僅僅是林間一株枝葉荏弱的枝垂櫻,連第一樹花都未來得及綻放。
她常年蒙受天之劍神力的滋養,不久以後化作精靈,自然而然便承擔起保護它不被邪崇侵擾的責任。薰施展術法在不歸之森周邊布下結界,心懷鬼胎的人必遭排斥,尋常凡人也不能輕易接近。
草木化生的精靈原本壽命短促,至多能活到百年之數。然而一個又一個百年過去了,現在的她依舊獨自守候在不歸之森里,沒有年輪的樹開著不死的花。大抵要等到那天授的英雄到來之際,她才可以萎謝凋滅,復歸塵灰。
而他會是那個人嗎?她一直在等的人?那個一肩背負天命、持劍生亦仗劍死的人?薰望著紅髮男孩立在灶前忙碌的瘦矮身影,面上不覺凝眸出神,心中思緒卻逐漸寧定下來。
若是劍心的出現當真能夠結束自己無際無涯的等待,那也不過是求仁得仁罷了,她壽數已至,對他並無半分怨懟。
*
耳邊忽聽砰然一聲悶響,薰愕然低頭,驚覺握在掌心的白米團已經被攥得好像炮彈一樣圓滑瓷實,自手中滑落砸在案板上,竟然都沒有出現開裂的跡象。她這才醒過神來,自己是正在和劍心學習如何做飯團。
劍心已經在不歸之森住了快一個月,這期間他執意包攬所有家務雜事,說是要報答薰收留自己的恩情,於是她反倒變成了那個處處受他照顧的人,自是十分過意不去。
硬著頭皮頂住劍心充滿探究的眼神,薰面露粉暈,哈哈乾笑了一聲,將黏了米粒的手連同失敗的飯團一起藏在背後,明眸波光亂顫,就是不肯看向他。
劍心見狀失笑,小大人般無可奈何地嘆息。他對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攤開,輕聲喚道:「薰殿,你就拿出來吧。」
此時劍心的個頭才剛到她腰際,清纖欲折的年幼男孩仰首看她,緋發束在頸後,湛紫雙瞳澄淨如水,氣勢上卻早已能夠壓制住樣貌十五六歲的少女。
他自從聽她說過真實姓名以後,便堅持要喚她為薰殿,薰總覺得這稱謂十分老氣,糾正了幾回卻拗不過劍心,只得怏怏作罷,還暗自氣悶了許久。
「好,好,我把飯團給你就是。」薰頃刻間舉手投降。她哪裡拒絕得了他,只得將那堅硬溜圓的飯團放手交出,讓劍心設法補救,自去將手洗淨。
男孩抿著嘴唇,十指靈巧地擺弄著飯團,前發在動作時略微搖晃,兩扇烏黑睫羽靜謐安然地垂下。
他手背上那些交錯的傷痕經過草藥的養護,已經褪成淺淡的白色。側臉的線條削瘦柔和,氣色也紅潤健康了很多。
人類與妖魔結合產下的禁忌之子,自生於世間以來,就遭受許多白眼,吃過無數苦頭。可是劍心的目光和舉止純淨如舊,至今保存著一種天真的溫柔。
*
那時劍心只在不歸之森住滿三日,就央求她帶自己去偷偷看望曾經好心照料他的盲眼老婦人。可是當他們隱匿身形到達村落外圍,映入眼簾的卻是屍橫遍地、余火未息的廢墟,這才明白全村的人無一幸免,悉數枉死於妖魔口下。
「沒關係的,薫殿。我不害怕,我只是想再看他們一眼。」
那時男孩小心地推開她捂住他雙眼的手,力道堅定,卻又極為輕柔。他默然地盯著那些死狀淒慘的屍首很久很久,然後蹲下身去,捲起衣袖用手捧起鬆軟的泥土,試圖為死者挖出一個容納身軀的墓穴。
劍心只是平靜地說道:「他們打我,罵我,也想燒死我……可是現在他們都死了,而我還活著。我不能任憑他們躺在地上,最後被烏鴉和野狗吃掉,那就太可憐了。」
少女凝視著男孩那雙剔透得彷彿淚水結綴而成的眼睛,梳理他額前汗濕的碎發,默不作聲地揮手施下一道術法。
只在幾個呼吸之間,磅礡艷美的色彩洶湧而來,迅速侵佔所有視野,化作血火煉獄的村落上,發狂般蔓延開大片的鮮花。
水車、鞦韆、磨坊、高低錯落的房屋、零散缺損的武器、扭曲殘破的血肉屍骨……如今盡數被掩埋在疊湧如春潮的花海中。無數斑斕的花朵落下,將寂靜至死的村莊堆砌成一座巨大的墳墓,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妄圖打擾亡者的安寧。
而那個溫柔得不可思議的孩子呆怔地望著這一切,忽然轉過身去,不管不顧地把頭埋進少女的懷裡,雙臂使力箍住她的腰身,像是在擁抱他唯一沒有失去的寶物。確認了她的存在的那一刻,他終於卸去所有從容成熟的偽裝,放聲痛哭起來。
