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言情 幕末 劍薰
序幕
2024-06-16
生命是很寶貴的。
年幼的神谷薰站在母親的墳墓前,身上落滿了輕盈細碎的櫻花。
她的父親從碑前搖晃起身,最後站定,櫻如雪覆白頭。
「小薰,」父親緊緊抱住她:「你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連同愛你的人一起。」
因而,當她收到發至神谷道場的訃告之時,門徒四散如鳥雀之時,神谷活心流獨木難支、幾臨凋敝之時,也從未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
偌大的道場,只剩少女一人,獨自端坐在流派牌匾之前,背挺得筆直,如同破石生長的竹,絕不屈服。
蛙鳴聲聲,像夏夜的哽咽。神谷薰自黑暗中緩緩睜眼,被孤獨的夢境壓地喘不過氣。她掀被起身,覺得周圍太過安靜。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又回憶起以前,明明遇到劍心他們以後再沒有過了。
劍心。她想起他今日講述從前,低眼撫摸傷疤的模樣。
悶得慌。少女輕步慢移,在月色下離開道場,徐徐向後山走去。
這條路神谷薰每年都要走一遍,與父親一起,踏上細細長長的小路,蜿蜒到盡頭,便是母親的墳墓。後來,只剩她一人,路邊樹木搖晃枝葉的時候,忽覺恍若隔世。
她沉默地跪坐在這對冰涼的墓碑前,想母親病臥於榻撫摸她臉頰的溫柔,想父親離家參戰一去不回的背影,想後來劍心組齊聚赤別戶快樂幸福的時光,又想到螢火,想到傷疤……「幸福地活下去」,她最終複想,終是沒有對父母說出一句話來。只如同五月十四那日的夜晚,輕輕地,輕輕地,把臉埋進手心,彎下腰去。
「媽媽,爸爸……」她流下眼淚,哭得像幼時被人狠狠撞倒在地:「我好想你們。」
晶瑩的淚珠滴落在母親的墓前,破碎成時光的碎片,割裂少女周圍黑暗的空間,風聲驟然在耳邊轟鳴,凝固成砂石流水,猛然將人席捲進時間的洪流之中。
不知何處而來的櫻花旋轉飄零至空無一人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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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2024-06-16
恍惚之間,鼻尖縈繞起一股清冷淡雅的白梅香氣。神谷薰昏昏沉沉抬眼,只見一個纖細的背影彎腰洗帕,轉身過來露出一雙黑夜般沉靜的眸子。
世上就是有這樣神奇的事情,來自未來的人暈倒在過去已逝之人的屋前。而神谷薰第一眼便知道,她是雪裡的白梅,舊日的明月。
「薰小姐,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雪代巴擺上白粥與醃菜,望過來。
經過複雜的心理建設,神谷薰終於接受了自己正處於文久三年,動盪不安的幕府末期,民不果腹的戰爭年代。她接過白粥,露出感謝的微笑,聞言略有苦惱地咬唇,隨後還是決定不給別人增添麻煩,答道:「你和我一位朋友提到的……舊友很像,恰巧同名,迷迷糊糊地認錯了,實在抱歉。」
「騙小孩呢!」一旁與雪代巴眉眼相像的黑髮少年抱胸噘嘴:「哪有這麼巧的事情,不會是故意摔倒在姐姐面前來蹭飯的吧?」
「太沒禮貌了,緣。」雪代巴微皺起眉。
「哼。」雪代緣雖有不服,但還是收斂下來,乖乖喝粥。
「不知薰小姐從哪裡來,為什麼會暈倒在此?」
神谷薰眼神微動:「我從……江戶來的,許是走的累了,體力不支,暈倒在巴小姐的門前,多有打擾。」
文久三年,她的母親尚且健康在世。
「原來如此。」雪代巴平靜地應下,似乎不在意話語真假。
雪代緣幾口喝下白粥,跑到門口朝神谷薰做了個鬼臉:「我才不信你說的呢,醜八怪。」隨後跑走了。
「緣——再這樣我就生氣了哦。」
這臭小鬼……根本沒有彌彥一半可愛!神谷薰久違地感覺拳頭硬了,要不是看他是雪代巴的弟弟,就憑他長大後幹的破事,她必得狠狠教訓他一頓。
「真的很對不起,」雪代巴微微欠身:「緣調皮慣了,想必是還在生我不告而別的氣,遷怒到你的頭上了。」
——不告而別。
彷彿在腦中敲響一記警鐘,神谷薰突然意識到,她有機會在一切發生之前,挽回劍心、雪代巴,甚至雪代緣、清里,乃至於關乎她自己的悲劇。
似乎是命運借雪代巴之口,問道:「那麼,你接下來要到哪裡去呢?」
白梅一般的女子如此善解人意,並未就這個問題一直詢問下去,容許陌生的客人繼續逗留在此處。
這日下起小雨,好動的男孩淋濕一身,只為給姐姐摘幾朵花。雪代巴輕輕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推搡著讓他進屋內擦乾換衣。
難以想像,這對姐弟接下來要面對那樣艱難的命運。
雪代巴捧著花和神谷薰坐在一起,看雨水自房檐滴落。
「巴小姐,或許有些失禮……」薰猶豫地開口:「你這麼關心自己的弟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與他不告而別呢?」
雪代巴的頭微微低垂,看手裡白色的小花:「……薰,你有愛人嗎?」
有的。未來的流浪劍客,當下的人斬拔刀齋;你可能的仇人,與未竟的愛人。神谷薰捏緊袖子,吞下酸澀的字句。
女子未覺出什麼,沉浸在愁緒中,黑眸第一次顯出如此清晰的痛楚:「清里離我而去了,我想見他。」
「如果,」神谷薰的聲音微微顫抖:「巴,如果有機會回到過去,我有資格擅自改變他人的命運嗎?」
「……我不知道你正在經歷什麼,如果有機會,我會阻止我的未婚夫。」雪代巴將手覆上她的手:「不要後悔,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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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2024-06-16
雨不會一直下。
當雲開雨霽初晴時,神谷薰戴上斗笠,將雪代巴深夜伏案寫下的書信放在懷裡。
「你真的要去京都嗎?」雪代巴將口糧包裹好,仍不由得詢問:「不要勉強。」
一如劍心那晚所言,雪代巴是位美麗的女子,雪一樣冷淡的外表下沁出白梅一樣柔軟的清香。
「謝謝你。」 神谷薰輕輕抱住她,釋然而堅定:「這是我的選擇,或許也是我此行的目的。請放心,我會盡力將清里帶回來的。」
尚未長大的雪代緣躲在姐姐的身後看她,眼睛黑亮亮的。
「是不是捨不得我呀?」神谷薰笑眯眯地摸他的腦袋。
「才沒有呢。」男孩撥開她的手,偏頭露出微紅的耳尖。
他也不是生來懷恨,神谷薰想,請就這樣生活下去吧。
「一個月之後若沒有我的消息,」薰最後對姐弟微笑:「巴,無論如何請不要與緣分離。他還……太小了,孤身一人就太難過了。」
既然在知曉往事的當晚回到過去,活生生的巴與緣就在眼前,她便沒法無動於衷。
神谷薰邁開腳步,文久三年的陽光撒在她的臉上。
不要後悔,不要膽怯,不要向坎坷的前路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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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2024-06-16
雖說自稱未來之人,可到底不知種種事件的細節。神谷薰只得日夜兼程,以求越早到京都越好,似乎在與時間賽跑。
文久三年的京都夜晚,明月高懸,風吹落葉,無辜民眾生怕受到幕府與維新志士爭鬥的牽連,門戶緊閉,偶爾有幾聲犬吠。神谷薰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疲乏至極,卻一時無處可去。
猛然從黑夜中伸出一雙手,死死捂住她的嘴,拐入小巷。
神谷薰來不及驚呼,發覺冰涼的刀刃已然貼上頸脖,眼前一陣眩暈。那男人渾身發抖,放出狠話:「新八,你們再靠近一步,我就殺了這個女人!」
新八?新選組二番隊長永倉新八!
身披山形羽織的新選組隊員如一群青色的雁,刀身已出鞘半分,應和眼眸的冷光。站在最前面的男人輕輕嘆氣,似乎極為失望:「沒想到新選組也有這種貨色混進來,半點武士的尊嚴都沒有。」
「別過來!」挾持薰的男人情緒極為激動,聞言又將刀刃貼近,她感覺脖子刺痛流出血液,本就跋涉無力的她更加使不上力氣。
永倉新八卻絲毫不受威脅,如閒庭信步的鶴,一步一步走近:「你若把這個女人殺了,那麼你的妻小將會作為陪葬。」
血液從頸脖漫延下來,浸濕薰的一片衣領。她急促地呼吸,意識到永倉新八不打算救她,她會就這樣死嗎。不行,她還不能死,起碼不能死在這裡,死在舊日的京都。
她抓住男人被新八吸引注意力的時間,狠狠咬住男人的手掌,同時重擊他右手肘的筋脈。
男人沒想到薰會反抗,手臂瞬間麻痛,一把將她甩到地上。永倉新八手中銀光一閃,空氣中便彌漫起濃烈的血腥味。
這就是幕末,人們殺人又被殺,用鮮血澆灌土地的時代。
神谷薰趴在地上喘氣,費盡最後的力氣抓住青綠羽織的衣角:「請、請幫我找清里明良……」
「請不要開我的玩笑了,我的未婚妻真的不是她。」
醒來時脖子的傷還略感刺痛,但已經包紮完好。神谷薰勉力起來,聽見門外的話語問道:「請問是清里先生嗎?」
「原來是小巴托你帶信,實在辛苦了。」清里明良欠身表示謝意,高馬尾和順地披在背後,「家主那處多有不便,委屈神谷小姐到我的落腳處暫歇幾日,養好傷痛。」
是和善且禮數周到的人啊。
「那就麻煩清裡先生了。」神谷薰應下:「巴小姐希望你能回去,如今你看到書信我也就稍微放心一點了。」
清里明良沉默不語。
薰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你……你不願回去嗎?」
「不是這樣的。」清里很快地否定,面露難色:「我還沒功成名就,還沒完成對巴的約定……」
「開什麼玩笑!」薰被這一番話氣得不輕,以至於口不擇言:「如果你真的一心想著巴小姐,為什麼在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不在她身邊?難道你真的要讓她親自來京都看到你的屍……」
她及時噤聲,含著眼淚捂嘴。
但清里似乎被她問住了,皺眉沉思。
神谷薰又想到巴捧著花的模樣,輕輕歎氣:「我是真的認為,巴小姐和你在一起是幸福的。如果連你也要奪走她的幸福,那也太……令人難過了。」
薰不知道她的勸解是否有效,但清里明良除了每日問好便不見身影,不知是為了避嫌,還是逃避她的質問。但總之,既然不確定要在這個時代待到何時,那在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神谷薰需要一份經濟來源。
「小薰,這份酒送到最裡面的包廂——」
「好的!」神谷薰急忙接過托盤。
不愧是京都的酒店,根本閒不下來,薰暗自感嘆,不由得回想起赤別戶火鍋店裡的妙小姐和小燕。
她低頭為客人倒酒。
「清里那傢伙真是的,就算急著回去結婚好歹也讓我們替他踐行吧!」
神谷薰眨眨眼,發現他們身上的衣裝確實與清里是相同的。是同事吧,她微微笑起來,看來清里終於想開了。
「嗐,連幕府守衛的工作都放棄了,到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羡慕死人啦!」
她輕闔上門,心情不錯,甚至開始想以後是否能拜託店長允許她借宿在店裡。
一位藍衣緋髮的少年擦身而過。
神谷薰停住腳步,心陡然躍動起來,回頭看那個背影。
不會有錯的,他是——
「劍心……」
少年駐足側頭,高馬尾隨動作輕輕搖晃。
等等,他出現在這裡是要——
神谷薰一瞬天旋地轉,清酒瓶掉落砸得粉身碎骨。他用刀鞘將她禁錮在地,從緋髮下露出一雙銳利的金色眼睛:「你是……」
「什麼人?!」幕府護衛拉開木門。
少年一個手刀打在她的後頸。神谷薰陷入黑暗之前,最後看到的是他拔刀衝向他人的背影。
——他是人斬拔刀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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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2024-06-16
我說,最近昏倒的次數是不是太多了?
「好疼——」神谷薰欲起身,扯動後頸肌肉,輕聲呼痛,隨口抱怨道:「下手也太重了……」
但想起那屋幕府護衛,便閉了嘴。
「抱歉。」
誰人突兀出聲,驚得她顫了顫身體。轉頭見年少的劍客倚靠在窗邊,一輪夕陽掛在背後,橘紅的光如同西洋油畫的顏料,自緋色的髮絲流淌下來,靜靜勾勒靛藍的上身輪廓。
無論神谷薰是否做好了準備,過去、現在與未來如同三張膠片,切實在她的眼前緩緩交疊。
「因為怕你逃跑,就用力了點。」緋村劍心從窗臺起身,腰間刀劍碰撞出細微的金屬聲,明明望向她,眼睛卻沒有神采。
神谷薰一時忘記處境,幾乎下意識擔心:他怎麼了?
劍心走到她面前,投下一片陰影。
「現在,可以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嗎?」語氣毫無起伏,似在普通詢問,左手卻搭在刀柄上,極近的距離讓薰毫不懷疑抽刀的速度。
她的身體先於思緒微微顫抖,但很快咬唇,告訴自己,這是劍心,緋村劍心。
神谷薰重新回望。她看見少年微蹙的眉,緊抿的唇,想起他第一句話便是抱歉,不禁莞爾。
「原來你也是劍心。」
「什……」少年意外地眨了下眼,側頭沉默片刻,夕陽落在臉頰上:「你是說你認識一個和我同名的人,在居酒屋裡只是認錯了嗎?」
「嗯……」神谷薰扶著牆站起身,模棱兩可:「確實是同名。」
劍心的手煩躁地摩挲兩下刀鞘,隨後抽出腰際,用鞘尾重重將薰抵在牆上:「這種說辭也太假了,沒有人會信。」
「很痛欸!」她藍色的眼睛略帶慍怒瞪了他一眼,閃出夕陽金色明亮的光,隨後她輕嘆,用一種劍心從未見過的眼神看他:「正因為你也是劍心,所以我不會欺騙你;而且我也願意相信,劍心是不會傷害我的。」
劍心看到那雙明亮的藍眼睛又彎起來對他笑,笑得他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哈哈——」屋外突然走進兩人,小八字鬍的男人笑得合不攏嘴:「桂老師,我就說拔刀齋對付不來女人吧?」
劍心將刀收回,移開視線,退後幾步與薰拉開距離。
桂小五郎向劍心點頭示意:「果然對婦孺之輩連拔刀都無法做到嗎?」
「對不起。」劍心抿嘴欠身。
「不不,」桂小五郎無奈笑笑:「你這樣很好,我們要建立的『新時代』就是要讓弱者也能生存的時代。」
桂小五郎……雖有預先聽聞,但劍心的經歷果然波瀾壯闊、不可思議。
被後世稱為「維新三傑」之一的人就站在神谷薰面前,示意她坐下:「恐怕讓你受驚了,請問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神谷薰。」薰端水喝茶,覺得桂小五郎比想像中的還要和氣。
似乎認為她做不了什麼,劍心抱著刀坐回窗臺。
天色漸晚。
「如今世道不平,你一個女人為什麼要冒險離家來到這裡,有什麼目的?」飯塚不在乎禮節,直接質問。
聞言,劍心將目光落在薰的身上。
神谷薰不喜飯塚的態度,但又寄人籬下,只得皺眉道:「我來找人。」她頓了頓:「我幫江戶的友人給她的未婚夫帶一封家書。」
功名與心上人在這個時代總是難以兩全,托人攜帶家書也是常事。
然飯塚摸摸嘴上的鬍鬚,眼中閃過精光:「那你呢?你來找什麼人?一般帶信的都是順路,你除了找朋友的未婚夫,還在找誰?」
神谷薰不自覺看向窗邊的緋髮劍客,他卻與她錯開視線。
飯塚順勢看過去,挑起眉:「哦,就是你認識的那個『劍心』嗎?」
薰低垂下腦袋,權當默認。如今的遭遇讓她始料未及,想必是被當成什麼刺探情報的間諜了,而她確實無法坦誠,有所隱瞞。
「我認識的人已經找不到了,如果你們懷疑我的身份,我可以配合你們的調查。」
桂小五郎自方才便一直靜靜看著,似有所思。
他此刻站起身,打斷飯塚的詢問:「失禮了,飯塚說話的風格就是如此,況且如薰小姐所見,我們的事業暫且需要隱秘在暗處,若有冒犯,請不要見怪。」
飯塚跟著起身,還想說什麼,桂小五郎輕輕朝他搖頭。
「想必薰小姐也累了,那麼就不打擾了。」
房間復歸安靜,暮色四合,神谷薰點燃塌邊的座燈,從黑暗裡亮起一團火。她小聲抱怨:「問都問了,還說什麼『請不要見怪』……」
隨後感到劍心幽幽的視線,她坦然地看過去,不為所動,輕「哼」一聲,決意鋪床睡覺。反正劍心留在這裡定是特意看守她的,才不管他。
夜晚理應是寂靜的。可不知為何,總有貓頭鷹偶爾咕咕兩聲,流浪狗接著相互吵架。
烏鴉嘶啞嗓子飛過,神谷薰翻到右側;覺得燈晃眼,她又翻到左側;想通過什麼轉移注意力,她又想到螢火蟲,便直挺挺躺著。
「請安靜一點。」
神谷薰睜眼,毫無睡意,看向抱刀坐在窗邊的劍心——緋髮柔順地垂在臉旁,眼裡浮起一點情緒,明月落在他肩頭。
劍心總是懷刀而睡,原來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嗎?她拉起被褥半遮住臉,甕聲甕氣地說:「對不起。」
然後一路看劍心繃著臉走到她塌邊,吹熄剛點未有一刻的燈,又坐回去,好像守窗的鷹鳥。
神谷薰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偷偷在被窩裡笑,似乎她到京都以來的焦慮不安,連同那盞燈一起被輕輕吹熄了。
此間在夜裡安睡,無從知曉別處的談話。
「桂老師,那個女人來歷不明,為什麼……」飯塚靠在樓梯扶手上,頗為不解道。
桂小五郎皺眉道:「確實有很大的嫌疑,但正是因為太過蹊蹺,才不可步步緊逼。緋村進行暗殺活動向來乾淨俐落,按理不該暴露得如此迅速,若幕府細作連拔刀齋的本名都不作秘密,我們的動向恐怕盡在掌握了。」
「恕我直言,神谷薰的神情作為細作無懈可擊,我是看不出一點說謊的痕跡,」飯塚撇撇嘴:「可說辭也太爛了,背景也查不到分毫,幾乎像憑空出現在京都似的。」
桂小五郎沉吟片刻:「實際上,我曾聽說有一位志士,名為『神谷越路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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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2024-06-16
一夜無夢。
待神谷薰醒來之時,窗邊已空無一人。她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發呆,逐漸想起自己正被變相囚禁在幕末的小荻屋,作為間諜的重點懷疑對象。
略感荒誕,她扯扯嘴角。
但是終於見到劍心了,年輕、青澀甚至於粗魯的劍心,和記憶當中總是微笑的浪客截然不同的劍心。她緊緊繫上藍色的髮帶。總之,她想待在他身邊,她想留在這裡。
「喂,聽說了嗎,拔刀齋帶了個女人回來。」
桃色話題在任何時候都不過時,即使是參與風雲詭譎變革中的志士也在飯食之餘饒有興趣地閒話幾句。
也有人不以為意:「那不是剛見面就喊出拔刀齋真名的女人嗎?八成是細作。」
「嗐,真是不解風情。」那人擺擺手,繼續擠眉弄眼道:「你們猜那個女人昨晚睡在哪裡?」
這種話題飯塚必是要來參一嘴的,他勾勾嘴:「——兩人就沒出過房門!」
眾人哄笑起來。
緋村劍心上樓後便聽到最後一句話。他自然明白大概,只是不願理會,掃視一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其他人見狀略有收斂,但眼神交換間仍顯揶揄。
飯塚用手肘碰他:「昨晚感覺如何?」
「什麼感覺如何?」劍心覺得這話沒頭沒尾。
飯塚誇張地睜大眼睛,表情好像能劇裡滑稽的面具:「你別告訴我你昨晚和那個女人什麼都沒幹——」
……劍心選擇撥刀出鞘。
因而當神谷薰前來佈菜時,便看到眾人正襟危坐,不發一言。
她感嘆,不愧是維新志士。
於是薰不由得理理衣襟,露出笑容介紹自己:「我是新來的神谷薰,請大家多多指教!」
視線匯聚到她身上,沉默片刻,又躁動起來。
「這不是很可愛嘛!」
「是美女!」
「笑容好治癒!」
神谷薰暗自鬆口氣,感覺自己稍微被接受了,高興地將飯食一個個端上桌:「請慢用。」
劍心端坐著,看藍色的髮帶隨動作在雪白的頸間輕輕搖晃,吸引他人的視線。而薰渾然不覺,傾下身子,眉眼彎彎。
「劍心?」
他回神,望進一片藍色的湖泊。
「叫你呢拔刀齋,不會是看美女看呆了吧?」
大家又笑。
薰不甚在意,俯身為他佈菜,眼裡漾起亮亮的水光:「請慢用吧,劍心。」
少女走後,屋內愈發熱鬧起來。
「『請慢用吧~劍心~』,真好啊,我也想被女孩用甜蜜的聲音叫名字~」
「你也去外面帶一個女人回來!」
「哈哈哈哈哈——」
……緋村劍心第二次撥刀出鞘。
劍心比平時用飯還要快些。他跨步走出房門,頓了頓,轉身下樓。
神谷薰似乎心情很好,嘴裡輕哼曲調,撩起袖子收撿碗筷。
「你在這裡做什麼?」
薰回頭見劍心站在身後,略有詫異,發覺他面上不愉,更為疑惑:「如你所見,我在幫忙洗碗。」
她端起木盆去接水,又被抓住手腕。
劍心不明白神谷薰到底有什麼目的,心急上手,觸摸到一片溫熱滑膩的肌膚。
哪裡碰過這種東西。
被燙到了似的,劍心迅速收手,視線低垂,許久才找回舌頭一般:「……不要做多餘的事情。」
啊啦,劍心以前這麼彆扭嗎?