男孩的眼淚說來就來,像夏天降下的暴雨,剎那淋濕她的衣襟。一股溫熱滲透薰心口的肌膚,那是少女百年未遇的陌生感觸。
他在抽泣中一聲一聲重復著,其實自己真的很害怕。她能做的只剩下展臂緊緊回抱住他,用這種方式告訴男孩,還有她在這裡,他並不是孤身一人。
*
兩年以後沈星堆積的夜晚,長髮墨黑的男人倚坐在樹下,身後一襲雪白披風曳地,形貌高壯而冷峻。紅髮的男孩收劍回鞘侍立一旁,脊背挺直如青竹,面容長開許多,神情愈見堅毅。
比古清十郎端起酒盅飲下一口朝日山萬壽,抬起頭來,隨意地朝九歲的劍心問道:「笨徒弟,你向我學習劍術,是因為有想要保護的人嗎?」
男孩似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輕聲回答他:「……是啊。如果變得足夠強大,我就能保護更多的人,薰也不會為我擔心了。」
他想起自己親眼目睹過的悲慘死境。曾愛護著他的人,待他溫和的人,曾畏懼他的人,一意抹殺他的人,這些人盡數毀滅在大火和妖魔的肆虐中,最終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晚霞燒灼亂雲縈迴的天際,鮮血浸透潮濕厚密的土地。黑髮的少女落於地面的瞬間就明白一切無可輓回,卻首先抬手捂住他的雙眼,她的嘆息聲里載滿遮掩不住的悲憫與哀愁。
薰身上傳來的馥郁芬芳充盈他的鼻腔,沖淡半空中腥咸枯焦的死氣。她並未作出解釋,只是伏在他耳畔輕緩地說道:「劍心,不要看。」
然後她為他而施下一道術法,雪白的指尖沒入蕭蕭長風,起起落落間,鮮花自遠方奔襲而來,驀然開遍原野,埋葬了所有人的死亡。
正是從那時開始,男孩的心底悄然種下了想要斬斷人類與妖魔間百年動亂的願望,他想用手中的劍保護所有人的幸福。而這簡單稚嫩的心願,恰恰成為了一切榮光與自由的起源。
後來的後來,自村外回歸山間以後,劍心就陪伴在他的薫殿身邊,長留於不歸之森。而她聽取了他的請求,將他送至仙人比古清十郎那裡學習劍術。
他的師父,同時也是她的舊識,雖然一直以來都嚴厲無匹,卻從不吝惜於對他的稱贊。比古清十郎不止一次對他言明,他是不世出的執劍之才。
劍心還記得少女當時面上的神情,不知為何竟那般平靜又釋然。薰耐心聽他講完自己的理想,恍然片刻後清淺一笑,她放下手中織補的衣物,摸了摸他的頭髮溫聲說:「果然啊,如果不是你,沒人做得了這英雄。」
*
一年追逐著一年,宛若永不回頭的江水滔滔地流過,他就這樣陪伴在她的身邊,凝望著她過了很久很久。
與她共度的萬千歲月都無比純淨美好,像是骨頭食鹽抑或月光,泛出一種溫暖世俗又生動的白。
最初穿在身上的衣裳已經不甚合體,就變著花樣換過一套又一套。五官的輪廓本生得青稚溫潤,不知從何時起綻出冷澈的鋒稜,轉盼回眸時光華流轉,牽惹人的心目。
往日孱弱如花莖的四肢,伴隨著生長的刺痛逐漸變得結實而修長。於是門框上標注著身高的黑色橫線,一寸一寸地向上躥高,直到終於有那麼一天,他再也不必仰望少女清麗如故的面孔,而是可以俯下身注視她微笑的容顏,將隱秘的歡喜貯藏在心裡面。
「相思形色露,欲掩不從心。」
「煩惱為誰故,偏招詰問人。」
幼時他時常被她抱在膝上,安靜聽她念誦優美如初雪一片的和歌。彼時他尚不曾多加留心,然而那些蘊含著濃郁戀情的詞句,如今卻在他心中一字一字活轉過來,既可觸摸,也可細嗅。
少年含而不露的相思之情,一如山風清澄,更如日暈濃重。懷揣著滿腔不可名狀的煩惱與眷戀,他在她面前不免表現出一種自相矛盾的情態,既怕她知曉他的真心,又怕她永不知曉。
*
長到十四歲時,劍心在不歸之森舉行了一生僅有一次的成年禮。
摘下六朵生有十三瓣的金蓮花,和著鈴蘭白梔與初生的蓍草一同燒成灰燼,仔細研磨成粉末後,再摻入四滴娑羅葉尖流下的露水,分別塗抹在前額和掌心處,睡在十五夜圓滿的月光下,就能在預知夢中窺見自己與所愛之人的未來。
瞳孔中彷彿氤氳著晃漾不止的水波,視線幾乎沒有一刻是全然澄明的。縱使如此,劍心還是努力在夢中睜大了雙眸,想要看清楚自己的心上人。