「我只是不想吃白食而已。」神谷薰新奇地暗自看他把手縮在袖子裡,笑起來:「如果你有意見就和老闆娘說吧。」她抬抬下巴,轉身去院子裡了。
老闆娘在一旁靜靜煮茶,見劍心望過來,施施然開口:「那孩子一大早就來幫忙了,很有幹勁,讓人看著舒服。」
旁的人也不慌不忙地幫腔:「你以為給一大幫男人做飯很輕鬆嗎?」
兩句話輕飄飄的,卻使拔刀齋再也待不住,攜刀走了。
茶水沸騰出霧氣嫋嫋,幾人眼神流轉間透出笑意。老闆娘垂眼蓋碗:「要我說呀——什麼碗就配什麼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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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
2024-06-16
「你殺過人嗎?」
緋村劍心按照所學輕輕躍起,自上而下劈開面前男人的頭顱。彷若劈開空心的石殼,從中散出熱氣、發出難聞的腥味,流淌出紅色的粘稠的血液。
「你可以做到殺人嗎?」
安靜的軀體躺倒在地,與砍倒的大樹、無聲的土堆沒有什麼區別,一張薄薄的紙翻轉落下,顯現「天誅」二字。
「為了新時代——」
替天行道,執行天誅。
黑天落赤雨,潑灑到暗殺者的臉上。人類這種生物,如同飽脹的紅色水球,刺破喉嚨,血液就會濺有三尺之高。溫暖的液體緩慢地從紅髮滴落至面頰,無論拔刀齋如何緊閉嘴唇,鮮血帶著流逝的生命仍然無孔不入,從極細的唇縫漫延進嘴裡,自極小的毛孔滲透進皮膚裡,如同潑灑的顏料覆蓋住頭皮,遮蔽視野,如附骨髓,洗脫不掉。
無需知曉太多。
為了新時代。
他割下人首,恍惚之間如同切開一個柿子,摘取一朵山茶。濃郁的汁液自手中滴落,摻進每口飯食;紅豔豔的花瓣飛的鋪天蓋地,落進眼前的清酒——食不知味。
無需要求太多。
為了新時代。
拔刀齋放下酒杯,無言向居酒屋深處走去。決定儘量對準內臟,讓血液流得舒緩一點,避免沾染衣袖。
「劍心……」
是誰?
他於原地徘徊一瞬,轉身抓住一抹明藍。
劊子手很早便決意遠離他人,故而應下「拔刀齋」這一名號。久而久之,便無人以本名稱他,甚至於自己也要淡忘。
她是如何得知的?又如何叫得如此熟稔,唇齒上下輕輕一碰,含著他的音節流水般自然吐露。
相較於接受她在叫自己,緋村竟更願接受那種離譜的謊言——世上還有另一個「劍心」,能夠被所有人含笑念出。
或是覺得一介女流翻不出水花,或是相信人斬拔刀齋拔刀的技術,又或是真的騰不出一間客房安置可能的細作,緋村終是將人帶到自己的房間。女人黑色的長髮落到他的臉頰上,很癢。
他將人放下,看她沉靜安睡的面龐,幾乎立刻就後悔了。
應該交給別人的。
神谷薰,他確定在以往的人生中從未見過她。
這人眼裡輕易流露出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信任與親近,喜悅也未染上動盪的陰霾,一張笑臉好像沒有經歷過不可動搖的壓迫,更不談什麼猩紅的骯髒事物。
奇怪,很奇怪。緋村的直觀感受與理性思考揪成亂麻,固執地認為是細作的手段。
透亮的月牙般的眸子總在眼前晃來晃去,緋村莫名對此感到心煩,可桂小五郎的態度曖昧不明,又使得他無計可施。
緋村劍心照例完成任務來到水池淨手,便見少女獨自蹲在流水旁,脊背拱起流暢的弧度,似一座蜷縮的低矮的小橋。緋村認為小荻屋的所有人都願意瞧神谷薰笑的,可她到底是來歷不明的人。
他靜駐看了一會,走上前去:「你——」
好像專門等著,一出聲她便抬起頭看他,眼如池塘蓄起淚水,好不可憐:「劍心……」
這一聲叫得緋村直皺眉,心裡亂作一團。
「他們都說我做的飯難吃,明明我已經很努力地按老闆娘說的做了……」神谷薰捧出一碗味噌湯,應是剛盛出來,尚且冒著熱氣:「你也吃一口嘛?」
哈……緋村不自覺鬆口氣,覺得自己太過多管閒事,隨口應道:「請先讓開,我要洗手。」
他打上一盆清水,閃出圓圓的亮面照進金色的瞳孔,隨後將手伸進水裡,動作緩慢而用力,仔仔細細、翻來覆去地洗,一遍又一遍。
神谷薰發覺他搓紅的手背,擔憂浮上心頭,輕扯他的袖子,說:「可以了劍心,已經洗的很乾淨了。」
如夢初醒。
這個人什麼都不知道,他想。似有若無的血腥氣長久地縈繞在鼻腔與唇齒之間,再難以下嚥的東西也不過如此。
劍心夾起一塊方正的蘿蔔送進嘴裡,只嚼了兩下便被直沖腦袋的鹹味齁進嗓子,不禁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一旁表情無辜的神谷薰。
「怎麼了?」薰見狀疑惑地歪頭詢問,細細的眉如雨壓柳葉低垂下來:「真有這麼難吃嗎……」
老實說,食鹽麻痹整條舌頭的感覺很不好受,但就像經受過量的消毒,竟短暫驅散了口腔裡淡淡的血污腥氣。劍心咬牙,略有艱難地吞咽下那塊蘿蔔,適應好一會,含含糊糊道:「……很、很有味道。」
「真的嗎?我就知道劍心一定喜歡的!」薰喜不自勝,幾乎要把那碗味噌遞到他嘴邊。
劍心連忙將薰按下,快步離開了。
他灌下茶水,頭昏目眩——使用大量食鹽將人鹹死也是幕府的暗殺伎倆之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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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
2024-06-16
神谷薰看著劍心匆忙上樓的背影,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心想,無論是後來經歷豐富的浪客,還是如今初出茅廬的劍客,果然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隨後回頭便見那一盆清清的水,她輕嘆,用力將水潑倒出去,又覺得方才的人彷彿一隻擺脫不掉噩夢的貓。
既然是貓,那還是要慢慢來才好。薰踱步上樓,狹小的樓道陡然升起一股冷氣,催促她到房裡去。好像對時間的感知此刻才逐漸清晰,一月前尚且被夏夜的蟲鳴吵醒,轉眼又在冬季的末期瑟瑟發抖。
說起來,快到新年了。
神谷薰對著靠在窗前的緋村劍心眨了一下眼睛,寒冬的冷風呼呼地從窗口灌進來,她想問他為什麼總坐在窗邊,為什麼待在她的房間裡。但劍心抱著刀,把手交疊在肚子上,閉眼睡著。
他每夜會坐在這裡看守她,白天又出去,不知今日為何早早回了,想來是剛執行完一項艱難的任務,十分疲憊。於是薰悄悄關上房門,尋出被褥抱到他的旁邊,猶豫是否要把人叫醒,不由得湊近。眼前的人尚未被刻上十字的傷痕,臉部輪廓細看比她記憶中的要圓潤一些,腦後的馬尾束得高高的,安靜吐息的模樣與日後在道場小憩的身影緩緩重合——直到緋村劍心睜開眼睛。
他一直清醒著,只是避免與她說話,可她靠得太近了。
薰看到鎏金眼裡的詢問之意,眼神躲閃將被褥遞出去:「坐在這裡睡覺會感冒的。」
與你有什麼關係?並非帶有情緒,劍心只是單純地感到疑惑,看到少女輕咬嘴唇,又問不出口,便悶悶地撥開薰手裡的被褥,說:「我不需要。」又確實起身,坐到屋內堆滿書卷的另一角。
這人生下來就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嗎?「現在也是……以後也是……」薰鼻子都皺起來,索性三兩步將被褥扔到劍心懷裡,隨後坐到書案前,鋪開幾張紙——不如早早給巴報上好信。
布料柔軟撲了滿面,劍心扯下來,瞧見一雙裹在白襪裡圓潤小巧的腳跟。
不知雪代姐弟現在如何了,若能知曉清裡的消息,想必巴會很高興的。薰執筆俯身寫下:「寒梅時節……」
墨點紙染,少女時寫時停,偶爾將垂落的髮絲捋到耳後。
劍心突然想知道她在寫些什麼。
「……仍有未竟之事,勿念。」薰放筆吹墨,視線落到信尾的「未竟之事」,暗自歎氣,回頭看劍心將被褥疊好放到腳邊,不領她的情,牙齒發癢:「我不會走的,你要想休息回自己屋裡去吧。」
「……這裡就是我的房間。」
欸?神谷薰手一抖險些打翻筆架,這麼說她這幾天不僅真正意義上和劍心共處一室,還鳩占鵲巢?反應過來後面色發紅,薰訕訕朝劍心笑:「我還以為你是來監視我的呢……對不起……」
「店裡沒有其他客房了。」氣氛略顯微妙,劍心移開視線,乾巴巴解釋道。
「這樣……」薰的聲音愈發小了。畢竟就算在道場,她也從沒有和劍心同睡過——什麼同睡啊!薰一下站起來,迅速換了套乾淨的床鋪:「請、請原諒——!」
「沒事,」劍心看見薰面紅耳赤,自己面上也熱起來:「我習慣靠牆睡了。」
「這樣……」
兩人一時無話。
窗外寒風將信紙自書案吹落。劍心拾起腳下一張,見字秀麗齊整,筆鋒又顯淩厲。擅自詢問他人書信本是十分失禮的,可現在到底是非常時期。他看薰重新將信整理封好,才問:「這封信很重要嗎?」
「是的。」薰悉心寫好地址,拿起來確認無誤後點頭:「很重要的信——話說你們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了吧?」
維新志士的情報網再怎麼說也要和幕府抗衡,何況又不是什麼秘密,飯塚確實早已將這點資訊彙報完全。因而緋村劍心自然也清楚,「未婚夫」是先他暗殺前辭職的幕府護衛。
過於巧合。
劍心看薰將信珍惜地塞入懷中,忍不住開口:「這封信需要審查之後才能寄出去。」或許根本寄不出去。
出乎劍心意料,薰雖略感失落,但也接受了,竟將信直接遞給他:「你看吧,我理解的,什麼都沒寫。」
她把放入懷裡珍貴的書信就這樣交給他,劍心看薰坦率的眼,真的很難相信她是敵對的細作。他思緒煩擾,辨別不清,而最令人不安的是,這封信仍將最壞的可能性呈現在他面前——細作也應當清理。
劍心握緊刀柄,將信推回:「不是我,需要桂先生首肯。」
桂小五郎需要拔刀齋殺什麼人,他就殺什麼人。
神谷薰摩挲信件一角,快步出門:「那我問問桂先生什麼時候來。」
緋村劍心看藍色髮帶翩飛,消失在眼前。
「桂先生嘛……」老闆娘思索片刻:「近期沒有消息呢,日子算來,興許再過兩周吧?」
「兩周?」神谷薰急得直皺眉:「沒有別的辦法嗎?我保證信裡只是報平安,什麼消息都不會透露出去的。」
老闆娘只是搖頭。
晌午,小荻屋升起炊煙,眾人均坐在一起,飯桌上熱熱鬧鬧,後廚便只剩神谷薰一人。
「小薰,辛苦了,快來吃飯吧!」
「馬上來!」薰答應著,眼卻望向安靜的後門:「呀,我的衣服髒了,需要清理一下,你們先吃吧!」
她端著木盆作勢要去接水,見無人注意,摸摸懷裡的信,輕手輕腳往後門走去。
當初與巴定好一月之期,如今已過大半,再等兩周怕是巴都要尋到京都來,那她迄今做的努力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薰轉身出門:「對不起啦,等回來之後……」
「還是請你現在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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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幕
2024-09-10
未等神谷薰鬆口氣,熟悉的聲音叫住她——竟是緋村劍心早早於門外守株待兔。
「還是請你現在就回去吧。」他攔在路前,左手已放在刀柄處。
這人不睡也不吃嗎!薰感覺一股氣哽在心頭,又全無辦法:「這封信關乎我朋友的命運,拖延不得,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和我一起去的。」
她軟下聲:「行嗎,劍心……」
如同柳葉劃過心湖,緋村劍心低眼不再看她:「請不要再往前一步了,我不想對女子出手。」
神谷薰咬牙,忽作眼前一亮,喊道:「桂先生!」轉身就欲逃跑,哪想劍心壓根沒有理會,伸出手牽住薰的髮尾,迫使她依著慣性回轉小半圈。
「疼疼疼……」神谷薰捂著腦袋蹲在地上,真是拽得痛了,隱隱含著哭腔,緩了半晌淚眼汪汪抬頭:「你怎麼老抓我頭髮!」
像被揪了耳朵的紅眼兔子。緋村劍心抿嘴,連自己也驚訝於這毫無愧疚之意的惡劣想法。
少女的髮尾柔軟順滑,劍心無意識揉搓兩下,更使薰羞憤難當。她忍無可忍一拳捶向劍心小腿:「放手!」
緋村劍心生生挨了一下,皺了皺眉,鬆手揉揉腿肚子,嘟囔一句:「……力氣不小。」
「你們這是……在鬧彆扭嗎?」
神谷薰雙眼驀然發亮,暗喜自己的幸運體質果然還是在的。有如言靈,桂小五郎扶著斗笠出現在眼前,好像專門等在那裡,被神谷薰召喚出來似的。
倒也不至於太驚訝,畢竟桂小五郎不是教書先生按時來上課的。可方才的鬧劇被人看去了還是讓緋村劍心生出一點羞恥。
鬧彆扭……他暗地念叨,轉頭又與靠在轉角的飯塚對上視線。
飯塚似乎早就在那裡,好笑地調侃道:「別太擔心,桂老師——『床頭吵架床尾和』嘛。」
「桂先生,」劍心打斷飯塚:「請問是有什麼事嗎?」
「啊,沒什麼,不過是突然有客。」桂小五郎笑笑:「比起這個,薰小姐要出去嗎?」
神谷薰理好頭髮,聞言承認:「桂先生你可算來啦。」她大方地遞過書信:「我想給友人寄一封信,劍心說需要您過目一下。」
「是嗎?」桂小五郎打開信略略看過,瞧少年劍客欲言又止,覺得有趣:「原來如此,薰小姐請快去快回吧。」
神谷薰放下心道謝,路過緋村劍心面前停頓片刻,側頭「哼」了一聲才小步跑走,像是怕他又追上來扯她的尾巴。
目睹全程的飯塚忍不住大笑,用力拍打劍心後背:「——拔刀齋帶回來的女人果然與眾不同。」
遠去的少女逐漸成一個雀躍的小點。
桂小五郎竟也認同道:「確實有特別之處,緋村對她格外關注也可以理解。」
劍心放棄什麼似的抓抓額前的頭髮,閉眼請求:「桂先生,您就不要打趣我了。」
「哈哈哈,」桂小五郎不置可否,翻下斗笠按在緋村劍心頭上:「薰小姐畢竟是女子,以防意外,緋村也一同前去吧。」
斗笠遮蔽日光,自緋髮陰影下睜開的一雙眼眸複歸人斬的漠然。
「——還是不能鬆懈啊。」
「是,桂先生。」
潛行跟蹤之事於暗殺者來說家常便飯,何況物件是毫無防備的少女——如果她只是少女。熙攘人群之中,神谷薰在前面走,面容姣好,四處顧盼,引人注目;拔刀齋於身後隨,斗笠遮面,腳步無聲,隱隱於市。
桂小五郎的意思再清楚不過。若她有所動作,坐實細作的身份——神谷薰突然停下,向一人走去——拔刀齋按住刀柄,若她是細作,他就……?思及此處,一雙藍眸突兀閃過,如同石子堵住神經的河流,竟細想不出。
緋村劍心茫然皺眉。
少女渾然不覺,笑著對路人行禮:「實在打擾,請問驛站怎麼走啊?」
聞言,緋村若無其事地調整自己的姿勢,不再考慮,只是忽然煩悶起來:為什麼桂小五郎偏要叫他。
接下來的路程更是如此。神谷薰步伐輕快地在街上走,眼神新奇,從各色的小攤旁掠過,偶爾於髮飾小吃上停留片刻,哪裡像傳遞情報,分明是順路來遊街逛巷。
如果她並無問題,那麼桂先生過幾天應當就會讓她離開。緋村劍心用石子打掉一隻伸向神谷薰錢袋的手,小偷吃痛大叫。
「你想幹嘛!」神谷薰迅速反應過來,瞪著身後的人,緊緊捂住錢袋跑走了。
這樣也好,劍心輕嘆,看薰腦後的髮尾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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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幕
2024-09-10
江戶與明治果然大不相同,神谷薰問了三道,才打聽出最近的「飛腳問屋」。所幸還算順利,信封離手,神谷薰向人道謝,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
快些回去吧。神谷薰抬頭看朗朗的天,心想,就算還沒被信任,也快些回去吧。
然世道不平,治安不順。前頭聚起人群,中間圍著三名個頭高大的武士,為首的小眼男人拎雞仔似的提起一個小孩的後領。
「放開我!快放開我!」小孩身著打滿補丁的單衣,掙扎不下,一口將人的手指咬出血來。
「啊!」男人瞪著小眼,一拳把小孩打倒在地:「臭小鬼!居然敢咬我,找死!」
人群竊竊私語,幾位商人面露譏笑。
「看什麼看!再看把你們的眼睛留下!」其餘兩人展示出腰間的刀劍,面目兇惡。
人群又如螞蟻般散開了。
「呸。」小孩自嘴裡吐出一口血。
這在小眼武士看來無疑是挑釁,他額頭青筋暴起,隨手抄起小攤的木凳就要砸下去。
不好!只見塵土暫態揚起,一條擔子架住凳腳,靛青髮帶隨風飄。
攔住了……神谷薰微微喘氣,藍眼圓睜,因憤怒而發亮:「這孩子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下死手!」
本無幾人的街道立時安靜下來。
緋村劍心愕然,看著少女毅然的背影,放下出鞘半分的刀,收回邁出半步的腳。
小眼武士扔掉木凳,摸摸下巴,上下打量,與左右兩人交換眼神,斜著嘴笑:「很有氣勢嘛,小姐。」
「沒事吧?」神谷薰蹲下身扶起小孩,關心道。
小孩擦擦臉上的汙血,搖頭。
「這位小姐,我勸你別多管閒事,」嘴角長了痦子的一人開口:「他青天白日下偷了我們的錢,這種庶民正好教訓教訓!」
神谷薰皺眉,這下輪到她一把拎起預備溜走的小孩:「那把錢還給你們就好了吧?」
「不要!」小孩噘嘴扭頭,攥著錢袋子不肯鬆手:「他們憑什麼耀武揚威的!這是給我婆婆治病的錢!」
原來如此。神谷薰看著他倔強的後頸,想起第一次在橋上遇見彌彥。那時候,劍心是怎麼做的來著?
「我知道了。」薰將人放下,抿嘴掏出自己的錢袋:「我還剩一些錢,雖然可能不夠,但是你先拿著吧。」
小孩看著手上多出的錢發怔。
「還給你們。」薰手一拋,不忘護住身後的孩子。
「對帳。」小眼武士接住錢袋轉手拋給右邊肥胖的男人,直勾勾盯著薰:「既然這小偷這麼好命,有如此漂亮的小姐相護,我們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別一副凶巴巴的表情嘛。」
「對啊,給我們笑一笑怎麼樣啊?」
「哈哈哈哈哈!」
薰面色難看,握緊手中僅有的木擔,暫且忍道:「既然沒有別的事,請讓我們離開吧。」說著欲走,卻又被三人合圍起來,小眼武士伸手就要抓她。
「你們想做什麼!」薰柳眉倒豎,怒不可遏,架起劍勢,心下已然明瞭,恐怕三人沒那麼輕易放他們走。
「想做什麼?」男人沒有將薰細細的擔子嚇到,反而嗤笑起來。
胖子得意地說:「小姐,這錢袋裡的錢少了。」
「胡說!分明是你們這些混蛋誣陷!圖謀不軌!」小孩氣急了,指著他們的鼻子。
無人理會孩童的聲音,三人竟抽出刀劍。武士輕笑,不再掩飾,眼神下流:「美人,刀劍無眼,不如乖乖從了我們!」
神谷活心流,執的是救人之劍,斬的是惡人之念。
神谷薰手持木擔,咬牙喝道:「做夢!」隨後快步上前,忽地矮身,雪亮刀鋒堪堪割下髮尾幾根青絲,又轉身撩開兩側刀刃,看準時機狠力劈向一人拇指。小眼武士痛呼一聲,刀竟不甚脫了手。不給予分毫喘息,薰旋身將長擔一掃,重擊三人膝蓋。她撈起小孩,如青雀一般,越過刀光劍影之下,頭也不回地跑了。
「可惡……!她不是普通的女人!」
幾人踉蹌著,小眼男人氣急敗壞,拾起打刀追了上去。
薰將孩子護在懷裡,呼吸急促,心跳不止,幾次拐過街口試圖甩掉身後人,但和服實在束手束腳。那幾人始終窮追不捨,有如惡犬。
「請讓一下!」幸運體質這時卻忽然失效了,面前的小販慢悠悠拉了一車漁獲,偏偏擋著她。無法,薰轉身進了小巷,如同鑽進一個昏暗的瓶子裡。
「沒想到還是走到死胡同了啊。」三人肆意大笑。
薰將小孩放下,擋在面前,手心發汗,眼裡卻毫無懼色。
「竟敢小瞧我——!」薰的眼神徹底激怒了武士,他揮刀猛砍。
刀劍相接,發出刺耳的悲鳴;疾風瞬過,吹斷銀白的利刃。劍客高束的緋髮於半空落下,複歸平靜。
「既然抽刀拔劍,想必已做好覺悟。」拔刀齋橫刀於前,冷然道:「再往前一步,人斷如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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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幕
2024-09-10
「再往前一步,人斷如刀劍。」
劍心!望見他的背影,神谷薰欣喜地放鬆臂膀,但聞言心裡一緊——是劍心,也是拔刀齋。
三人猛地被震懾住了,小眼武士看著手中斷刀,竟嚇得說不出話。
長痦子那人感覺來者冷厲的目光如同一把刀穿透了他的身體,手腳也不禁發軟,吞咽口水後壯著膽子問道:「你……你是什麼人!」
拔刀齋不語,轉手納刀,彷若未聞。
拔刀術的架勢……神谷薰知道,先前恐怕已是劍客的最後通告。她提著一顆心,蹲下身捂住小孩的眼睛,暗自祈禱事情不要往最壞的情況發展。
萬一,萬一劍心因為這種事背負上額外的人命……她要怎麼辦!
胖武士額頭早已沁汗,而對面輕蔑的態度使恐懼轉為憤怒。他簡直被沖昏了頭腦,大叫一聲竟不管不顧地提刀:「啊——你這個混蛋!」
不要!千鈞一髮之際,神谷薰淚盈滿眶,巷口晃過青蔥色的影子。
她用盡力氣呼喊:「救命!誰來救救我們——!」
「什麼人!」巷外人反應迅速,數人腳步聲傳來。
「糟了!是新選組!」其餘兩人急急架住胖武士,想要跑走,但巷口已被堵得嚴實,透不過光。
薰驚魂未定,卻見拔刀齋臉色沉鬱,極嚇人地瞪了她一眼,隨後輕輕越過牆頭消失了。
……欸?
她從未見過緋村劍心那樣看她。
「薰小姐?」
爽朗的男聲似乎在哪裡聽過,薰從怔愣中回神,看見粗眉下一雙星目。
小孩盯著男人腰上的刀,怯怯地抓緊薰的和服下擺。
「永倉先生……」薰見三人已被控制住,鞠躬致謝:「多虧你們了。」
「不必多禮,我們本就在附近巡邏,維護城內治安是應當做的。」永倉新八朝一人招手:「沖田,這位就是我提過的薰小姐。」
跑來一個秀氣的年輕人,青色山形羽織襯得他格外端正。
「初次見面。」沖田得體微笑:「早聽聞薰小姐對歹徒也面不改色,今日一見果然很勇敢啊。」
「沖田……先生。」
英年早逝的天劍,如今尚且沒有病症。
有永倉新八和桂小五郎在前,薰逐漸也能接受歷史人物站在面前的衝擊,只感慨片刻就管理好表情。
「面不改色什麼的,說得太誇張了。」薰笑笑:「還是要感謝你們幫我找到清里先生。」
「薰小姐真是謙虛又客氣,我們都是武士,相互體諒一下而已,何況又是家書。」新八頓了一下,微眯起眼:「不過,我原以為薰小姐會和清里一起回江戶呢,還留在京都見義勇為,真是令人意外啊。」
壬生狼目光如刺,使人背上生涼。神谷薰這才遲遲想起:幕末時期,新選組與維新派乃生死宿敵。
方才……劍心是生氣了。
「……我還有些事情,便暫時留在這裡。」神谷薰扯著嘴勉強笑,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這個小孩似乎因為沒錢給婆婆治病,被迫出來偷盜,差點被人打死。」
她摸摸小孩乾枯棕黃的髮,不由得心疼:「請問你們有沒有什麼辦法?」
新八與沖田對視一眼,蹲下來:「小孩,你叫什麼?」
「小椿。」小孩轉著黑黑的眼,又一副怕生的可憐模樣。
「咦?是姑娘啊?」沖田也詫異道,畢竟這孩子蓬頭垢面營養不良,根本分辨不出男女。
「你的婆婆生了什麼病?」
「……肺癆。」
無藥可救。
神谷薰說不出話,只能輕拍小椿的背。
永倉新八並無太大反應,站起來把自己的錢袋遞給小椿:「拿去給你婆婆抓藥吧。」
不過杯水車薪,但神谷薰也再沒什麼辦法。她用帕子細細擦乾淨女孩的臉,想說別偷錢了,但小孩的眼黑白分明。
神谷薰把帕子塞入女孩的懷裡:「小椿,下次別被發現了。」
女孩低下頭,看不清神情,再抬起頭來便一下跳出去,朝眾人做了個鬼臉,一改可憐模樣:「略——拿刀的髒錢我就收下啦!反正你們這群武士都一個樣!」
說著一溜煙跑了。
「哈,新八,你好像被騙了一個月的俸祿呢。」沖田調侃。
「該死的賤民,不知感恩就算了,竟然敢侮辱組長,看我去砍了她!」有隊友忿忿不平。
「不許去。」永倉新八沉聲:「不過一個小姑娘,誰要丟了武士的氣量可以退隊了。」
「對不起各位,請不要太生氣。」神谷薰連忙說:「多謝永倉先生慷慨解囊。」
「哈哈哈,」永倉新八無所謂地笑笑,方才組長的威嚴又褪去:「說起來剛才真是危險啊,薰小姐還是別再做這種以一敵三的事情了。」
「啊……」
「不,」沖田打斷了薰,依舊笑眯眯地說:「明明還有一位勇士,不知是不是薰小姐認識的人?」
是故意的嗎?話題又繞回來了。
神谷薰維持著笑容:「不知道呢,應該是不留名的好人吧?」
「原來如此。」少年天劍似乎輕易接受此番說辭:「他身上劍氣驚人,想來定是劍術高超的劍客……薰小姐不認識的話真是可惜。」
神谷薰手心沁出冷汗。
沉默片刻。
「既然如此,我們還有巡邏任務,就告辭了!」永倉新八依舊爽朗道。
薰摒息目送新選組離開,重重呼出一口氣。
轉過巷角,永倉新八與沖田總司並行,輕聲交談。
「如何?」
「確實是很有膽色的女人。劍術不錯,但也僅此而已了。」
「哈哈哈,別只評價這個嘛,不是還有意外收穫嗎?」
「你說那個黑影?速度真快。」說者語氣讚賞。
「看來下水道裡的老鼠還藏了一匹黑馬。」
「接下來怎麼做呢?」
「別急,接下來就交給齋藤吧。」
青衣掩蓋刀劍,狼群藏匿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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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幕
2024-09-10
時代洪流回轉激盪,囿於歷史罅隙之時,仍有暗流湧動在刀光劍影之下。且有一種女子,如水草,看似只能隨波逐流,實則會悄無聲息地纏繞上敵人的腳踝,將其溺死。
「許多幕府人物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緋村剛來到京都,飯塚與他對飲道,三言兩語之間隱約窺見政治鬥爭殘酷的一角。
年輕的劍客默然不語,對刀劍以外的事不置一詞。
而巷外刺耳的拔刀聲,幾乎立刻令他回想起飯塚的話語。
還是大意了。
緋村權衡利弊,飛身攀附在屋簷的低矮處,觀察情況。
「所以說,要小心啊。」那時未曾在意的告誡此刻又浮現在耳邊。
緋村的視線越過屋脊瓦片,落在神谷薰明亮的微笑上,閉眼吐氣,想,自己除了揮劍,真是什麼都不清楚。
是假的嗎?她的眼睛是假的嗎?
緋村劍心沉默地聽著少女含糊不清的言辭,開始懷疑這是否也作為某種博取信任的表演。
天邊飛來一隻渡鴉,撲棱翅膀落在對面的房頂,側頭橫著漆黑的眼珠,爪趾尖利,勾扯他的心,生發出芒草撩過的顫慄。
初學刀劍時,劍心曾不慎被手中薄刃劃傷,細密的血珠鏈子止不住地冒出來。恰如此刻,突如其來的情緒從看不見的口子滴滴答答,斑斑駁駁,落在胸口。
他等不了。
他現在就要問清楚。
人去巷空。狹窄的天,渡鴉展開黑羽。神谷薰移動步子,小小的布袋從腰帶間落地,發出錢幣碰撞的聲音。
那孩子,沒拿她的錢……薰拾起錢袋,頂上落下陰翳,順著平底的木屐抬頭,望見緋村劍心直直盯著她,眼裡豎起崖壁,狂風挽斷樹枝,生生在兩人之間劈出一道溝壑。
緋村劍心拉起薰,牢牢抓住她的手臂,沉聲警告:「不許發出任何聲音。」
如同堅硬的藤蔓捆綁上來,手腕被不管不顧地拉扯,薰幾次要摔倒,這股力氣又強行帶著人往前。劍心一定是誤會了,她緊咬嘴唇。
緋村劍心極快地走,來到一處偏僻的屋後,將神谷薰按在粗糙乾枯的樹幹上。
一處樹皮凸起,硌得薰後背生疼。她開口欲作解釋:「等等——」
可緋村逼近,不作猶豫,反手抽刀,利用刀背的弧度禁錮她的頸脖,急切而氣憤地打斷她:「你為什麼認識新選組的人?這次出來有什麼目的!」
咽喉被冰冷的刀鞘扼住,神谷薰呼吸不上來,抵上金屬的指尖蒼白,勉強發出斷續的氣音。上一次,無法呼吸是什麼時候……她想起明治郊外林間的月,眼眶發熱。
頸間的力道放鬆,維持在恰好能夠說話的程度。
這是幕末,劍心有這樣的反應是正常的。沒有辦法,就是這樣的,只是誤會。神谷薰反復默念,吸吸鼻子,告訴自己,只是誤會。
「快說!」緋村劍心逼問,好像已經單方面判定她的細作身份。
誤會……不行,果然還是很痛!
女子才如落雪的細枝輕輕顫抖,此時又不知為何平復下來。緋村劍心對手臂下身體的變化微感吃驚,無異於眼見枯枝抽成堅韌青綠的長條。
神谷薰略有困難開口,卻眼含怒氣:「認識他們只是偶然,我從來無意隱瞞這點……又沒人來詢問,飯塚先生難道不知道嗎?我只是出來寄信……咳……你就算用刀威脅我也沒用……」
說到此處,她調整呼吸,語氣也平緩,慢慢說:「我知道,劍心是不會用刀殺了我的。」
為什麼會用陳述事實的態度,說出這樣令人費解的話語。緋村劍心想起她與他說——正因為你也是劍心——同樣如此堅定的神情,如此篤信的態度。
只因捨不得記憶中同名之人所留下的美好印象,就能理所應當地遷移到他身上嗎?若非細作蹩腳的謊言,這是常人看「斬人鬼」應有的目光嗎?