預知夢里如星般閃耀一雙溫柔晶亮的眼睛,衣袖間紛揚飄零絢爛的櫻花。黑髮的少女用指尖歷歷細數他眉眼的輪廓,在身形碎成銀光消散以前,俯身將一個遲來的吻印在少年的額頭。
劍心從淺眠中突然醒來時,臉頰上的微紅還未褪去,四周夜霧朦朧,頭頂月白如銀。
流目四顧,他終於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少女發橫鬢亂,滿面潮紅地醉倒在溪邊,顯然是前夜為了慶祝他的成人禮而喝下太多烈酒。
劍心將薰打橫抱起,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推開紙門,他把懷裡的少女輕輕地放在榻上,為她蓋好薄被,用目光一遍又一遍描繪著她沈睡的面龐。
如果能這樣永遠望著她的笑容,永遠陪在她的身邊,那該是多麼好的事。
可是他就快要離開她了。
他會就此走出不歸之森,到人與妖魔交戰最激烈的地方去。他絕對無法坐視人們的悲痛哭喊而置之不理,他所學到的飛天御劍流,也只為守護人民的幸福而施展。
他不願自己曾經承受過的所有苦難在無辜弱者身上又一次輪回。
月光下紅髮的少年垂首不語,只是坐在少女的身旁。良久以後,他從袖中取出一條藍如晴空的發帶,那是他為她買下的禮物。
質感薄透的絲綃裁下細窄的一段,代替四季不敗的花枝,縛住少女如綢披散的青絲,交迭著結成一隻晴藍的揚羽蝶,映得鴉發愈黑,唇愈綻紅,眉掃遠山深黛。
*
薰從宿醉中悠悠醒轉,發覺自己安穩地躺在榻上,直起半身扶住額角,鏡中映出少女惘然的面容,發間繚繞一段天空的顏色,大抵是劍心的手筆,是他昨夜將她送回。
可是他卻不在她的身旁,一縷淺淡的流逝感浮上少女的心頭。房間里劍心的氣息尚未完全消散,她知道他並沒有走遠。
開門走到院中,薰看見劍心正獨自站在那棵榮盛的枝垂櫻下,伸手接住一朵隨風飄散的落花。下一刻他若有所感地回首看來,與她遙遙相望。
那雙眼睛明晃晃照出盈溢的情意,濃烈到令她心驚。他對她溫柔地笑了,吐字清晰地喚道:「薰。」
螢光清盈冷翠,點染夏日涼夜,薰將視線化成一支無形的畫筆,細緻描摹著劍心的臉龐,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他早就長大了。
高軒的嵐眉因壓抑不住的情愫而緊蹙,眸光像是幽紫的火焰於無聲處灼燒。英挺懸直的鼻梁以下,是刀裁般蘊含鋒利意味的唇。
站在她面前的劍心已不再是當年的男孩,業已長成風華恣肆的少年,赤艷發絲掩映下的面孔因著妖魔血脈的緣故,顯露一種近乎激烈的美麗,渾身上下隱約散逸出清冽而強橫的氣息。
她心中陡然酸楚得無以復加,開口喃喃地說道:「劍心,你要走了,是不是?」
儘管她早就預見到這般發展,卻依舊不捨得目送他從此離開。
劍心無聲地頷首,沈默半晌,忽然問道:「當年你要我付出的代價,現在還作數嗎?」
薰怔在原地,聽見少年裂玉般明澈的聲音緩緩地對她道:「過去,現在,將來,我都願意交付給你。」
她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知道了,卻只能看著少年誠摯清透的眼睛,嗓音艱澀地回復他:「對不起,我是騙你的。你在我身邊……從來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所以……你走吧。」
「不要質疑,也無需留戀。走吧,劍心,到你想去的地方。無論過去多少年,我都會……等你回來。」
他的面色轉為黯然,兩道目光盯得她渾身發痛,忽地上前一步,動作凶狠地把她攬進懷裡。
少年一握紅髮高束腦後,雙臂已然生得堅實強韌,環繞在薰纖白的肩背上,力道之重彷彿要陷入她的生命里,勒得黑髮的少女骨髓里都生出絲絲縷縷的痛意。
過往他們也曾有過無數次的相擁,可是沒有一次會帶來現在這樣的感觸,彷彿兩顆心臟都全無罅隙地撞在一起,迸發出有如痛楚的刺激,熾熱且親密,熟悉亦陌生。
「薫殿,感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再見。」
說完這句話以後,少年就那樣斬絕地放開了鐐束於她的雙臂,攜著長劍轉過身去,一步又一步踏入無邊的黑暗裡,最終將她遺落在遙遠的背後。