可她確實是用藍色的眼睛看他,每一次,每一眼。就像盛開在冬天的假花欺騙他春日來臨。此刻湊近,又如青青焰火,神谷薰眨眼,便跳出火星,冷冷地,蔓延到他的心裡。
於是緋村劍心無端氣惱起來,預備親手探查花的真假、火的溫度。
「別搞錯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劍心』到底是誰,」心火愈燃愈高,緋村一把卸下刀鞘,拉出雪白刀身:「但無論哪個,都不是我。」
話音剛落,緋村劍心的表情空白一瞬。
不對,他在說什麼。
神谷薰也睜大眼,然後如花瓣舒展彎曲成溫柔的弧度,好像認識許久,熟稔非常,自然地寬容,無條件信任。
緋村劍心最討厭她這樣看他。
這毫無道理,至少不應發生在他身上。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什麼,是哪樣。劍心抿唇。
薰的眼裡竟浮起一點歉意,隨後又如雨化雲,輕飄飄地笑:「雖然和我認識的『劍心』不同,但你也是『劍心』啊。」
無論是在幕末還是明治,緋村劍心都會在暗巷裡對舊時代亮出白刃。
「——劍心的刀,從來是為新時代而揮動的。」
「無論你怎麼說,」緋村劍心急於否定,如壓迫獵物般靠近:「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術——這才是刀劍的本質。」
「不,不是這樣。」薰迎上他的目光:「執劍是為救人,絕不是為殺人。」
「虛假漂亮的說辭,不殺人如何救人!」劍心耐心耗盡,切磨齒根,想讓她立刻閉嘴。
這樣血腥的年代,人們互相視為草芥的世間,根本沒有「活人劍」的方寸立錐之地。刀背傾斜抵住薰的下顎,迫使她伸著潔白的頸呼吸,顯出刺眼的紅痕。
清朗的冬季晴空,渡鴉緩慢而孤獨地盤旋。
「但是比起所謂的現實,在下還是更喜歡薰殿口中的那種天真的謬論。」
神谷薰上下闔了闔眼。
緋村劍心第一次執行任務是在郊外。翠綠的枝葉,溫暖的陽光,他於樹林的陰影處沾染上鮮血。蟲子的鳴叫暫態洶湧如潮,掩蓋住誰人淒厲的呼喊。恍惚間,劍心遇見潺潺的溪水,浮動著絢麗奪目的碎光。他跪坐在岸邊,窪處倒天映雲,澄澈透明,靜靜襯照赤髮血一般傾瀉。他彎下腰,伸進林間靛藍的眼瞳裡,洗淨雙手的污漬。
那水窪如今又出現,倒映他的面容,蘆草輕輕一晃,溢出兩道晶瑩滾燙的水,流淌過刀身,滴落在指背,散失溫度,侵入手甲狹小的空隙,貼著皮膚,冰冰涼涼。
「正因如此……正因現實是這樣,所以,才更應該堅定信念,決不放棄。」
劍心幾乎產生幻覺。天空落雨沒入土地,藍色的淚水滲進紅色的血管裡,一路染至心臟,沉澱出本就安靜平和的紫眸。
神谷薰一眨不眨地直視他,細密的長睫如同夏日茂密的枝丫,掩映碧空,穿透出燦爛閃耀的光芒。
她流著眼淚說:「劍與劍道的將來是『活人劍』,我一直這樣認為,今後也不會改變。」
石子被輕輕沖走,思緒終於流暢疏通,劍心不自覺鬆了手中力氣。兩人挨得極近,只有薄薄的一道刃,阻止他繼續向她傾身。
「這可不是審訊的距離啊。」
憑空出現一股力,搭上劍心的肩膀。緋村劍心表情瞬變,轉手刺向來者,卻被人側身擒住手腕。
「哎呀嚇我一跳,小夥子別一驚一乍。」那人笑嘻嘻的。
劍心皺眉,竟沒有感覺到劍氣。
「緋村,無需緊張。」桂小五郎從身後走來:「這位便是我的客人——神谷越路郎。」
父親……!
神谷薰捂住嘴,終於淚如雨下。
青瓦白牆層層相隔,於死角投下陰影。
「如你所見。」黑狼隱秘在遠處,他倚靠在牆,白色的煙霧無聲繚繞:「雖然聽不見聲音,但薰小姐的處境看起來很糟糕啊。」
「我不會一個人回去的。」
「自然,新選組也不會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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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幕
2024-09-10
冬日午後,暖陽照雪,於枝頭房檐細細閃光。江戶人家均歇在屋內,或煮水烹茶,或支起被爐,輕聲細語地靠在一起說話,好像如此便能隔絕外界的一切干擾。
神谷越路郎輕手輕腳地端上熱茶與和菓子,來到妻子屋前。自一年前生下他們的女兒,她的身體便不如以前,在冬季也畏起寒。他拉開木門,日光漏進和室內,照出妻子秀麗面容上泛著涔涔水光。
「怎麼了?」神谷越路郎擔憂地將人抱在懷裡,擦去她臉上的淚痕,目光找到仍在酣睡的女兒,略安下心:「做噩夢了嗎?」
妻子牽過他的手,緩緩點頭:「我夢見我們都離開了,只留下小薰一個人。」
成為父親後,神谷越路郎便聽不得這種話。
「怎麼會呢,」他安慰般捏捏妻子的手:「你的丈夫好歹還能活個十幾二十年呢,可不會英年早逝,到時候你也要變成老太婆。」
妻子被他的話逗樂了,明淨如洗的藍眸彎彎,笑了一會。
「說起來,這個夢真是神奇。我看見小薰長成大姑娘,在我們的墓前哭得可傷心了,一定是受了什麼委屈。我急得團團轉,心想,女兒要什麼,我得幫幫她呀。雖說是夢,但簡直給我心疼壞了,你看,都掉下眼淚來。然後就像神施的法術,我的眼淚變成櫻花,落到女兒頭上,她就消失了。一個聲音說,我把未來的女兒帶到現在來了。」
「哈哈,我看你是等不及要見女兒長大的樣子。」
「才不是那回事。」妻子垂眸,溫柔地撫摸孩子的烏髮:「我只希望,小薰能夠幸福快樂地長大。」
叩門聲驚擾院內,幾點雪屑落下。
「請問,神谷越路郎閣下在嗎?」
家主將客人請入屋內。來者取下遮掩面容的圍巾斗笠,從層疊的衣內取出信:「是長州藩寄來的。」
此時已近年關,算來不該有他的任務。神谷越路郎皺眉展信,見末尾赫然寫著「桂小五郎」的大名,心下更加疑惑:長州藩與江戶相去甚遠,雖早已聽聞這位長州頭目活動在京都,可也非近鄰,突然來信不知是何緣故。他越讀,眉毛皺得越緊。
妻子端進茶水招待客人,與越路郎對上視線。丈夫的工作妻子向來是知曉的,但這樣的表情她還是第一次見。夫妻之間交換神色,妻子驚疑不定問:「……和女兒有關嗎?」
若細作報的是隨便其他什麼名,神谷越路郎大可只回信斬釘截鐵指出她的謊言、否認她的身份,可信中分明說的,是他剛滿一歲的女兒的名字。是恰好撞上,還是說幕府已經注意到神谷家,作為斬草除根的警示?——這一趟不得不去。
「如果,我的夢是真的呢?」妻子送他出門時問道。
「那樣,或許是狸貓在捉弄我們。」
而他討厭被捉弄。
神谷越路郎踏上去往京都的渡船,心懷不滿,決定要親手教訓所謂的「狸貓」一番。
——直到他親眼看見,那雙和妻子同樣美麗的藍眼睛淌下淚水。
人與人的聯繫有千萬種,血與血的相連在其中親之又親。兒女於父母就如自身血骨的一半,又怎麼會辨識不清?
大抵為人父母者心情相同,妻子在夢裡如此難受,他竟也體會到了。
飯塚在小荻屋等待,見回來的眾人面上神情各異,而緋村劍心垂著眼,安靜而沉悶地落在最後。
桂小五郎眼神示意,稍安勿躁。
於是再一次,神谷薰與眾人對坐,不過面前是她的父親。
神谷越路郎摸著下巴,壓著一邊眉毛,動作誇張地左左右右看她。
爸爸……會認出她來嗎?
薰不由得抓緊衣料。
「奇怪,真是奇怪啊。」越路郎噘著嘴嘟囔,說出口的話叫人大跌眼鏡:「怎麼沒看到柏葉*?」
飯塚忍不住說:「別開玩笑了神谷先生,狸貓變人只是傳說而已嘛。」
「啊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越路郎笑著撓撓後腦勺。
好吧,她就知道。薰無奈撇嘴,又輕輕呼氣,心想能再次看到爸爸有精神的模樣真是太好了。
經此一鬧,屋內緊張的氣氛終於消散。
「那麼神谷先生,這位小姐您是認得嗎?」
「嗯……模樣很熟悉,不過時間太久了。」神谷越路郎一手撐在膝上,看著她問:「能再問一遍你的名字嗎?」
「……神谷薰。」
「你會用劍嗎?」
「會,不過是竹劍。」
她的父親點頭:「一會兒給我看看,可以嗎?」
人或許會說謊,但刀劍不會。
父親向她投過來的目光含著說不出來的親切,幾乎讓神谷薰覺得,自己回到小時的道場,父親準備檢查她的課業。
神谷家的女兒,必然是要練劍的。
神谷薰上樓,換上臨時尋出來的男裝。好像是劍心不再穿的舊衣服,衣肩稍寬,馬乘袴稍長,但袖口和褲腳都破爛短了一小截,多繫幾圈腰帶,緊緊倒也勉強能穿。
老實說,她沒什麼自信能夠瞞住父親。神谷薰理順衣領,扯動下頜底的刀痕,倒吸一口涼氣,掩住頸部。
「薰小姐,」老闆娘敲門:「衣服合身嗎?」
「謝謝老闆娘!有點大,但穿著也不影響活動。」薰開門笑著應道。
「那就好。」老闆娘側頭仔細看薰的脖子,細長深紅的印子藏在陰影處:「這是緋村弄的吧?」
「欸……?」
「他拜託我給你的,一天塗兩次,痕跡很快就會消下去。」老闆娘遞過一盒膏藥:「你們年輕人真是有活力。」
「謝謝……?」薰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接過道謝了。
老闆娘走前欲言又止,只說:「用刀的話,還是注意別太過火了。」
太陽斜掛西山,灑下金色的餘暉。神谷薰一改少女著裝,衣裳暗沉,下擺隨風微動,周身氣質凜然。她側身握劍,如鴻雁豎起羽毛,夕陽在眼裡閃耀。
神谷越路郎見狀揚起眉,笑一下,擺出架勢說:「請。」
未有猶豫,薰壓身衝上前:「——面!」
越路郎抬手格擋,遊刃有餘,煞有介事地點評起來:「基本功還算扎實。」
那是自然!父親不在的日子,她也從未荒廢日訓。神谷薰臉上不自覺顯出一股神采,是人在全身心投入自己喜愛之事時才會散發出的勃勃生機。
看著那邊兩人氣氛輕鬆的「切磋」,桂小五郎倒也不著急,反而津津有味地琢磨起來。劍心抱刀立在旁,目光始終追隨著一人的動作。
「喂!緋村,」飯塚靠過來:「之前沒看出來,那丫頭穿男裝好像要漂亮多了。」
緋村劍心向來不接飯塚此類話頭,這次甚至涼涼斜了他一眼。
「嘿嘿,我說你剛才一個人做什麼去了,不會是偷偷去看……」
沒等飯塚說完,緋村懷中刀劍便緩緩摩擦,低鳴出鞘。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連忙將手擋在胸前,擦擦額頭冷汗,小聲抱怨:「怎麼越來越開不起玩笑了……」
幾個熱身回合結束,越路郎一轉攻勢,提速朝薰面上襲去。薰心下一驚,摒息伏身,瞄準對方膝部關節,雙手將刀柄送出——「膝挫」!
這一招……越路郎眨眨眼,腳尖輕點地面避開,順勢蓄力又劈下一斬,更快、更重,幾乎使薰反應不過來。可薰毫不動搖,迅速調整呼吸,聚精會神,迎面而上——霎時風停樹止,薰雙手交叉在頂,越路郎的木刀已然壓在她的髮上。
果然還是沒掌握神谷活心流的奧義嗎……薰略有沮喪地呼出一口氣。
「出招太慢了,動作不連貫,要學會預判。」越路郎用木刀輕敲兩下薰的腦袋。
「是,知道了……」薰癟嘴,幾乎下意識就要喊「爸爸」,又及時止住,抬眼悄悄瞧人。
只見年輕的神谷越路郎笑著看她,咧著嘴,一排牙齒露出來,與記憶中的模樣一般無二。
「看來已經結束了?」桂小五郎眼神詢問越路郎,見他點頭,笑問:「方才薰小姐最後一招很是獨特,不知……」
「是神谷家的秘傳,」越路郎看起來很高興:「暫時不便透露,抱歉啦。」
「既然如此,是我唐突了。」桂小五郎了然,已經習慣他不拘小節的說話方式:「想必可以確認薰小姐的身份了,兩位要敘敘舊嗎?」
「那就打擾了。」
單獨問話是越路郎與桂小五郎早就商榷好的環節。
夜晚的深藍外衣自東邊現出一角,落下暮辰點點。
「桂老師,就這樣讓他們說話能行嗎?」飯塚看著兩人進屋的背影。
「相信同伴也是很重要的。」桂小五郎拍拍飯塚肩膀:「現在,緋村來說說今日街上的事吧。」
緋村劍心如實匯報,語氣克制,並無波瀾。
「你是說神谷薰與新選組相識?」
飯塚忙說:「我調查不周。」
「不必急著請罪,應當是新選組有意隱匿痕跡,你查不到也屬情有可原。且看越路郎先生怎麼說。」桂小五郎見旁人低著眼,轉問:「緋村,薰小姐的事上,你是不是有些性急?」
一貫來講,即使真抓住了細作,也應當先帶回據點。
「……抱歉。」犯了錯似的,緋村俯首,卻解釋不出個所以然。
「不是責怪你。」桂小五郎搖頭淺笑。
飯塚聽出了點什麼,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
「薰小姐口中的『活人劍』倒是第一次聽說,你有何想法?」
似乎問到了困惑之處,緋村劍心皺眉,認真地在心裡翻騰細捋,最後望著天邊說:「天真的戲言。」
少年眉和眼的線條自面上順下,聲如流水般繼續道:「只有從未陷入過生死存亡境地的人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不切實際,是天上的星星。」
飯塚啞然,拍了一下他的背:「你小子,拔刀齋什麼時候變成大詩人了。」
緋村甚是無語地白了飯塚一眼。
「哈哈哈哈哈,很好的比喻嘛!」桂小五郎大笑幾聲,順著緋村的目光看天上星辰:「不過,星星雖看著遙不可及,卻能引領世人穿過黑暗啊。」
最後一線陽光被黑夜吞噬,星子點亮夜幕。
桂小五郎搭上緋村劍心的肩膀,走近屋內避寒。飯塚一知半解,什麼「活人劍」啊星星的,他摸著下巴研究,最後只想得:
哈,他說她像星星!
————————
小劇場:
1.《要求》
越路郎:可以多一個環節吧?
桂:可以。
越路郎:有場地吧?
桂:……有,院子差不多夠用。
越路郎:提供竹劍還是木刀?
桂:……找找應該能有。
越路郎:還有——
桂:(¬_¬)還有什麼要求可以一起提出來。
越路郎:沒有了沒有了……呃,能給小姑娘一套方便衣服嗎?
桂:這真沒有。
越路郎:我看他身上的不錯。
劍心:誰?我?
2.《奧義》(又名《京都的說話藝術》)
老闆娘把衣服和繃帶拿給薰後,看見劍心在等她。
老闆娘:還有什麼事?
劍心:請問您有治外傷的藥嗎?
老闆娘:多的是。你受傷了?
劍心:不是我,是……
老闆娘:是和你住在一起的姑娘?
劍心:……
老闆娘:傷在哪裡?
劍心:脖子。
老闆娘(看了他一眼):傷勢如何?
劍心:不是太嚴重。刀背壓出來的紅痕。
老闆娘:……你和她,刀壓在脖子上的紅痕是嗎?
劍心:是的……?
老闆娘:真是新奇的刀劍奧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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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幕
2024-09-10
神谷薰絞著手指走在神谷越路郎身後。
她幼時擅自做了莽撞出格的事就會如此,比如雨天跳下湍急的河流救一隻小貓。神谷薰忐忑,知道自己把性命懸於危崖之上,惹得父親擔心。可既然看到了,總要做點什麼。進入房間之前,神谷薰回頭瞭望掩映於沉沉暮色的年輕劍客。
越路郎點亮屋內行燈,溫暖的光暈柔和堅毅明朗的面龐。
「小薰……可以這樣叫你嗎?」他先問道。
神谷薰點點頭,無法從父親的表情裡看出他是否猜到真相。按理應當是知道了……可這樣荒唐的事,會有人相信嗎?越路郎張嘴,薰以為會聽到「你從哪裡學的劍術」或者是「你真的是我的女兒嗎」之類,她難以解釋的質疑。
可父親只是認真地端詳她,問:「小薰,你今年多大啦?」
神谷薰眼眶一熱,抿唇說:「十七歲了。」
「這麼大了!」越路郎笑:「知道嗎?前幾日你還像個小豆丁在我懷裡呢。」
「我才不是『小豆丁』!」薰下意識反駁,對上父親微亮的笑眼又呐呐道:「爸爸……你是什麼時候……」
你是什麼時候確定,我就是你的女兒?神谷薰期期艾艾地,忍著鼻腔裡不斷泛出的酸意。
「是你媽媽告訴我的。」
「媽媽……」
「她說,在夢裡看見女兒哭得慘兮兮的,要實現你的願望。」
是媽媽。記憶會隨時間流逝,神谷薰成長至今,有關母親,只能回想起那一遍又一遍撫摸她頭頂的手,柔軟而溫暖。這樣也足夠了,足以說明,她的母親並非後山那座冰涼冷漠的墳墓。
媽媽身體還好嗎?冬天會不會冷?要注意休息,別著涼了。
神谷薰咬緊下唇——不能問,不能說。千萬不要驚擾往日短暫卻幸福的水潭,不要投下未來長久而悲傷的陰翳。
見女兒不語,越路郎也不追問,起身走到角落解開行李,翻翻找找尋出巴掌大的包裹。包裹最外層蓋著靛藍的格子方巾,攤在手裡露出下層綠色的長葉,剝開葉子才見兩個紫紅的點心。
「下午來沒趕上飯,」越路郎撓撓後頸,全然沒有父親的架子:「剛活動完,你也餓了吧,小薰?」紅豆沙香甜的氣味勾得胃裡一陣收縮,神谷薰摸摸肚子,想起自己為了寄信今日中午也沒吃東西。
「冬天就是要吃北窓*啊。」正咽下幾口,越路郎道:「這是你媽媽做的,好吃吧?你應該也吃得出來,畢竟她總愛放很多紅豆。」
軟糯的北窓捧在手心,唇齒泛起濃郁的紅豆香氣。清甜的味道不禁讓薰猜想,剛出鍋的點心該是怎樣的溫度?如此想,她就再也受不住,吃著就往下啪嗒啪嗒掉眼淚。
「很好吃……」神谷薰只能說。她不知道母親是怎麼做的,味道到底有沒有變,她吃不出來。
神谷越路郎不再說話,似是知曉了什麼,作出一種得到答案的沉默。
夜徹底降下,幽暗的房間內只有蠟燭在燃燒。
待薰收起眼淚、緩解情緒,父親用指背拭去她的淚痕,問:「為什麼來到這裡呢?」
為什麼來到久遠的江戶末年,來到動盪的京都……為什麼不回家?