劍心聽到身後傳出雙膝觸地的輕響,夜風送來她壓抑近無的啜泣聲,像是雨滴,一顆一顆墜在他心裡。他其實再清楚不過,自己從未看過的、薰如尋常人般脆弱流淚的模樣,如今就在他與她生活了七年的院落間肆意展現。
可是他沒有停步,更沒有回頭。
他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這讓日後的他追悔了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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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幕
2020-11-25
仲夏的夜晚是那樣幽暗而柔和,流轉出水潑綢緞的光澤。少年的身影逐漸消融在不可知的遠方,少女卻仍舊怔然留在原地,閃爍的螢火穿過她鬢角的碎發,在她眼前相互追逐遊戲,曳出一行青瑩微亮的軌跡。
素潔的面頰不知何時已覆上兩道溫濕的水痕,被風吹得陣陣生涼。薰緩慢地伸出手去觸摸,終於意識到她的眼淚正抑制不住地流下。
自深深處,沈寂的胸腔鼓脹著傳來虛幻亦窒悶的疼痛,彷彿一千隻蝴蝶在裡面破繭而出,惶惑不安地四處衝撞。她茫然無措地呼喚他的名字,無人應答。
她不堪重負地折去雙膝跪倒在地,掌心遮掩潮潤的面孔,頭顱全然低垂下來,一簾失力的烏發與青草交錯綿纏。
追隨著少女那聲聲極為微弱的啜泣,於星空之下一並無言飛散的,是滿枝色澤鮮艷到照亮黑夜的櫻花。
*
翌日清晨她再和比古清十郎見面的時候,一雙明眸下肌膚粉光融滑。其實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不如說在此之前,她幾乎都快忘記流淚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了。
與薰相識多年的友人挑高了濃黑劍眉,半含嫌棄地打量著她,涼聲說道:「看你這副模樣,那傢伙一定是連夜走了。」
少女神情懨懶地瞪著他,不願和他搭話。然而比古語鋒一轉,繼續吐出的下半句話卻帶著真切的關心。
「抱歉,即便我是他的師父,也拗不過他投身入世的堅定心意。」
「他已經走上這條注定好的路了,終有一天,他會來取回天之劍的。到那時,你——」
你會很快消散在這人世間,身後既剩不下什麼,也得不到什麼。
而薰僅是淡笑著搖了搖頭,抬起一隻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少女唇角輕揚,目光坦蕩,為淚水所洗淨的眼眸格外乾淨清亮。
她笑意盈盈地接著說下去:「到那時,我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活得太久,我都快變成老妖怪啦。」
言至此處,少女的目光倏忽投向彼方,神態悠遠而溫靜,嗓音彷彿在對著戀人低聲訴說愛語,「如今我別無所求,只盼望劍心能夠平平安安地回來,讓我可以把天之劍交還給他。」
*
雪冷的劍鋒從背後洞穿了敵手的胸口,肌肉開裂時發出輕微的嗤嗤聲,無論他抽回長劍的動作有多利落,也不免會帶起大蓬飛濺的鮮血,有幾簇就在少年潔白的面頰上猝然綻開,描繪出腥熱黏稠的極惡之花。
垂死的妖魔立刻倒在了地上,與人頗為相似的十隻指爪徒然地摳挖著血如泉湧的胸膛,喉嚨里翻滾著一陣陣粗啞慘厲的哀號,兩只暴突的晦紫眼珠不敢置信地在殺死他的少年臉上打轉,表情驚懼異常。
紅髮金瞳的少年斂眸抿唇,旋即揮劍割下紅髮妖魔的頭顱,免得他再遭受更多苦楚。他還劍入鞘,面上的神情一瞬幾度變幻,說不清是悲憫還是憎惡,最後也只余下一片空白。
一場短兵相接的戰鬥猶如龍卷狂嘯著掠過曠野,廣袤濁黃的土地經受著業火和血肉往復的焚燒澆灌,竟比枝頭熟透至腐爛的毒果更豐潤多汁,散髮出一種荒涼而甜膩的氣息。