剛意識到發生什麼後,她暫且歇在雪代巴的家中。那時,巴便詢問她的去處。命運的前路悄然於腳下分出岔道,神谷薰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要去哪裡……回家嗎?回哪個家?是過去父母尚在的地方,又或是未來夥伴齊聚的道場?再說,要如何回去呢?這些疑問與困惑亂麻般纏繞在一起,堵住她的胸口,煩擾她的神思。最後,薰還是思念她的父母……可回去又能做什麼呢?她能讓母親的病痊癒嗎?她能阻止父親參戰嗎?神谷薰走到屋外,文久三年的月高懸於外,照見她憂愁的面容,也照見古今未來的時移世易。只有月亮聽見薰的輕歎,她回去什麼也無法改變。
因而當雪代姐弟那樣鮮活安然地在她眼前,薰便決定接受巴的勸告,不看過去,不望將來,踏上眼前腳底的道路,一如幼時為救貓躍入洶湧的潮流之中,做出了絕不後悔的選擇。她想阻止身邊令人痛苦的悲劇,一點點也好,起碼為巴和清里的性命、為緣持久深刻的執念、為劍心撫上傷疤垂下的眉眼。
劍心,她總是在他身上猶豫。昔日的京都,除了緋村劍心,她誰也不認得。可十四歲的劍心又怎麼會認得她呢?拔刀齋與流浪人,如同一條溪水的上游與下游。繃帶纏繞下的紅痕隱隱作痛,神谷薰想起白日劍心將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利刃倒映一雙狠厲如獸的眼。
等不到她的回答,神谷越路郎又道:「我們回家說也行。」
神谷薰依舊不應,只是問起:「爸爸,開闢新時代一定要殺人嗎?」
突如其來的詢問使越路郎一時無言,他意外地看薰抬起雙眸,宛如花月蒙霧,籠罩上一層迷惘。他驀然想到那個少年,壓著刀與女兒挨得極近,又讓她落下眼淚來的少年。見他的第一眼,神谷越路郎便再熟悉不過,那是倒幕的利劍,飲血的斬人,乍眼看單薄的身影,卻與他一樣披堅執銳。少年雖未對他的女兒展現兇惡殺意,想必也揭示出兩派鬥爭殘酷血腥的現實。
良久,屋裡無人說話。
似有歎息融於夜。
「小薰,歷史的冬季如此漫長,幾乎避無可避,永不過去。」越路郎的聲音徐緩而篤定:「然而,總要有人銘記春天。」
迷霧消散。身處舊時寒冬,尚有如父親一般的人保持信念;來自新時代的她,怎麼又遲疑起來了?神谷薰重新舒展眉眼,好似雨過的春葉,煥發出平靜堅韌的光彩。
「那麼,請允許我繼續待在這裡吧,父親。」她用上敬辭,是正式的請求。
「是因為那個叫「『緋村』的小子嗎?」
「欸?」
神谷越路郎撇撇嘴:「我的女兒想什麼我還看不出來嗎?」
薰不知回什麼,小聲反駁:「才不是這回事。」
「先說好,他要想做神谷家的女婿還差得遠呢。」這下倒擺出一副家主的模樣來。
「爸爸!」薰不由得臉頰微微發燙。
「好啦好啦,既然你不承認,那我們回家吧?」越路郎他看著自己的女兒,終究捨不得:「這裡太危險了,小薰。」
佐幕倒幕,相互傾軋,明爭暗鬥,殺人如芥,她該如何自保。
「爸爸……」薰心裡酸澀,卻仍目光堅毅:「我知道的。可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我不能就這樣回去。」
劍心低眼透出的哀傷,緣躲在姐姐身後的黑眸,巴身上縈繞的白梅清香,清里憧憬幸福的微笑……眾人印在她腦海裡的一幕幕,此刻從心底湧出。這些人,這些事,已經與她有關,正如雨落進海裡,無法分割。
薰撫平衣袖,緩緩俯身,宣告她的決心:「對我來說,這不僅是過去,還是我的現在,我的未來。」
空氣彷彿凝滯,薰摒息不敢抬頭。然後,便感覺父親用力揉了兩下她的腦袋。
「哈哈哈哈哈!」神谷越路郎忽而笑起來:「這樣的氣勢不愧是我的女兒!」
父親緊緊抱住她,胸腔輕微起伏,說話的時候會振動。「——小薰,你媽媽的願望,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地長大。」他說:「現在看來,是長大了啊。」
神谷兩人的談話比預想中要久,從傍晚到月上枝頭。飯塚盤腿坐在榻上打了個哈氣,十分睏倦,再看緋村靠在門口假寐,若是有任何變故——他打賭那人拔刀比睜眼快。
然而不如他所想,緋村先睜開眼睛。隔壁木門拉開,敘舊終於結束。飯塚伸個懶腰站起來與緋村一起出去,見越路郎的手搭上薰的肩膀,已然談得很愉快。
「喲!神谷先生,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了吧?」飯塚上前一步攀談。
「啊,辛苦你們了。」越路郎拍拍他後背:「大致沒問題,不過我還想和桂先生談談。」
「桂老師早就等著了。」
飯塚引人走向里間,緋村隨後,路過神谷薰身旁,瞥見她微紅的眼尾。
她又哭了。
劍心走到轉角,鬼使神差地頓步回望,見少女亭亭立於暮藍月色下。她目送他們離去,未料到他回頭,微愣,而後輕盈和緩地展露朦朧春夜般的笑顏。
來到房門前,桂小五郎未曾歇息,點著燈伏案查看什麼,注意到來人,神采奕奕地招呼。「快坐,看來你們說了很多話啊?」
「這個嘛,說來話長……」
二人對坐,神谷越路郎飲茶不語。
桂小五郎摸摸下巴:「緋村,飯塚,麻煩你們先出去了。」
緋村看了眼越路郎的背影。
「走吧,」飯塚搭上他的肩:「也不是什麼都能讓我們聽的。」
燈火將屋內人的影子投於窗紙,靠近遠離,無聲交談。安謐之間突然倒茶翻水,傳出杯盞碰撞落地的聲音。
「桂先生!」緋村劍心起身抬腳便要踹門而入。門先一步打開,桂小五郎探出頭,略有抱歉地笑道:「我沒事。不小心打翻茶水了,麻煩你們拿塊布來可以嗎?」
擦淨地上水漬,桂小五郎意味不明地看了緋村一眼:「不用守著我了,你們去休息吧。」
桂小五郎對神谷越路郎似乎十分信任,既然如此,緋村劍心也不便多言。他揉揉太陽穴,感覺今日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進屋抬眼,煩雜的思緒便輕輕落在女子的背影上。神谷薰已換下男裝,披上白袍,束起的髮放下,順過一邊,露出雪白的側頸。她跪坐在床榻,兩隻腳伸出來,偏頭細細編髮,行燈為黑色的髮辮流下一線金色的光澤。少女的身姿如揉捏鬆軟比例適當的麵糰,靜靜地堆落在一起。
緋村劍心看了一眼便放輕呼吸,收回視線。
「劍心?」薰聽見響動,編好髮轉過身來:「爸……越路郎先生和桂先生已經聊完了嗎?」
「沒有。」緋村劍心坐在窗下。
窗臺已被闔上,寒風被阻擋在外,隱約的暖意存在屋內,縈繞一絲絲甜味。
他並未開窗,又說:「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你先睡吧。」
「好吧。」神谷薰應道,卻沒有歇下,打開一小盒膏藥,咬唇伸頸,閉眼塗著。
那處是他白日壓出的淤青,現在已經褪去刺眼的紅,留下黑紫的顏色,變得更加嚇人。刀在劍心的懷裡滲透涼意。雖沒有明說,但看越路郎與桂先生的反應,神谷薰的嫌疑早已洗清,最起碼不是什麼細作。而他因著自己荒謬的臆想,輕易在她的身上留下一道醜陋的痕跡。如同把一指骯髒的泥土塗抹上洗淨潔白的衣物,說不清的愧疚從他心底翻出來。
一小方空間裡,燭光照亮一人,黑暗籠罩一人。
神谷薰收好藥盒,記起傍晚的事。她正好笑著對上他的視線:「劍心,謝謝你讓老闆娘給我送藥。」
「為什麼……」劍心的神色在黑暗中分辨不清。
「什麼?」薰不明白,疑心沒聽清楚,坐到他面前:「嗯……因為這個藥很好用啊,就是沒有鏡子不太方便,感覺每次都浪費好多。」
緋村劍心控制不住再次看她頸側的壓傷。杏白的膏體已覆蓋住皮膚,被少女的體溫揮發出淡淡的草藥香氣,往上,青紫傷痕如細枝藤條蔓延至耳朵下方的位置。此處被薰遺忘,可憐地露在空氣中。於是他極順手地撫上去,將藥膏塗抹開來。
少女的耳垂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染紅。劍心微怔,回神收手,不敢看人。
「……沒有抹勻。」
「是……謝謝……」
兩句話聲如蚊呐,怕被人聽去了似的。昏黃的光藏在燈罩裡,映照兩道重重疊疊的影子。
「對不起,」劍心重新開口:「我今天對你太過分了。」
「欸?」薰詫異片刻,眨眨眼:「你說這道淤青嗎?確實很痛……很過分,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刀架到我脖子上。」
「實在抱歉,」聞言劍心更顯愧色:「我能做什麼補償你嗎?」
薰裝模作樣地想,然後抱了被褥放到面前,豎起食指強調:「——劍心以後睡覺都好好蓋上被子,知道了嗎?」
這算什麼?劍心抬眼見薰笑意盈盈。她沒有怪他,或者說,她並未被他真正傷害到。
「對了,劍心再幫我嘗嘗剛做的北窓吧?」薰打開枕邊的包裹:「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兩個孩子拳頭大的北窓餅攤在薰的手心,散發著紅豆的香甜。劍心回想起上午食鹽過量的味增,面對薰期待的目光竟一時沉默起來。
要不要提前去倒杯水?
「那是什麼表情嘛!」薰不滿叉腰,自信滿滿:「我可是有好好向惠姐拜師學藝,而且這次還多放了紅豆,絕對不會錯的!」
這才是她的要求吧。
劍心認命般嘆氣,拿起一個果子放入口中。
「怎麼樣,怎麼樣?」
甜。她把一斤糖放進去了嗎?
所幸早有心理準備,劍心面不改色咽下,說:「很甜……」
好像得意的白鵝,薰哼哼笑著:「我就知道,這次肯定能成功。」她自己也拿了一塊,只咬一口臉色一變,沮喪地吐出舌頭。
「怎麼會……這樣怎麼讓爸爸帶回去啊……」薰苦惱地耷拉肩膀,一會又振作起來:「還有時間!」然後就這樣跑出去了。
劍心欲叫住她,喉嚨被甜得一時說不出話,遂罷。上次的鹹味尚未散去,這回又添上一味甜,若等鹹甜滋味徹底消失,要到什麼時候呢?
他揉搓兩下手指,滑膩清香的一點藥膏仍殘留在指尖。
——————
*即萩餅,根據季節變化它會有不同的名字。秋天叫做おはぎ(萩餅),春天則叫做ぼたもち(牡丹餅),夏天和冬天的名字分別是夜船和北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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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幕
2024-09-10
這日,下起雪來。
細白的雪粒均勻地鋪陳在街道,飄落至屋頂,飛進小小的院子,裝點彎曲的枝丫。小荻屋升起筆直的炊煙,濕熱的水汽從廚房的四面蒸騰出來,悠然上空,化為雪雲。不大的廚房外靠著一棵櫻樹,水汽漫延的半樹積掛點點透明的水珠,使深黑的枝幹如紙上濕潤的墨痕;伸向外側天空的枝頭被雪輕壓,安靜的模樣似是女子頭蓋白紗,遮掩粉頰。
「咦,你看這棵櫻樹。」一人來院子倒水,路過停下,驚奇道:「現在就結出一點花苞了。」
神谷薰在樹下浣衣,聞言抬頭,見隱約極淡的粉點染在樹枝尖端,與雪相映成趣。「真的。」她伸展手臂:「明明早上才下完雪,是等不及春天了嗎?」
「哪有這麼浪漫的說法啊,」另一位年紀稍大的婦人笑笑:「應當是長在廚房邊,太暖和了,讓櫻誤以為春日到來了吧。」
廚房裡的人邊忙碌邊大聲搭腔:「你這麼說的話,我們不就是那棵櫻樹的春天嗎?」
於是大家在朦朧的水霧裡笑。
緋村劍心從後門踏進院裡便看見這樣一派和諧景象。他昨夜下雪時出門,上午雪停時回來。走前增添的圍巾不慎染上血漬,半路被他丟棄,寒風吹得頸脖發涼。此時輕盈的熱氣又圍攏他,像一條白而無形的圍巾,驅趕冷氣。一打眼便能瞧見,神谷薰言笑晏晏,在院裡樹下,彎著腰洗衣。
幾日前,神谷越路郎離開京都要回江戶,神谷薰攜著包袱。劍心以為她會同家人一起乘船遠去,沒曾想薰輕巧地將包裹遞過去,站在渡口看了船很久,直到看不見了,才垂下眼瞼。那麼不舍的話,為什麼要留下?
「劍心,你回來啦。」薰看見他,聲音亮在霧裡,引得廚房的人也將目光投來。面熟的幾位女子相互咬耳朵,又笑著推搡走開了。
平日裡廚房也是這麼熱鬧嗎?他路過多次,在此處淨手,卻毫無印象。眾人又各自做起事,神谷薰展開盆裡的衣物,即使加了熱水禦寒,指節仍然搓得泛紅。
「嗯?」陰影擋住本就有些暗的日光,她抬眼見劍心走到面前,似是有話要說。
劍心的頭髮衣肩都被雪打濕,蹲下來指指:「……你在做什麼?」
神谷薰暗嘆,算是明白了,劍心這時不像日後,尚未精通人情世故,偶爾不知如何開口便會問出這樣突兀的話來。
她順著他說:「在洗一些被套衣物。」
誰知插來一句看熱鬧的:「薰浪費了許多食材,被老闆娘罰洗衣服呢。」
「別說了,我洗就是了。」神谷薰面上脹紅,一個勁地搓起衣板。
大家又笑。
薰的背塌下去,確實是羞愧地歎氣:「之前一心想著做點菓子讓人帶回去,結果不小心浪費了這麼多紅豆……難道我真的與廚房無緣嗎?」
劍心想起之前的北窓。這幾日餘甜一直藏在舌根,說話吃飯的時候會像浪潮下的沙子翻上來,細究時又迅速地消失,他也分不清是幻覺還是其它。此時,他看著薰在木盆裡上下翻騰的手,灰白的污水如潮汐被牽引褪去,喉嚨深處又升起極淡的清甜,把原本的話語凝成透明的雪落進那盆水裡。
「哎呀,汗漬洗不掉啊……」薰用掌根壓布,側頭細看,睫毛像春蝶的翅膀,搧動兩下落到他面上:「對了劍心,你有沒有什麼辦法?」
劍心無意識低眼,似在躲避掩藏,回神想:她怎麼會覺得我有辦法?他不滿看過去,又在少女理所當然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只得揉搓衣袖。劍心在同師父學劍時確實洗過不少衣服。他想想,說:「可以用淘米水先浸一刻鐘。」
「這麼簡單嗎?」神谷薰總是很容易高興起來,得到答案之後也毫不吝嗇地對他笑:「謝謝你啦。」她把手裡這件撂在一邊,問:「劍心有什麼事嗎?」
「……不,沒什麼。」發覺自己進行了毫無意義的對話,劍心一下起身離開了。
神谷薰疑惑地望著他離去。
旁人湊近來,若有所思:「沒想到緋村還知道這個啊。」
他很擅長啊。薰剛想接話便頓住了,悄悄低頭。總不能說劍心以後會變成整日在道場洗衣服的好好先生吧。想到他反差極大的模樣,神谷薰不由得暗笑。
一連兩天,神谷薰端著飯菜出現在眾人面前。
「薰小姐,今天也辛苦你了!」
不知是誰傳開神谷薰已證明身份的消息,近日來同伴們的態度對她愈發熱切。而處在視線中心的人卻絲毫沒有自覺,乾脆又真誠地與所有人來往。
「沒什麼的,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薰將身如同鈴蘭一般彎下,髮絲自身後垂到男人的手邊。劍心分明看到男人的手緊張地握了握,顯然十分動搖。為什麼要動搖,他想做什麼。劍心皺眉,覺得自己的心兀然變得淺薄,只有可憐的一張紙大小,方才的那幕像一支尖利的筆,在紙上用力緩慢地移動,留下深深的劃痕,幾乎難以忍受。
所幸下一刻薰便起身,劍心趕在同僚說話之前忍不住打斷了他:「可以先給我布菜嗎?」
「欸?」薰意外地看他。
不只是薰,全屋的人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又驚又奇。按順序,距離他還有三四人。
緋村劍心懊惱怎麼脫口而出這種話,但話既已出口,又收不回來,他只能硬著頭皮看薰。
「那可不行,」剛要輪到的同僚叫起來:「你就算再餓也不能搶飯吃啊!」
大家笑著應和。
「就是,我看緋村是等不及要和薰小姐說話了。」
「我懂,誰不想快點吃到薰小姐盛的飯呢?」
「好了好了,別讓薰小姐為難。」
神谷薰對他笑笑:「劍心請稍等一下吧。」
「……抱歉。」緋村劍心欠身,面上只微抿唇,內心卻不知自己為何要做出這樣尷尬的事情。他的手放在大腿上,抓起一點布料。
不過這只算一段小插曲,同僚又與神谷薰攀談起來。
「薰小姐,這幾天一直見你很忙,不知方便問一下為什麼嗎?」
「啊,這個嘛,」薰不好意思地偏頭:「我廚藝不精,浪費太多糧食,已經在好好反思了。」
有好事者轉移話題:「說起來我們還沒試過薰小姐的廚藝呢,我就不信幾個大男人會被吃的難倒。」
緋村劍心無言。
薰被這句話說得高興片刻,想到什麼又垂頭喪氣:「還是不必了……」說話間薰終於來到劍心面前,但這個話題使得她不敢與他對視。
身旁的人打量二位,靠過來挑了挑眉:「嘿,我看緋村一定嚐過吧?到底什麼味道和兄弟們說一說嘛。」
劍心注意到薰端盤的手都有些不穩,便接過菜,看她側臉飛快地朝他眨眼睛,雙手合在身前小幅度摩擦,想必在請求他不要說出實情。緋村劍心莫名覺得滑稽,心情也好起來。他不動聲色地推開同僚,豎起刀擋在身側,擺出慣有的拒人千里:「請不要打擾我吃飯了。」
這刀一立,眾人便沒了興致,神谷薰很快布完飯菜,出門前對劍心感激地笑笑。那是其他人未曾看到的表情,靈動鮮活又含著隱秘,像第一枝開在春夜的花,只叫劍心一人見到。
適應另一個時代的過程比想像中要緩慢,先從感知季節到地名更換,再從社會矛盾到生活習慣……薰來到已無一人的廚房,看見為她留下的那份午飯。老闆娘十分痛惜的模樣歷歷在目,慚愧如涼水灌進肚子裡,神谷薰便有些吃不下了。
冬天的話,放到晚上再吃也不會壞吧,這樣能不能節省一點被她浪費的糧食呢?神谷薰垂眼如此作想,嘆口氣拿了堆放在角落裡無人問津的和菓子,坐到小院的那棵櫻樹下,一聲不吭地吃了起來。
緋村劍心下來便看見她獨自啃著紫紅的北窓,雙頰微動,簡直是只沮喪的倉鼠。
「為什麼不吃飯?」
劍客行動悄無聲息,神谷薰被他嚇了一跳,嘴角粘上紅豆沙。劍心端著托盤,眼卻看向別處。
薰想起路邊用尾巴勾她腳腕的小貓。她咽下食物,說:「我想先把自己做的北窓吃完,飯留到晚上吃。」
緋村劍心站了一會,似是在思考什麼,又端著她的飯食坐下,終於開口:「留到晚上會冷掉的,請不要這樣浪費別人的心意。」
上午才在樹下說,少年不善言辭。
她還是錯了,緋村劍心總能說動別人,讓人無法拒絕。神谷薰想。
「那等我再努力吃掉一個失敗品吧。」
「你還要吃嗎?」劍心抱胸看著她:「這裡——嘴角——粘上了哦。」
「欸,哪裡哪裡?」
薰剛手忙腳亂地擦乾淨臉,劍心就拿了一個菓子塞進嘴裡。
「啊,不好吃的話請別吃!」
可說得晚了,劍心三四口吃完,舔了兩下手指。
難道說這個味道還行?