正值逢魔時刻,十五歲的少年孤伶伶地佇立在蔓草萋萋的戰場上,頭頂盤旋著渡鴉漆黑的群影。黃昏的天空是赤色的,兩族的戰士廝殺過後噴湧而出的生命是赤色的,他的頭髮和衣服也是赤色的。
無以名狀的煩惡與躁郁再度襲擊了他。少年強自閉目,深深地呼吸著,白皙的額角隱約浮現淡青的筋絡,手指痙攣般掐住腰側僵冷的劍柄,力道狠戾得幾乎要在上面刻下痕跡。
許久以後,少年起伏不止的胸口終是平靜下來,如同自風暴中掙脫的無際深海。
吐出一口濁重氣息,劍心緩慢地睜開眼睛。那對浸染殷紅的黃金之瞳,已然重新轉為清深的若紫色。
自從少年決意加入桂小五郎統領的長州軍,持劍斬殺了第一個妖魔,身體里就開始點起一把暴虐的大火,不分日夜地煎絞著五臟和血液,唯有無止境的殺戮能令他獲得短暫的平靜,然而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少年別無選擇,只能竭力壓抑忍耐這種近似本能的狂性,暗自等待著在戰場上縱情釋放的那一刻,這讓他不久就在同盟和強敵間贏取了「拔刀齋」的赫赫凶名。
拔刀齋在古語中的另一層含義,是阿修羅。
傳說中驍勇嗜殺的天神。
就在劍心轉過身去,打算回到營帳中的時候,一隻精巧的紙鶴拍打著雪白的翅膀,穿過茫茫紅霧,向少年輕盈地飛來。
紙鶴在他身邊徘徊流連,他看見那纖細的長頸上,有人提起畫筆,蘸著櫻粉勾描出一朵五瓣的小花。
那是薰寄給他的信。
少年深雪般的面容上尚且沾染著紫紅的血液,唇邊卻倏然浮現出淨若優曇的微笑。他有些局促地在衣服上反復擦拭著雙手,發覺無果以後,少年尋到附近一處水質潔淨的窪潭,用心地洗淨了自己臟污的手掌。
紙鶴搖搖擺擺地飛過來,棲息在劍心攤開的掌心裡,完成它的使命後,就再也不動了。
「薰……」
他嗓音嘶啞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眸底湧現出的那種更加盛大的寧靜,宛若月光下蕩起一脈銀亮細碎的花潮,漫沒過少年的身與心。
*
在最初那段遠離不歸之森的時日里,懷揣著戀情遭拒的無望苦楚,劍心走得分外決絕,並試圖在硝煙與烈酒的洗禮中暫時地忘卻她。
然而他越是將薰的形象在戰爭的血池泥沼中反復摔打,戰爭本身就越像她。
所幸薰很快就設法給他寄了信來,而看到她端麗字跡的一剎那,少年就徹底放棄了無謂的掙扎,任憑久積的想念堅韌如絲,將自己從頭到腳纏裹無遺。
短短的一年里,他們之間就相互傳遞了幾十封書信。每當劍心被血脈中迸發的殺欲煩擾得徹夜無眠,便隨意抽出一封薰寫給他的信來讀,至少能夠讓自己久違地笑起來。
而這一次,當少年小心翼翼地打開折好的紙鶴,從信紙里竟還落下一枚用木頭雕刻而成的劍形吊墜,劍柄鑽了小孔,穿在一根絲繩上。手法稚拙,雕工粗糙,打磨得卻光滑異常。
薰在信的末尾特意寫明,這是她專門做給他的吊墜,是用來保佑他平安的,還要劍心千萬保管好它,時刻都戴在頸上不許取下。
低眸讀到此處時,紅髮的少年驀地彎起嘴角笑了。那宛若濃墨勾畫的眼角眉梢,罕見地顯露出一抹飛揚之色。他旋即將那劍形吊墜戴在脖頸上,對鏡端詳一番後,又珍惜地往心口處掖了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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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她親手雕刻的櫻木吊墜在千里之外砰然碎裂時,筆從少女手中滑落到地上,全無預兆地折成兩段,無數張信紙宛如大片雪花紛紛四散。
薰的面色驟然慘白似霜,知曉劍心一定遭遇了可怕的變故。她甚至來不及多加思考,身形兀自一閃,就這樣不顧一切地踏出了數百年不曾離開的不歸之森。
她循著自己感應到的方向一路追尋而去,發現距離那裡越近,血腥的味道就越是濃郁,於是少女明白過來,自己必然正朝著人與妖魔爭鬥最激烈的戰場行去。
下一刻,她就看見了他。
然而她看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他呢?