神谷薰眼含希望,試探問道:「吃起來,怎麼樣……?」
劍心看了她一眼,撇嘴說:「……苦的。」
積雪櫻樹安靜地將枝條伸向兩人頭頂的天空,待到不久的春日,必將要落下如雨的花瓣。廚房門口,黃衣女子自樓梯處偷偷瞭望他們的背影,無奈搖頭,與老闆娘會心一笑。
「看來不用我們去說了。」
「這自然是最好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近日總覺得劍心欲言又止。神谷薰打掃完房間後退出來,正巧撞上緋村劍心上樓回屋,兩人在門外相遇。他在她面前頓住,不知道在看什麼、想什麼,最後視線落到她腳邊,卻沒有動作。於是薰先開口:「房間打掃完了。」她垂頭要走,又被他叫住。
「……為什麼要做這些?」劍心這回正視她,似乎有疑惑必須解答。
但這樣的問題……好吧。薰含著笑答:「打掃衛生也算老闆娘的懲罰之一。」
「為什麼留下來?」這回他沒有停頓:「為什麼不和你的家人一起離開?離開就不用做這些了。」
除了父親,緋村劍心是第二個這樣問她的人。神谷薰看著他紫色的眼睛,隱約從心裡泛起酸軟。
「你呢,你留在這裡是為什麼?」她問。
這怎麼能一樣?劍心不解皺眉,說:「我是有重要的任務。」
他要作為維新的先鋒,為新時代劈開一條道路。
因而薰良久地端詳劍心乾淨生澀的面龐,彎眸笑著:「我也有重要的事情。」
劍心不知她又笑什麼,一下移開目光:「到時候沒功夫顧及你。」
「我知道的。」神谷薰低頭掃起地,如夢囈般吐出一句話:「……我回不去了。」
什麼意思,回不去是為什麼。如白日驟然滴落雨水在掌心,緋村劍心惘然蜷曲手指,恍惚見櫻花飄零,竟問不出口。他記起,她到京都是來尋熟識的人,那個與他同名的「劍心」。既最初認錯了,或許那人也是武士。可世道艱難,無論倒幕佐幕,尋不到蹤跡大致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同他一樣,被迫隱藏;二是那人早已……再尋不到。而劍心來到京都也有一段時間了,連飯塚也未聽說什麼與他重名之人,恐怕只剩後種可能。
如此理清,緋村劍心站在原地,愈發說不出話。
「緋村!」飯塚從另一邊上來,察覺氣氛似乎不對,撓撓臉:「呃,發生什麼了嗎?」
「……沒什麼。」飯塚來找他,便意味著有任務。緋村劍收回心思,用眼神詢問。
飯塚從懷裡抽出黑色的信封,低聲說:「今晚的。」
「知道了。」緋村極快地接過,如暗淡殘影在白日逃竄,不欲被人瞧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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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幕
2024-09-10
冬夜是年與日的靜止,寒冷與黑暗一同降下,只留一輪清月,安慰世間冬夜並非永存。
這樣的夜晚,眾人皆早早睡下,除了被捲入困苦中的靈魂。
神谷薰躺在溫暖床榻上,門窗關得緊密,燭火也不動搖,安靜的空氣化為實質,層層壓上厚厚被褥。
她看見了。那閃現於緋村劍心手中的黑影,墨痕般,是渡鴉身上最為堅硬鋒利的一片羽毛,劃過視野便要割裂她的眼角。神谷薰不是從未想過,只是事情接二連三發生,她便有意無意將此事沉在心底,不願面對。而今日,其餘的淺淺的劃傷都處理完畢,這條處在要害、將將止血的傷痕卻在冬夜裡又刺痛起來。
神谷薰神色懨懨,起身開窗,迎進冷冽的空氣,勉強平靜思緒。她不自覺坐上窗臺,靠在劍心一貫靠的地方,這才發現此地視野開闊,將整條街道盡收眼底,正好作為暗中的警戒之處。拔刀齋在休息時也要緊張到如此地步嗎?神谷薰抬頭見月,徹底沒了睡意。
許是白月太高,很突然地,薰想起巴。浪人說,那時的巴小姐也無法入眠。為什麼呢,也是想到劍心在夜裡所行之事嗎?劍心是在這樣的月下奪走她未婚夫性命的嗎?神谷薰看著月想,一定會想辦法做點什麼吧。是了,巴小姐最初便下定決心要阻止劍心,無論以何種方法。
月照空街如小河淌水,神谷薰垂眼。她雖不願看劍心承受殺人的痛苦,可與巴不同,她沒有未婚夫喪命于劍心的刀下。她並無立場,也無理由。神谷薰終究是來自新時代,來自劍心與前人用鮮血祭奠鋪陳出來的時代。她連一句怨言也說不出口,甚至應當心懷感激,根本沒有身份能夠允許她阻擋在歷史的道路前。即使已經身處幕末,神谷薰依然怔忡發覺,自己只能站在岸邊,眼看他人捲入洪流,卻無法可施,宛如過客。
神谷薰撫上頸脖,壓痕早已淡去,但那句憤怒的「不殺人如何救人」依舊回蕩在耳旁。她難以言喻對這句話的驚訝與厭惡,甚至於產生憤懣的情緒,認為把殺人與救人混淆是無法忍受的說法,是向現實屈服的托詞。然而,現實不容質疑。每當思及至此,薰的心底就湧上薄涼的霧水般的失落。她又不願讓這可笑的霧長久停留在心間,這時,父親與母親重新使她振作。
生命是寶貴的,尤其在鮮血的時代更顯。神谷薰認為生命不會向暫時的黑夜屈服。正如櫻花必然在春天盛開。
可黑夜落到個人身上,神谷薰控制不住地擔心。
月遙遠,徘徊照見少女,徘徊照見人斬。
緋村劍心揮刀並非面無表情。事情多發生於夜,一切都被奪去顏色,只有黑與更深重的黑。面對暗殺者,大多人看不清面容與神色,只見緊閉的嘴角刻成深深的痕跡。少數劍客在刀劍相交時,勁風吹過,便能與藏匿在額髮後的雙眼對視。那是一雙沉沉壓抑的眼睛,眉頭如疊翠的烏山,底下延展堅利的冰,落斬時反射出不容抵抗的寒光。不論是否願意,敵人一瞬瞭解那副年輕軀體後排山倒海前進的勢頭,而自己則是阻擋那人的路石障礙,將被堅定狠絕地剷除。
今夜執行完任務又從暗處撲上幾名忍者,拔刀齋明顯十分不快,解決完後擰眉蹲下用屍體的衣角擦刀,周身都是刺鼻濃郁的血腥氣味。
從角落閃出兩人,無論最後倒地的是敵人或同僚,他們都負責善後。其中一人初次見到拔刀齋,遠瞧著那是野獸伏在人身上啖血,一時竟不敢上前。另一人扯動他的袖子,勉強走近:「……抱歉緋村,那群忍者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
「無事,這種人來多少都是一樣的。」拔刀齋起身收刀,氣息平穩。他朝他們欠身,顯出並不魁梧的身形,禮貌謙和道:「接下來就拜託你們了。」
新人看著拔刀齋獨自離去的背影,對那人前後的差距心有戚戚。
緋村劍心沒有立即回據點,一是避免有跟蹤者,二是想散去身上的血腥。安靜的京都城內,紅髮刺客漫無目的遊蕩,若誰起夜,定會驚恐認為遇見了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今夜殺的人略多,血的氣味從頭浸透到腳,冷風拼命吹刮,卻難以完全祛除。
游魂一般,直到天光熹微,呈現霧藍的淩晨時刻,緋村劍心才走到小荻屋下,似有所覺,抬頭見神谷薰靠在窗邊。
他呼吸微滯。再看過去:神谷薰尚穿著入寢的白色裡衣,半邊身子花枝般越過褐色窗棱,頭枕在一旁,髮辮流暢地從肩頭落到胸前,被柔軟的手臂挽到裡面去。靄靄晨色為少女籠上一層薄淡泛青的紗,劍心遠望,如同看一卷浸在湖裡的畫。
她睡著了。緋村劍心想,莫名不願神谷薰看到他現在的模樣。於是他無聲上樓,走進畫的裡側。薄毯堆疊在薰光裸的足下,應是不知何時滑落下來的。怎麼歇在這裡?明明之前看起來還很注意的。劍心猶猶豫豫拾起地上毯子,思忖該如何在不驚醒薰的情況下讓她回到床榻。
將明未明之時卻是最冷的。神谷薰睡得很不安穩,布料摩擦過腳踝,一股寒意自下鑽入體內,將人從夢中拽醒。她昏沉提起眼瞼,迷糊看清來人後下意識微笑:「劍心,你回來啦……」
未曾想她先醒,緋村劍心低眼,問:「為什麼不——」
薰扶著牆站起,才邁出步子,像一腳踩進厚雪裡,花落般跌下來。
「——薰!」劍心一驚,上前將人攔腰扶在懷裡。皮膚相貼,他這才碰到薰冰涼的手。顧不得許多,劍心又將手心覆上她的額頭,試出燙人的溫度。
神谷薰倒在他肩上,緊蹙著眉,鼻息燒灼,竟是高熱昏過去了。
冬季的早晨最使人留戀溫暖的被褥,可敲門聲急促,催得人從床上下來。老闆娘無可奈何,披衣開門:「什麼事,難道是幕府的人打過來了嗎?」
「她生病了。」少年眉尾向下,深藍衣襟尚沾染寒氣。
「怎麼會突然發熱?」老闆娘跪坐在神谷薰身旁,摸了她的手腳與額頭,又扯開領子探頸脖與後背:「竟燒得這麼厲害。」
緋村劍心急急避開目光,轉身將白布浸透涼水,回答:「她似乎是在窗上睡了一夜。」
「沒有其他傷口,應該是著涼了。」老闆娘眉間的褶皺堆得高高的,嘆道:「這幾天她不停做活,也不知道好好休息。」
她瞧了眼緋村劍心,說:「這孩子,是有心事了。」
劍心不語,將濕帕貼在薰的額頭上,看她緊閉的雙眼和嘴唇。
雖說是病因簡單的高熱,若不及時治療也是十分危險的。老闆娘在心裡估摸片刻,說:「這樣下去不行,外傷藥我有不少,可治療風寒的藥卻沒備下。」
「我去買來。」
「等等,別急著就走,你知道抓哪些藥嗎?」老闆娘叫住立刻動身的劍心,使他又訕訕坐下,靜靜等人寫下一紙藥方。老闆娘頗有經驗,邊寫邊說:「本來不該你去的,現在這個時間漢方醫師也在休息。」
隱藏於夜的刺客自然不便在白日現身。
淩晨靜謐,神谷薰呼吸急促,猶如溺水。
緋村劍心將方子收進懷中,戴好斗笠,只說:「我去比較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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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幕
2024-09-10
天邊既白,悠然升起第一縷陽光,攜著輕而急的叩門聲穿透晨霧。
「來了來了!」
這是城內一處偏僻的小醫館,前門略有動靜後院可聽的一清二楚。大約去年,有一個小孩常來給婆婆抓藥,偶爾會不分時間。上了年紀的老者髮也未梳,連忙跑去開門,邊說著:「哎呦臭小子,不是交代了晚點來嗎……」卻迎頭撞上未曾見過的青衣武士。斗笠半遮他的面,刀劍別於腰間。
若說哪兩種人對血腥味最為敏感,除了劊子手,便屬醫師。雖極淡,漢醫仍辨別出隱約的危險氣味。
武士不欲多言,拿出一張方子,竟發出少年人的聲音:「大夫,請幫我抓副藥,拜託了。」
老者鎮定下來。他行醫多年,見的人也多,面前的年輕武士肩頸微微下沉,與以往前來求藥的普通人並無兩樣。漢醫接過紙,識出是驅寒的方子,其中幾味藥性很強,隨口問:「病人的症狀?」
武士微抿唇,答:「高熱昏厥。」
「原來如此。」醫師正色,跨步往院裡去:「耽誤不得,大人也請進吧。」
那人不動,如小松立在門外:「我不進去了,請大夫儘快。」
想來是不願給他添麻煩,漢醫俐落將藥裝好,感慨世事維艱。他出門遞藥:「可能會反復,需得有人守著,退了熱就好了。」
「多謝大夫。」武士付過錢,鞠了一躬便走了。
老者拉開錢袋,又追出去:「給的太多——」
小巷已空無一人,而冬日完全升上來了。
待回到小荻屋,眾人均起了,老闆娘要忙別的事,託付另一位女子在旁照看。
「緋村先生,您回得真快。」女子詫異,起身接過藥道:「小薰還燒著,我現在去廚房熬藥,有勞您幫忙替換涼帕。」
「麻煩你了。」
緋村劍心坐下,將薰額上涼帕拿下換洗,可以感覺到接觸皮膚的一面染上溫熱。神谷薰的氣息稍稍平穩,不再急促痛苦,變得輕緩而微弱,似乎下一刻就要消失。風寒為她的面容打上一層霜,削薄人生命的厚度,奪走氣力,使眉眼如稻麥倒伏,死氣沉沉。劍心將濕帕放在薰光潔的額頭上,凝望她失去笑容背後的陰翳,是陽光投下山丘的暗谷。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守在病人的床榻旁了。病痛總是悄無聲息,作為看不見的大山壓上脆弱的生命,顯出倖存之人的渺小無能。他這時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厭惡看著人承受痛苦。此種無力感立刻使他回到遙遠的過去——面對回憶裡雙親的病容,如今的刀劍也毫無用處。
刀劍無法解決所有事。這是緋村劍心剛開始學劍時便明白的。
正值雨季,不知從何處的枝椏掉下鳥巢,正好砸到劍心的頭上。一看,窩裡其餘雛鳥都已被連日的陰雨凍死餓死,只剩一隻掙扎發出微弱的聲音。師父原是不欲管的,劍心不忍,固執地要試著救一救。不曾想,原本奄奄一息的鳥雀,幾天後竟又發出明亮的討食的叫聲,把一對青雀喚來。
後來雨季漸過,他日復一日揮刀,也要把那只雛鳥拋之腦後。在他用盡全力揮下的某次,猛然從旁略過飛影。他及時收手,仍割下小鳥閃著青綠光澤的側翼羽毛。青雀撲騰兩下滾落到師父腳邊,不知師父怎麼認出來的,他說這就是劍心救過的那隻。
其實是不是都無所謂。
比古清十郎提起青雀殘缺的羽翼,說: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術。
緋村劍心已經忘卻自己是用什麼心情聆聽師父的教誨,只是牢牢記住這句話,看著青雀又一次掙扎。
神谷薰的呼吸先緩慢加深,眉心微動,連帶眼睫顫了顫,將劍心從回憶中喚醒。
劍心望過去,對上她掙扎泛水的藍眸,一時失語。
她如剛浮上水面,攥住他的衣袖,喘息道:「劍心,對不起……」
似乎把溫暖濕潤的泥沙揉進心裡,緋村劍心明顯又茫然地感覺異常。他急著消除這點未知,可全然被那雙眼睛攝住了,青綠的吉光片羽閃過——劍與劍道的將來是「活人劍」,我一直這樣認為,今後也不會改變——既然如此,他也不再說什麼。可若一直抱有這種想法,沒有對兇器的認知,為什麼要湊上來,為什麼要留下來,為什麼刻意將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
那點心事比她的生命還重要嗎?
緋村劍心發覺困惑不僅未隨著薰的身份一起明朗,反而如涼水加熱時生成的氣泡,不斷自心底湧現,帶著奇怪蒸騰的溫度。
最後,他不願聽她道歉,擰了濕濕的帕子換上,乾巴巴說:「喝了藥就好了。」
似乎確實是胡話,換了帕子後,薰又沉沉昏睡過去。
劍心輕輕擦去薰鼻尖沁出的一點汗。他記得,那隻青雀最後還是飛走了,再也不曾見過。
傍晚,廚房依舊忙碌,白色水汽翻滾,卻不似前日那樣輕鬆,沾濕來往人的髮。身著鵝黃和服的一人才送藥下樓,平日愛與薰答話的女子湊上前問:「聰子姐,小薰怎麼樣了?」
聰子安撫她的手:「你放心,燒暫且退了,只是還沒醒,估計過了今晚就沒有大礙了。」
「那就好。」女子鬆口氣,想到什麼又不滿道:「緋村先生晚上還待在那裡嗎?都一天了,別人想上去看看病人也不方便。」
聰子捏了捏她的鼻子:「那是緋村先生的房間,他幫忙照看小薰,你也不謝謝人家。」
「哎聰子姐,」話多的女子眨眨眼睛,湊到聰子耳邊:「你說小薰和緋村是不是……」
「亂說。」聰子推開她,想起在薰床榻邊安靜休憩的身影,卻也不禁笑起來。
於是,緋村劍心次日中午一下至廚房,便有人招他過去。
「緋村先生,是來拿藥的吧,已經熱好啦,快端上去吧。」年紀稍長的婦人熱心道,理所當然地將托盤放到他手裡。
劍心來不及拒絕,忙抽出手穩住湯藥,一手攔著婦人:「不,那個……我找老闆娘。」
「找老闆娘有什麼事?我順便幫你說了。」
「飯塚說有人員調動和後勤方面的事要商談。」
「知道了,我會告訴她的,緋村先生把藥端上去要緊。」
婦人說完便走開了,只留一碗黑色泛苦的藥在劍心手上。他皺眉,發覺其他人隱約投來視線,好奇的、輕鬆的、關切的,交織成暖意的網,如此坦然親切,輕飄飄落在少年身上。劍心莫名其妙,不知在此種氛圍裡該作何反應,只得轉身快步上樓。
到樓上卻發現房門緊閉。或許是換了人上來照看。
他推門,毫無預料地撞見一片光潔的脊背。
神谷薰不知何時醒來了,半坐起身換衣,尚未繫上腰帶,淺藍和服松垮搭在臂彎上,滑落不可思議的弧度。她微低頭,雙手將黑髮攏起,嘴上銜著髮帶,對身後絲毫沒有察覺。
宛若看見溫軟皎月上降下墨色的瀑布,緋村劍心一時之間無法思考,眼一錯不錯,定定站在那裡。
畫面變得緩慢。少女將藍色髮帶自口中取下,身體因動作微側過來,露出小半張臉,肩頸的線條彎曲進去,往下又難以置信地向外隆起……劍心不知何時背靠上牆,藥碗與托盤摩擦發出聲響。
「色狼——!!」
硯臺飛來,精准砸上緋村劍心的鼻樑。
喊叫聲傳遍整個小荻屋。廚房的婦女拿了擀麵杖上樓,還在用飯的同僚從各個屋內探出頭來,氣勢洶洶要將色狼捉拿歸案。他們聚集在走廊上,卻只見緋村劍心用力關上房門,一手捂住口鼻,血液止不住從指縫流出來。
眾人面面相覷。
不知誰問了一句:「色狼呢?」
緋村劍心抬眼掃視一圈,還未說話,大家便逃也似地散了。
一位同僚回屋前朝他挑眉,短促地吹了個口哨。
這樣輕佻的聲音一下使得緋村劍心無地自容,血液從胸腔翻湧上頭腦,再滴落至地板。他看著紅梅般的血點,方才的場景揮之不去,鼻樑隱隱作痛,心如擂鼓,受不了地搬出一股氣惱的情緒。
他不能再和她待在同一處了。緋村劍心抹掉鼻下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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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幕
2024-10-27
「你是說,要換房間?」
水煮沸,發出咕嘟聲。老闆娘撿了茶掃入水中,頭也不抬。
兩位年輕人並排坐在面前,互相隔得有些遠,好像刻意在中間留出第三個人的位置。周圍的人來來往往,也不知走來走去地在忙什麼,總之是都要把視線從少男的肩頭移到少女的肩頭,轉一圈再走的。
緋村劍心向來對視線敏感,抱著胸不看薰,也垂著頭不看任何人。鼻下的血跡倒是擦乾淨了,可鼻樑上仍紅腫起一塊,高調地提醒方才的事。緋紅的髮在頸脖處落下一片暖色的陰影,讓人疑心是血氣還未完全褪去。
薰倒是沒有注意他人,只是雙手放在膝上攥著,像含羞草一樣彎著腰,臉微皺著,泛起傍晚的粉霞。
半晌,劍心才開口,聲音又小又慢:「……兩個人住在一起,很不方便。」
「不方便的話怎麼現在才說啊?」旁人走過,像打游擊的魚。
穿梭的人流因此也冒出小聲的泡泡,帶著熱鬧的輕笑:「就是就是。」
很快又只剩沒有空隙的腳步聲。
薰想到什麼,皺眉氣憤道:「還不是你進來之前不敲門。」
皎月脊背再次浮現。劍心很快地接話:「我的房間為什麼要敲門。」
「明明是老闆娘的客棧。」薰偏頭,蝴蝶結在腦後晃了一下。
老闆娘喝了口熱茶,煞有介事地點頭。
四周的人慢下腳步,如魚群小心休憩。
誰跳出來:「哎呀,吵架的話好好溝通一下嘛。」
「要珍惜喲。」
「這麼草率地分開會後悔的。」
這都是什麼啊。所以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劍心對現狀感到深深的無奈,只能放下手來,淺淺歎氣:「對未出閣的女子名聲不好。」
薰疑惑,畢竟她和劍心又沒做什麼。
「欸?你們還沒……」
如同在房裡撒了一片餌食,人們竟從兩側門魚貫而入,有的手上拿了食盒,有的完全空著手,不知來做什麼的。黑色的腦袋裡外挨了足有兩層。
大家驚異詢問的眼神使薰更感奇怪。「還沒什麼……」她突然想明白,捂住臉,耳朵和頸脖紅成一片:「那種事情怎麼會有啊!」
「哎呀……」老闆娘也發出意外的感嘆:「明明在一起住了這麼久的說。」
「那是——」薰欲言又止。畢竟以前在道場裡也算和劍心住在一起,現在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小點的空間而已。再說,她已經習慣一睜眼就能看見劍心的生活了。
薰咬唇,說不出口。
怎麼會有這麼遲鈍的人。劍心盯著地板想。
「不會吧……」
「騙人……」
淡淡的遺憾竟然在眾人之間蔓延開來,好像是中間的兩位沒有滿足他們的期待似的。
「你們怎麼都在這裡啊?有什麼好事嗎?」飯塚狀況之外的話如同往魚群中扔了塊石頭,大家興致缺缺地各自游散。他撓撓後腦勺:「我來的又不是時候?」卻也不甚在意,目光轉向緋村劍心。
薰看著劍心走到飯塚身邊,接過漆黑的信封。那張薄紙像浸透了水,折疊起來,一下把薰心裡的火掐滅了,於是心也變得濕漉漉的。
這時,劍心不期然與她對視。兩人好像突然隔了很遠,只能用眼睛說話。
下一刻便錯開。
飯塚拍拍他的肩膀:「估計沒幾個了,桂老師說讓你休息休息。」
緋村劍心沉默點頭,隨他離開。
走廊安靜下來,也沒有人經過了。
「既然如此,」老闆娘將茶水推到薰的面前:「你就搬去和聰子一起住吧?」
一旁鵝黃和服的女子對她點頭示意,微微笑,透出溫和賢淑的氣質。
「啊,讓美咲收拾一下,我安排她去別的房間。」
「好的。」
薰對今天的事情仍感到不好意思:「謝謝老闆娘,實在麻煩大家了。」
「是我們誤會了。」聰子從她身邊走過,安慰道。
老闆娘往茶壺添水,說:「不過,你來的這幾天,緋村看著有精神多了。」
夜涼如水。
今夜的目標是京都守護職公用方的人。男人似乎剛剛升職,喝了酒高高興興地往家裡走,以為人生從此踏上康莊大道,全然不知前方是黑暗的末路。
「他是文員,放在年末殺雞儆猴,不需要埋伏。」飯塚向前抬抬下巴。
緋村劍心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執刀踏入月光。
這一眼冰涼,把飯塚看得背後沁汗。他差點忘了,拔刀齋不願意聽到更多與任務有關的資訊。
只聽得血脈破裂,發出輕輕「噗」的一聲,人便癱軟在地上,了無生息。方才哼歌的人連一聲慘叫也未來得及喊,就這樣結束了他的生命。緋村劍心立在一旁,安靜地看倒地之人的後頸,等待月色下深紅黑亮的血液漫延。他確認這已是一具屍體。白紙黑字的斬奸狀蓋在屍體的身上,如同一小塊僵硬的白布。緋村劍心移動步子,後腳跟踩上紙袋,傳來細石粒的摩擦感,一看是袋金平糖。脆弱的紙袋被踩破,流出白色的星星樣的糖果,在夜裡像凝結的霜。他抬起腳,星星和霜雪自鞋底掉落,化成粉末與流沙被風吹散了。
「金平糖啊……」飯塚走近,蹲下撿起一小顆糖:「家裡有小孩吧,真是可惜。」
緋村劍心不明白,這種淡薄的告慰到底有什麼意義,於是他轉身走了。
飯塚隨手扔掉糖果,看人離去,摸摸下巴喃喃自語:「沒有反應嗎……」
白糖滾落在血泊中,沾染上腥氣。
夜幕藏匿星子,留一輪月亮。街道還是那樣冷清,只有一扇窗戶透出暗暗的燈光。緋村劍心望著,知道是有人在等他。
他沒有上樓,與老闆娘打過招呼後來到廚房淨手。木盆裡的水漆黑又冰涼,晃動邊緣亮弧,像屍體流出的一灘血。兩種液體看起來如此相似,怪不得總覺得洗不乾淨。
轉身離開血泊時,夜風將飯塚輕輕的話吹入他耳裡。他沒有應答,心裡疑惑:應該有什麼反應?難道要作出一副哀傷的模樣感嘆幾句,然後明日再奪走下一個人的性命嗎?
——這實在好笑。
緋村劍心動了動嘴角,卻也笑不出來。今日的人也好,明日的人也好,刀下的亡魂都是為了新時代作出的犧牲。他將此銘記於心,甘願承受黑夜與血的重量。
老闆娘見他洗得太久,出聲道:「緋村先生,你有一件舊衣服還記得嗎?我叫人拿去補了,不知你是否介意?」
「沒事。」劍心把水倒掉:「多謝老闆娘。」
「不必客氣,畢竟不是我幫你補的。」
「請早些歇息吧。」劍心微頷首,上樓了。
老闆娘聽著頭頂細小的吱呀聲,知曉少年身後背負著什麼。沒有辦法。
縱使人命如草芥,一根根堆疊,也悄然成了山。然而鐵了心要向前走的人是不管不顧的,背著山裝作看不見罷了,再不然,也不過一死了之,變成同樣一根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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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幕
2024-10-27
緋村劍心走上樓梯,見溫暖的光線填滿屋子,自半開的門泄出,照亮一片狹小的木質地板,是虛假的太陽撥雲曬穀。
他認為這是很不合適的,亮光於沉睡的黑夜裡顯得十分突兀,如同外來的事物,佔據著原本的空間。劍心在門外走神躊躇片刻,拍拍衣袖,似乎這樣能把看不見的寒流和血腥從褶皺裡驅散。
他又覺得多此一舉。雖然是很小的動作,但也確實耗費他的一點心思。假使他每夜回來都要注意拍兩下,實在不合適,更別提屋裡的人生病或需要避諱什麼……不管怎麼說,被任務之外的事分神,不符合劊子手的身份。
他單純預感,繼續下去會產生不太可控的干擾。至於為什麼會受到干擾,而又是怎樣的干擾,他卻不曾想了。
劍心低頭,踏進暖黃的屋內,決定明日再提一回換房間的事。
「劍心,你回來啦。」薰少見地沒有梳洗,藍色髮帶綁在馬尾上,膝上鋪了一件衣服,手裡捏著細細的閃光。
她側坐在床榻,被光籠罩著,暖和又舒適,像小動物臥在洞穴裡,反將緋村劍心稱得不近人情,要趕她出去。好吧,他提前妥協,自己去別的地方休息也沒什麼的。
針線在薰手中似乎要比廚具順手。她從容地使著世上最小的利刃,翻覆舊衣修補,破爛之處便像傷口一樣癒合起來,變成一塊新的事物。她捻著針,手臂揚起,白腕停頓,往外輕扯細線,動作比藝伎調試絲弦要端莊一些。
薰把灰藍的上衣提起來展展,很滿意似的,隨後注意到劍心一直站著,招手喚他:「劍心,你過來看看吧?」
……是在給他補衣服嗎?緋村劍心抿唇,才明白,老闆娘說的是這個意思。
「上回我借了你的衣服穿,老闆娘正好拜託我重新給你的衣裳封邊。她和你講了嗎?」
他沒有靠近,只說:「你的病才好,應該早點睡的。」
「我都躺了一整天了,現在怎麼也睡不著。」薰見人不動,便起身向他走去:「很快就補好了,再比一比袖子的長度可以嗎?」
神谷薰面上都是將要完成一件事的喜悅。那喜悅的眼睛靠近他,燭光映于藍眸,如同太陽沉在湖畔。
「……我知道了,比一下就行了吧?」
「是的……這樣張開就行……再伸直些……」薰展開衣袖,從劍心的左臂貼到右臂。兩人挨在一起,要擁抱似的。不過薰顯然沒有在意,左右觀察,十分用心。
劍心不得不抬起下巴,卻也避免不了溫熱的氣流與幾縷碎髮拂過頸側,如同貓被輕撫後頸,肢體的麻意傳到頭皮。他感到左肩被輕輕捏了一下。
「劍心試著稍微放鬆點可以嗎?」薰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啊、抱歉。」劍心不禁往後挪。似乎就是這細微的動作,把暖室內平穩的空氣攪起,一股極淡的氣味從薰層疊的衣襟和袖口下浮動上來。那是一種混合的香氣,他疑心是和服為她附上的——有浣洗後殘留的皂角的清香,有晾在竹竿上留存的一點冬日暖陽,或許也沾染一絲廚房的蒸汽與炊煙——隨後所有氣味融合,在蠟燭燃燒的餘韻裡消散了。
這些細節蘊於氣味中,既顯平淡,又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再次浮現,使得他對其印象不僅加深,且更添溫度。
至此,他印象的白日已然處處留下一片她的衣角。
粗粗打量,薰認為袖長合適,下捋至腰側,被刀擋住了,便要伸手撥開,未曾碰到,就被劍心一手抓住。
劍心用力不當,見人皺眉又迅速鬆手,刀劍隨側身半步的動作遠離她:「……請不要碰我的刀。」
他還不習慣。況且刀也沒有擦。擦也擦不淨。
他看著薰無措收回的手,知道自己的反應太過突然。
「抱歉……」
「沒事的!」薰攥著衣服:「我才應該道歉……最初我有和他們解釋過,應該是態度不夠嚴厲,大家就把玩笑開到現在。我覺得大家沒有惡意,沒想到會當真,所以……今天的事,一定讓你很困擾吧?」
現在表現出困擾的人不是你嗎?劍心看著她垂下腦袋,對白日的話解釋不清了。
「但也不必擔心了,我今晚會到聰子小姐的屋裡睡。」薰笑笑,看著旁邊不看他:「只是走前想要把劍心的衣服補完。我保證很快就走!」
說完,她坐回燈前,似乎真的全神貫注、聚精會神地縫補起來。
劍心看著薰的背影,無言坐靠在一旁,皺起眉。按理,薰略有偏差的誤解推動目的達成,他應當鬆一口氣才是,可現下心裡卻並無這種感覺,反因她理解錯了他的態度而不太舒暢。就像本應條順的線硬是在中間打成一個小結,不上不下,又被他看在眼裡,擱在胸口了。
劍心確實不願同薰一起。不是她的緣故,是自己不接受一部分的失控而已。
薰不會知曉,自然誤解了。從偶爾露出的下撇的眉眼,劍心便看出薰的心情不似先前那般輕鬆。她縮了下肩膀,左手食指冒出一滴圓滾鮮紅的血珠子。
雖眼見發生了什麼,劍心還是問:「怎麼了?」
薰把手指頭放進嘴裡含了會,搖頭說:「沒什麼。」
他自認不是擅長察言觀色的人,但薰的情緒從來都擺在面上,明明白白的,像盤上的糕點。但為何又總令他生出困惑呢?或許和她做的糕點一樣,看起來是這麼一回事,吃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劍心曲起右腿,手肘搭在膝蓋上,上身前傾,撐著腦袋,邊瞧女子補衣的背影,邊想:她知道她在做什麼嗎?口口聲聲說「活人劍」,卻那麼認真地給劊子手補衣服。
或者說,其實不是為劊子手,是為她記憶裡的,與她有相同理念的「劍心」。那個「劍心」只是劍心而已,並沒有什麼「人斬拔刀齋」的名號——可惜這人已經不在了。
薰手中針線兀然崩斷。劍心看著薰有些慌亂地把線接上。
如果她抱著追憶舊識的心態做到這種地步,他接受的話,會使她稍感寬慰嗎?