是一個佇立在戰場上,通身縈繞著鬱鬱黑氣,鮮血披面的人,然而殺戾之深重,卻比妖魔更像妖魔。
遍野都是伏倒在地的新屍,死去的大多是妖魔的戰士,活下來的大多是人族的戰士,可是他們卻都驚懼地手持武器半圍著那個不動也不說話的人,寒光熠熠的劍尖、拉緊至極的弓弦,盡皆對準了他一個人。
那個人半垂著頭,脊背卻挺得筆直,利劍死死握在手中,是一副隨時都會發動攻擊的模樣,不斷有深紅黏稠的液體從他身上滴答滾落,又在他腳下匯成一汪血泊。
滿頭緋紅綿密的發絲無風自動,窸窸窣窣,竟然已經長到腳踝。凌亂的額發墜過鼻梁,遮掩去大半本來面目,卻依稀可見膚色雪白驚人。
阿修羅降臨於世,亦不過如此。
「劍心……」
薰的聲音止不住地發顫,像是立刻就會哭出來。
那個人聽見她的呼叫聲,身體輕輕搖晃了一下,僵硬地做出一個抬起頭的動作。於是那一雙掩藏在赤紅額發中的渙散眼眸,堅冷無情得好像兩顆黃金珠的眼眸,就彷彿專注地看向了她。
「薰。」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是做出一個曾做過千萬遍的口型。手指松開,利劍鏘然一聲墜地。剜骨鑽心的殺欲在看到她的瞬間消隱而去,他出於本能地朝她邁開步伐。
然而隨著劍心開始有所動作,圍攏在他身邊的人族士兵們也畏畏縮縮地試圖偷襲於他,但卻懼怕這殺神一身煞氣,不敢輕舉妄動。
薰見狀怒意勃發,只一揮手,數根花藤便從地底長出,纏緊那些人的腳踝,將他們倒懸在半空中,聲音噴火地斥道:「狼心狗肺的東西!到底有沒有良心!劍心不曾傷你們半分,反倒救了你們,你們卻要殺他!」
「那,那又怎麼樣!」一個小兵梗著脖頸抗辯,「緋村他是殺了很多妖魔!可他這個樣子,比妖魔還可怕,指不定就把我們殺了!」
「對!」另一個大漢臉紅脖子粗地叫道,「而且緋村他本來就是妖魔生出的雜種吧!他身上有一半流著妖魔的血,誰知道他是不是真心幫我們!」
薰聞言氣噎喉堵,眼角生生逼出一行熱淚來,揚手令花藤不停摑他們耳光。回眸望見劍心步履蹣跚,已將要行至她面前。
他眼中濃艷金芒微有消褪,似已現出一絲清明,卻只凝視著她一個人,聲音殘破地發問:
「不是人類,不是妖魔,那在你的眼裡……我是什麼?」
少女毫無遲疑地迎上前去,打開雙臂把他接進了懷裡,她抱緊了傷痕累累的他,哽咽著回答道:
「你是劍心,緋村劍心。你只是……我的劍心。」
*
最後薰將尚在昏迷中的劍心帶回了不歸之森。她為他洗澡換衣,洗去他一身的血污泥塵,又為他上藥包扎,在這個過程中,他始終昏沈地睡著,絲毫不曾有過醒來的跡象。
她帶他離去前,臨行時分,桂小五郎的話語仍然如一片烏雲籠罩在少女的心頭。人族的首領目光深沈,打量著她懷中暈睡的少年,聲線平淡中暗藏深意。
「我見緋村的第一面,就發現他是人與妖魔所生的禁忌之子。他身承兩族相互排斥的血脈,雖然天生強悍善戰,但若見血殺戮,則會逐步受誘發狂。」
薰冷冷地看著桂小五郎,一字一頓說道:「你什麼都知道,卻還是利用了劍心。」
桂低眉含笑,不作否認,只不疾不徐地繼續說下去:「緋村如今這般,已經快要入魔。他既是半人半魔之身,一旦發狂,神智盡失,卻比尋常妖魔更不如。到那時,我這首領恐怕也不敢保他了。」
薰暗恨咬牙,再不願與桂小五郎多說半句,抱著她的劍心,旋身便出了營帳。
然而她的確知道一個辦法,能夠壓制下劍心的妖魔血脈,也許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
世間除去薰以外,恐怕也無幾人知曉,她守護了數百年的天之劍,還有一個名字,叫做逆刃刀。
它無法殺傷人命,一揮之下卻能渡救幾多生靈,更擁有封印萬物的神力。
所以宿命竟是應在這裡?少女不由得苦笑起來。天授的英雄注定會取得神明遺落的天之劍,然而英雄卻要遭受這般痛切苦楚,不得世人理解,落得心身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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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又安安靜靜躺在這裡了,就像她第一次把他背到這木屋中來的時候。那時她守候他整夜直至不支睡去,醒來就對上男孩一雙睜大了的漂亮眼睛,窗外晚櫻繁艷如故。
薰自妝奩里翻尋出那把泛出舊色的梨花木梳,正如幼時她常為他做的那般,解開束縛的元結,蘸了清水,一點一點梳理著劍心蓄得很長的頭髮。
緋紅的發縷舒展開來,不緊不慢流淌過她的手心,紛紛然散落在榻上,絲緞一樣垂直涼滑。
她以指腹溫存摩挲著他的眉與眼、鼻與唇,不無悵然地想道,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又長大了一些,已經真正是個典正而清俊的男子。
他的眉形委實生得英氣又秀麗,兩道利劍一般的橫亙在額間。可是離開她在外徵戰的這段時間,他一定比以前更愛蹙眉了,因為那幾折淺淡的皺痕,她怎樣努力都無法為他展平。
烏黑的睫毛還是長卷如弓的,眼皮彎出漂亮的弧度,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現在他緊閉闔攏的雙眸下,那對寶珠般的眼瞳,本應湛紫欲滴的眼瞳——依然是火熱而狂亂的赤金色嗎?
高挺的鼻梁在她掌下清淺地起伏,讓她想起綿延的山脈。一呼一吸,平穩如常。他有著她所見過形狀最為美好的嘴唇,雖然因虛弱而色淡如水,但當他醒來以後,必然會恢復紅潤的顏色。
薰低下頭將劍心看了又看,她也不明白自己心裡怎麼會生出這樣多的眷戀,卻最終也不曾與少年唇瓣相接。
在她過於漫長的一生里,在她從數百年守候中解脫的前夕,薰從沒有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是多麼渴望活著,多麼渴望與劍心一起朝向明日活下去。
「劍、心……」
「緋、村、劍、心……」她伏在少年耳邊,再度呼喚著他的姓名,咬字發音如斯鄭重,彷彿在說的是一句我愛你。
*
紅髮的少年自床榻上徐徐轉醒的時候,薰不曾陪伴在他的身邊,靜若透明的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劍心覺得自己彷彿做了一個難以掙脫的噩夢,滿身的新傷舊痕猶在隱隱作痛,但已被擦上了藥,全都裹緊繃帶,照料得甚是妥帖。
少年不禁微笑起來,心知這一定是薰的手筆。從小到大,每一次他受了傷,都是她一邊念叨他怎麼這樣不當心,一邊給他包扎上藥。
可她現下又在哪裡呢?為什麼不肯見他?
少年伸手撐在榻上,頗費了些工夫,吃力地坐起身來。長長地眨一眨眼睫,惘然抬首四顧,他於鏡中望見自己茫然若失的臉孔。
英秀欲飛的長眉下,一雙眼睛變回了深靜的湛紫,不復赤金之色。他閉目仔細感受著,驚喜地發覺體內那股兇暴的血潮平息下來,不再發狂般湧動。
而與往日有所不同的是,少年左側的面頰上赫然顯出兩道交叉如十字的紅痕。那並非舊時留存的傷疤,因為其下的皮膚光滑細膩,然而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它抹去。
而在劍心的身旁,正放著一柄他從未見過的劍。他雖是初次見到它,心中卻陡然生出無以言述的親近之意,當即伸手將它拿起,仔細賞鑒起來。
少年一伸手拔出劍來,一聲清嘯乍起,三尺青光入目。尤為奇異的是,那劍刃與劍背卻是全然相反的,道道刃紋恍若櫻川流水,清麗無儔。
「這莫非是……」劍心神情惝恍,不禁低聲自語。
「逆刃刀。你拿著的是逆刃刀。」卻有一道沈穩男聲自不遠處傳來,回答了他的疑問。劍心聞聲抬頭看去,只見比古清十郎正站在門口處,衣飾容貌如舊,眼神卻洇著幾許悲愁。
「它也被世人稱作——天之劍。」
劍心聞言略有些吃驚,不過他意不在此,於是他率先對比古清十郎問道:「師父,你知道薰在哪裡嗎?我一直沒有見到她。」
男人看著他,卻沒有應答,良久以後,緩緩搖了搖頭,啞聲道:「笨徒弟,你先看看窗外。」
少年不解其意,只得依言朝外望去,一見之下卻是大驚。窗外那一棵華茂明艷的枝垂櫻,原本四季常開,永盛不敗,而今竟於一夜之間盡數枯敗萎謝,落紅幽咽,繚亂滿地。
不見蹤影的薰。枯萎的枝垂櫻。神情悲涼的師父。突然現世的天之劍。他無端復原的身體。
一個恐怖至極的猜測自他的腦海中浮出,少年的手足都像浸在冰雪裡,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驚惶地僵直了身軀,嘴唇半晌才組織起一句零落的言語:「她是守劍的精靈……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死……」
「草木化生的精靈,本就只得百年之壽。」比古清十郎望著失魂落魄的徒弟,目光浮出憐憫,「是天之劍為她延續性命……而現在,她將天之劍還於你手中,便是把命還給了你。這也是注定好的事情。」
「薰大約一見到你,便知道你就是那所謂天授的英雄,但她從未怨懟過你。」
然而縱然一切都是天道注定,也無法預料到你會愛上她,而她會愛上你。
於是就這樣,她把劍給了你,心給了你,最後命也給了你。
劍心怔怔地聽著比古清十郎說出他所不知的所有真相。與薰相處的無數往事如落花降下,在思想的湍急河流中載沈載浮。
他回憶起那個螢火紛飛的夏夜,她跪倒在他身後安靜地流著眼淚。
然而他竟然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哪怕一眼。
他反反復復地想著,她在臨終前的那一刻,垂眸望向沈睡的自己時,會說些什麼,想些什麼,做些什麼。
可是他完全想不出,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眸中逐漸蓄積起大片溫暖透明的液體,視野緩慢地搖晃著,忽然轉為一片痛意徹骨的殷紅。
比古清十郎喟然嘆息一聲。
面前的紅髮少年兀自僵立在原地,一雙紫眸凝固無光。那張蒼冷雪白的面孔上,悄無聲息地流下了兩道血色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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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故事,便一如傳說中所預言的那樣,天授的英雄斬獲天之劍的青睞,持劍平定了人類與妖魔之間持續近百年的動亂。
只是他並沒有依仗天之劍的力量,繼續在戰場上大開殺戒,以武力強行壓制妖魔一族,而是周旋於人族與妖魔之間,恩威並施,將可能產生的犧牲降至最低,而後成功促成了兩族的和談。
這樣一位功勳卓著的偉大英雄,同時承襲著兩族的血統,生來便有天命眷顧於他。
據說他是位謙遜文雅的美男子,年紀尚輕,孔武有力,潔身自好,不曾娶妻。
他的滿頭紅髮宛若朝霞流瀉,紫水晶般的眼眸動人心魄,一舉一動都彷彿被太陽的光華照耀。
男人敬仰他的強大,女人愛慕他的溫柔。
連牙牙學語的幼童,都聽熟了他的傳奇。
可是這樣一位完美無缺的英雄,卻在戰亂結束以後,不肯接受任何一頂飾於發間的榮光,匆促地踏上流浪的旅途,遁入茫茫的人世間去了。
或許也有某個人在哪裡見到過他的行蹤,只是那時他大約已自稱為流浪劍客,腰間佩著一把古怪的逆刃刀。
然後,十年就這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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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十年里,他用雙腳丈量過廣闊的土地。他一邊走,一邊看,幫助過的人太多,自己也記不清。
他喝過很多個地方的美酒,看過很多個地方的白雲,趟過很多個地方的河流,見過很多個地方的人們。
他也問過很多人一個同樣的問題,死去的愛人可以再次活過來嗎?他不厭其煩地問過很多次,答案總是否定的。
不過也有人對他說過一句話,枯萎的草木,只要埋在土里的根系還活著,總有一天會載著所有幸福的記憶,在某個陽光溫暖的春日伸一伸懶腰,睜開眼睛醒過來。
青年頸邊紅髮披拂,立在雪山下仰首喝盡一壺烈酒,幽紫的眼眸氤氳著水意,唇邊纏繞著清苦的笑容。
劍心突然想起,時間的巨輪已經轉到第十個年頭的春天,他曾經在不歸之森耐心守候過九個寂寞的春天,可是她都不願意醒來看他一眼。
他走得太累了,實在不想再流浪了。無論走到哪裡,無論經歷過多少人多少事,只有不歸之森,只有她的身邊,才是他最嚮往的地方。
說走就走。紅髮的劍客攜著一把逆刃刀,轉身踏上了前往不歸之森的路途。劍心已經想得十分周全,他的壽命遠比凡人長久,所以他會等下去,在不歸之森守候著他的至寶,哪怕耗盡一生,他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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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歲的春天,白雪消解殆盡,玻璃般音色清脆的溪流從腳邊潺潺流過。他懷著一種與戀人相會般羞赧的歡喜,轉身隱入靜謐無人打擾的不歸之森。
他踏著野獸踩出的斷續小路,循著記憶悠然前行。林間的雲雀乍然長啼一聲,倏忽振翅掠過頭頂,豐茂光潤的樹葉在風中簌簌地搖曳,遺落下一片片晶瑩渾圓的光斑。
紅髮的青年若有所感地攤開手掌,一朵五瓣的粉潤櫻花,便在此時打著旋兒落在他的手心裡。
心臟就在這一刻怦然作響,旋即急促地跳動起來。青年的臉上開始熱燙起來,兩頰甚至浮現出淺淡的紅暈。多少年不再重來的情愫與意動,於這一瞬間如潮水湧上心頭。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睛。
他已整整做了十年的夢。夢里的她,心裡的她,終於走到了他眼前。
觸手可及的是少女一如往昔的容顏,晴波流眄,麗色嫣然。她就站在他的面前,那般輕靈秀美。
她依舊穿著遍染櫻瓣的衣裳,流瀉滿肩的烏發卻不再以盛放的花枝為飾,而是用晴藍的絲帶結束成一隻揚羽蝶。
她探出弓月般的指尖,袖緣間暗銀刺繡的飛鳥飄舞起來,少女伸開纖細的手臂,穩穩地,用力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她伏在他的耳邊溫柔地問道:「那麼,劍心,過去,現在,將來,你願意向我交付哪一個?」
紅髮的青年就無比欣悅地笑起來,眉眼之間春風眙蕩。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心裡準備好了,一直等到了今天。
他回答道:「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都願意交付給你。薰,我此生所有的時間,都將交付給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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