他能接受嗎?劍心靠回牆上,垂眼想到,薰的心不在焉,是由他拒絕她的動作引起的。實際上,他沒有義務承受薰的期待,更沒有條件。
神谷薰找錯人了,緋村劍心想。無論如何,「活人劍」與「殺人劍」是截然相反的道路。她和他不是一道的,終將漸行漸遠。
宛如迷失在舊霧的小鹿,影影綽綽看見相似的影子,誤以為是同類。待霧終將散去,薰眼見血從他的手流下來,便又如青雀一去不回了。
與其白白耗費心力,不如早早避開為好。緋村劍心愈發覺得,手中刀劍冰涼,寒意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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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幕
2024-10-27
說到底,還是她太想當然了。
薰含著手指,嘗到點腥甜的鐵銹味。恍然間,手裡細細長長的針變成一柄竹劍在她的腦袋上敲了兩下。
有點疼。薰癟癟嘴。
「認真點,小薰。」父親撐著竹劍:「劍道可沒這麼容易入門。雖說有信心和勇氣很好,但若輕視一件事,是會在半路就被困難打倒的。成功也好,幸福也好,都是因為克服了諸多阻礙才顯得珍貴。想當然的毛病,改一下吧?」
父親,我很努力改了。在等你回家的時候,我是做了等不到的準備的。
可是似乎沒有完全改掉,薰想。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可以與劍心相處地很順利。結果,根本沒有嘛。回想起來,她和浪人就是很自然地相處啊。或許現在的劍心和十年後的劍心還是有一些不同……浪人習慣包容別人,而劍客尚未有這種習慣。所以,劍心不喜歡她,是很正常的。
薰不小心扯斷了線,手忙腳亂。感覺表現得太明顯,她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
說到底劍心只認識她一個月罷了。薰認為自己已經不是想當然了,而是在犯蠢。她一下站起來,低著頭邊往門口挪動,邊小聲說:「那個……衣服還需要再洗一遍,洗好了我讓其他人送過來。晚安。」快快地說完,薰就像一隻兔子從門縫裡溜走了。
深冬冷風隨神谷薰漏進屋內,聰子起身關上木門。
「小薰?我剛想去勸你,今晚補不完衣服明日再補也是一樣的。」
「謝謝你等我,聰子姐。」薰遲緩點頭,似在出神:「衣服已經補完了。」
聰子見她神情凝滯,欲言又止,最終也沒說什麼。
「早些睡吧。」
行燈被輕輕吹滅,溫暖的房間陷入黑暗。薰躺進柔軟的被褥裡,身旁聰子輕微舒緩的鼻息慢慢使她安定下來。她睜著眼望天花板,感到手腳變得暖和,思緒放鬆,重新整理自己的心情。
父親走後,神谷薰看著渡船漸飄漸遠。她覺得,自己留下來一定要做些什麼。
昨夜不慎受了風寒,她高燒不止,身體怎麼也動彈不得,彷彿落進火堆裡,呼吸艱難。想來應當是做夢了。焰火舞在眼前,封鎖她的腳步。
「不殺人如何救人!」
一聲怒吼將薰嚇了一跳。再看,青衣劍客在火焰對面,腳下都是面容模糊的屍體。鮮血漫過火下,向她淌來。薰捂住嘴,不禁後退,耳邊又響起水聲嘩嘩。轉頭,看見緋衣浪人站在寬闊的河流對岸,他用一貫的表情對她笑,那種透露出一絲悲傷的笑容。薰久久凝望著浪人的微笑。
她真的,不希望看見緋村劍心難過了。
緋衣浪人轉身離去——她想叫住他,喉嚨燒起火苗,說不出話。
薰回過頭。
青衣劍客目光幽幽,隔著鮮紅的火焰與她對視,緩慢舉刀,對準自己的腹部——她又急切地想要阻止,可雙腳沉重,跌倒在地。
她趴在河流火焰的方寸之間,既無法回到未來,也無法阻止過往。
神谷薰被困在此處,什麼都做不了。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
不行,不行。神谷薰翻身,告誡自己絕不能被一個夢境打倒。
怎麼辦怎麼辦。
「小薰,你睡不著嗎?」
神谷薰似被驚醒,輕輕吸氣,回頭看見聰子撐起半個身子,溫柔的眼眸在黑暗的屋子裡亮著。
「打擾到你了吧,抱歉,我現在就睡。」
「不是的。」聰子躺回去:「其實我也睡不著。」
夜晚安靜又輕悄,放開談話的約束。
「怎麼了,聰子姐,發生什麼事了嗎?」
神谷薰感到身邊的人側過來,把手枕在腦袋下。
聰子沉默片刻:「我不知怎麼說……就是、總覺得玩笑開過了,給你帶來麻煩了吧。」
「請不要這麼想。」薰輕搖頭,在枕上摩擦出聲響:「難道說我看起來很斤斤計較嗎?」
聰子笑起來:「小薰最大度了。」很快又變得平靜。「總之是很對不起你,也很對不起緋村先生。」
神谷薰沒有應答。
聰子等待了一會,平躺著,繼續說:「雖然聽起來很像藉口,但我想,大家是為緋村先生改變的可能感到太高興了,所以才失掉分寸的。」
「……欸?」薰一時不解,側身靠近,想要聽個明白。
聰子坐起來:「小薰,你覺得緋村先生怎麼樣呢?」
「怎麼樣?突然問的話我也……」
「不要緊,你就隨便說好了。」
薰也坐起身,想了想:「一兩句根本概括不了嘛……不過,劍心的話,果然還是很溫柔吧。」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那可是『人斬拔刀齋』哦!」
「又不是劍心想要被這麼稱呼的!」薰反駁:「聰子姐也應該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聰子按住薰的肩安撫,似乎在笑,又似自語:「所以才說是有原因的。」她坐到薰身旁:「最初見到緋村先生的時候,他很認真地和我們打招呼,完全想像不到會承擔殺人的工作——說到底是個溫柔的人——所以後來的變化讓我很吃驚。」
「……是殺過人之後嗎?」
「大抵是吧。我再次見到緋村先生時,他好像看不見任何人了。那種空空的眼神叫人害怕。或許殺過人就是不一樣,比如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別人當人了之類的。」
「劍心不是漠視生命的人。」
聰子這回確實被薰篤定的態度驚到了,一時啞然。「……小薰,我早就想問,你和緋村先生之前認識嗎?聽說一來就知道他的名字。」
薰略顯慌亂,不知要怎麼解釋:「也、也不算認識。」
看出薰的回避,聰子和緩道:「這樣啊……大家都以為你們原本相熟,便覺得沒什麼顧忌了。」
薰輕笑,卻是一個短促向下的氣音:「怎麼會產生這種誤解呀?」
「我扯得遠了,」聰子欲翻篇,想到什麼,不禁又說回來:「——你真的不知道嗎?」
神谷薰奇怪道:「什麼啊?」
「有夠遲鈍的。」聰子在黑暗中點點她的額頭:「別的傳言便不說了,單說今日下午,分明是緋村先生要換房,你倒先替他道起歉來。你和他什麼關係呀?」
你是以什麼身份代替他說話的?
「本來就是給大家添麻煩……」薰低頭思考,想否認又說不出,只能小聲說:「我以後會注意的。」
「唉,算了,左右無傷大雅。」聰子把話題轉過來,拉過薰的手,語氣變得柔和:「我想說,大家或許多少對你是感激的。」
「感激?我什麼都沒做啊……」
「怎麼說才好,」聰子垂眸,停頓片刻:「在大家心裡,確實希望你和緋村先生有些聯繫,以至於忽略了你們的反應……可是,一想到緋村先生的屋子裡住著小薰,我們就覺得他要親近許多。有時會想:小薰都不怕那個『拔刀齋』,或許本來就沒什麼好怕的。很奇怪吧?可我確實認為,你就像一座新新的小橋,我們終於不用擔心緋村先生一個人困死自己了。」
這句話如春風化雨,神谷薰微微顫抖。
熱熱的眼淚先滴在聰子的手背上。
「真、真的嗎……?」薰邊擦臉邊笑:「太好了,太好了……」
聰子詫異又心疼,抱住薰輕拍她的背。她依舊認為緋村和薰是有某種聯繫的,可兩個人的事情別人無法說。她只是想,薰此刻的眼淚絕非作假,誰也看得出來,然而緋村先生是知道的嗎?
流過方才兩滴眼淚,神谷薰渾身暖和起來。她重新躺下,聰子的一番話驅散心中陰雲,呼吸也順暢。差點就誤解父親的意思了,薰想,不能想當然,是既不輕視也不退卻。若叫她重來一趟,她仍然要嘗試改變巴和清里犧牲的悲劇,只有這點,無論如何她都會做的。
現在她擔心的只是劍心而已。薰害怕劍心因她的選擇陷入一種未知的境地。然而這種恐懼幾乎佔據她的心神,使她不再思考問題,只顧著自己了。神谷薰深深呼吸,在黑暗中露出微笑。喜不喜歡什麼的,本來就不是她的目的,知道自己能幫上一點點忙就很高興了。
緋村劍心,能輕鬆一點點就好了。
說起來,之前還沒來得及向劍心傳達心意……薰望著天花板想,或許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窗外沉寂非常,傳來細細落雪聲。
「又下雪了。」聰子輕聲說:「快到新年了。」
「新年……」
倦意悄然爬上薰的眼瞼,她模糊祈盼:事情總會結束,到時候就回家……或者做點別的……所以、春天快來吧,春天……
小院廚房邊,櫻樹站在雪裡,靜謐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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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幕
2024-10-27
「小薰,把這個送到竹之間去。」
潮濕的廚房裡,眾人穿行於白霧中,擁擠繁忙卻迅速有序。
「來了。」神谷薰熟練從水汽裡接過刷漆的食盒,爬上樓梯,像登山者探出清晨的山雲。
「小薰。」過路的聰子叫住她,臉隱在水汽裡:「緋村先生也在。」
薰在狹窄的樓梯上轉身,看不清楚,但仍笑笑:「我知道了,沒事的。」
她注意著腳下,抬著好幾人份的飯食,穩穩地向前走,小心躲避走廊往來行人。
那夜想明白後,神谷薰如將將開眼,發覺自己與外界宛如隔了層透明的江戶玻璃,覆著模糊的水霧。於是她把水霧擦淨,懷著暗暗的慚愧,像是第一次好好觀察周遭的事與人。
飯食一盒疊一盒,幾乎蓋過薰的頭頂,迫使她側頭看著地面。各種人的腳自眼前走過:有女子的和服下擺,有男子的平底草鞋;有步履匆匆的,也有平緩踱步的……人與人的軌跡在走廊上交叉又錯過,帶著各自的祈願。薰看不見他們的面容,也不知道能否再見他們中的任何一人了。
竹之間、竹之間……薰暗念,略有費力地數著。啊,走過頭了。她急忙回轉過來,頂上的食盒搖搖欲墜。
「倒了倒了——!」神谷薰咬唇慌張平衡身體,動作滑稽。
一雙手扶穩食盒上方,薰頓覺懷中一輕,遮擋視線的半份漆盒被移開。
神谷薰鬆口氣:「謝謝你,真是幫大忙了……」她正要瞧那人的臉,卻先被緋髮吸引目光。
是緋村劍心。
薰這幾日決意擦淨自己的眼睛。她看到聰子注意著裝卻配飾樸素,看到老闆娘最愛用點了金梅的漆器品茶,看到美咲悄悄往小院與戀人會面途中微垂的白頸……她沒有看到緋村劍心。
人斬與幫廚的行跡並無重合之處,薰與劍心分開住後,便再未碰見過他。若薰執意要找,也是找得見的,可她被思緒絆住腳,連送過洗淨的衣物都要特意尋一個劍心出去的時候。
心情停留在夜晚,她仍然在反思的途中,意識到自己將以後的感情強加於現在的劍心身上。
多麼自私的做法,使薰愧疚。因而在尋到彌補的方法之前,神谷薰都不禁低頭,自覺無顏見人了。
緋村劍心看著女子的髮頂,等不到她的聲音。
「請小心些吧。」他先說。
薰點頭,只看著劍心的袴角——還是舊衣服呢。
「要送去哪裡?」他問。
「啊……就在這兒,竹之間。多有勞駕。」
劍心不明白,薰方才還那麼生動地要給人道謝,一見是他就打了霜似的。他替薰拉開門,側身待人先進,看她脫了鞋跪坐好、向同僚鞠躬,便將食盒放在她身旁,徑直入座了。
屋內眾人自門開便投過視線,聲略低片刻又恢復正常。而這種正常相比先前多了幾分刻意,幾人互相拉著談話,幾人在桌底豎著手指不知在比什麼。如此細微的變化兩位才進屋的人是察覺不出的,別提都各藏心事了。
「薰小姐,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神谷薰邊布菜邊與大家寒暄幾句。
「薰小姐,今天吃什麼啊?」
「是米飯哦。」
「今天有米飯吃嗎?」
其他人往薰的手邊望過來,交談聲也摻雜著喜悅的語調。
神谷薰再次感到幕末時代氣質的處處不同,不在外表,而是一種無形無色、彷若濕氣般的氛圍。或許是冬天的緣故。
她偶爾駐足,望遠山薄霧,望夜幕明月,似見莫名的愁緒同霧水月光一樣輕盈彌漫,而霧與月又同無緣的愁緒一樣沉重緘默了。如此一來,沉默的頭緒便悄然在人們之間蔓延開,像抓不到的蛛絲。
大家並非無所覺,有人會在談笑中暫時將擾人的絲絮撩去,以求偶爾的喘息;有人會尋求合作,彼此靠在一起,尚可承受這輕輕的濕意……神谷薰來到緋村劍心的面前,見人垂著緋髮垂著眼瞼。
玻璃又在薰的面前,她哈氣,仔細擦了擦,於是那絲絲縷縷的白霧自空氣中浮現,冰涼安靜,層層疊疊悠然落在緋村劍心的頭頂,堆在眉眼,積在肩上。那麼多,連在一起,是長條的可怕的陰雲。
就是這樣的東西把他的笑容熄滅的嗎?
「夠嗎?」薰敲敲玻璃。
那雙被輕壓的睫毛如葉的邊緣輕晃,什麼都沒晃下來。
「足夠了,多謝。」
隨後玻璃又蒙上水霧,任神谷薰怎麼擦也擦不掉。她明白了,那層水霧不是她這面的,是緋村劍心的那面。因而她一個人是無法將他的水霧擦去的。
緋村劍心看著神谷薰的手停在面前,遞來熱熱的飯食,指尖被壓力與熱度弄得泛紅,收回去凝滯住,足以想像她面上猶疑抑鬱的神情。
他想著,認為是她換了新的居所,便有新的視角,回過頭來看他的做法,領悟到其中的意味了。神谷薰或許正在接受,他是無法回應她對另一個人的情感的。
如此多拒絕幾次,神谷薰錯位的期待就會和她伸出的手一起收回。劍心看薰縮在胸前的五指握著食盒把手,四指摩挲著,似白蛛緩慢顫動圓潤纖細的腳。
「薰小姐怎麼不問我夠不夠啊?」左側的同僚出聲,吸引神谷薰的注意。
她轉轉手腕,忙提了飯食過去:「實在抱歉,您要是不夠儘管和我說。」
薰轉腕移動的速度在劍心看來過快了,那只白蛛倏忽從她的腕間飛進他的胸膛,爬上心臟咬了一口,又被別人的一句話牽走了。薰從劍心的眼前離去,他便只能看著熱騰騰的白米飯了。
「哪裡的話,不過是覺得薰小姐提這麼重的事物不忍心罷了。」
「分內之事,多謝藤田先生關心。」神谷薰笑笑,心覺藤田果然如美咲所述是會說話的。
緋村劍心皺眉,眼微左移右看,認定心頭開了一個小口,說不定還被注了滴毒,燙燙的液體流出來,使其變得蒼白單薄。那四根漂亮的指頭又在眼前爬,撚起薄薄的一片紙——上面還有劃痕——揉著揉著就皺了。總之是不平展,不舒服,很不痛快。
「緋村,想什麼呢,再不吃就涼了。」右側同僚碰碰他的肩。
「嗯。」他夾了小菜放進嘴裡,驟然泛起濃郁的血腥味。
想起來了,昨夜是從正面切開人的喉嚨,血霧不可避免噴濺到嘴裡。
「那麼,請各位慢用。」神谷薰合上門離開。
緋村劍心用舌頭在嘴裡繞了一圈,發現是咬破了口腔內壁。
「緋村,你吃不下嗎?」藤田湊過來,像是故意的。
心中的不快來源不明,劍心模糊覺得是薰帶來的,可她沒做什麼;又覺得和同僚有關,也不便發作。
「確實沒有胃口。」他看了藤田一眼,把米飯推過去:「你不是不夠嗎,請別客氣。」
緋村劍心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藤田瞪著眼睛,等緋村的影子完全從紙拉門上消失了,才緩緩拉開嘴角——眾人大笑。
「我就說緋村那小子不像面上裝的那樣!」藤田得意地揚起眉毛:「聽他說的什麼?——『請別客氣』!哈!」
大家前仰後合。
藤田伸手比了個數:「哎哎哎,你們別光笑,都給錢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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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幕
2024-10-27
夜裡,一對黑影行於京都小巷,兩雙草履帶起地上塵土。安靜而隱秘的步伐,不慢也不快,只是訓練有素,富有節奏,像刀劍出鞘後的平穩歸納。
敏感的孩童突兀啼哭,立刻被大人捂住嘴,壓滅聲響。臨近新年,幕府與維新志士的鬥爭仍不停止,人心惶惶。
「但是,今年的任務差不多就到這了。」
或許正因如此,飯塚少有地跟隨緋村一同走回客棧。
「是嗎。」
不遠能看見小荻屋的房檐,飯塚雙手放在腦後,認為即使是拔刀齋,多少也是有點輕鬆的。
他肯定道:「正是。」
兩人走到近處,緋村劍心下意識抬眼望了一下。
窗緊閉著,只有月亮。
「怎麼,不習慣?」
飯塚作為情報人員,練就一副察言觀色的好眼力,能從沉默中抽絲剝繭梳理出許多資訊。緋村劍心並不討厭他,只是偶爾覺得有些聒噪。
「沒有的事。」他結束對話,掀簾進屋。
身後傳來飯塚輕聲哼笑。
一個字也不該回應的。緋村劍心把笑聲拋之腦後。
拉開房門,從漆黑的走廊踏入漆黑的室內,裡外好像沒什麼不同。緋村劍心初次觀察起自己的房間:左側堆放著書籍,中間擺著寫字桌,右側鋪著床褥。只是臨時的據點,偽裝成常客住宿的模樣。實際上緋村劍心很少使用屋內用品,隨便換成別的擺件裝飾也行,什麼都沒有的空屋子也行,甚至沒有據點,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總之他是不怎麼關心的。
但最近,微妙的違和感迫使他在意。屋內靜物一如既往不出聲,卻不使他隨意擺弄了,冥冥之中聯合起來,似乎產生了拒絕的情緒,如同人感到不滿時的緘默。
不習慣嗎?這麼窩囊的事情……緋村劍心皺眉,心底升起另一種氣憤。要與屋子對抗似的,他關門,屋裡驀然安靜得不像話——事實是只有他一個人。他發覺完全沒有意義,於是莫名的氣憤又莫名洩氣了。
可仍不太舒服,就像前幾日在竹之間情緒的遺留,胸口不平的痕跡在黑暗中折出陰影。緋村劍心要驅散這點影子,點燃床榻旁的行燈。
屋子亮起來,被昏黃燈光虛虛填滿,空氣稍微變得安穩。尖尖的火苗跳動於黑夜,也跳動在人的眼裡。不知怎的,他想到神谷薰的眼睛,就是映著這樣的燭火,細小又閃亮,眨一下就搖一搖。他蓋上燈罩,把火遮住,離去時似乎被火舌舔了一下,指尖感到溫暖。
事情就是這樣,神谷薰在屋子裡待了一個月,時間夠長了,感到不習慣也正常。如今只是回到以前,忍耐一段時間又習慣了。緋村劍心繞過整齊的床鋪,坐到窗臺下扯過薄毯,閉上眼睛。人與物的聯繫不是單純用刀能夠斬斷的,記憶便是證明。方才由蠟燭聯想到眼睛,自然是因為二者常同時出現,正如春與花、冬與雪。
一整個月,神谷薰常點起燈,睡在柔軟的被褥裡,白日無事時坐在左邊翻書,伏在案上寫過一次信,每日走過來關窗,裙與襪之間裸露的皮膚停在離他左肩幾寸的位置,也靠在窗臺上吹風著涼生病,他從她的腳邊拾起薄毯——緋村劍心掀開毯子,打開窗戶——聯想無可厚非,但他要做些不一樣的事才行。
沒有任務可想,腦袋就處理不了別的嗎?他覺得連神谷薰的笑容也在腦海中替他嘲諷自己。
寒風呼呼進屋,輕而易舉把燭火吹滅了。
睡不了。緋村劍心關窗又點燈。
算來也要一個月嗎?他再次後悔,認為最初就不該把神谷薰帶到他的房間。緋村劍心闔上眼,燈火透過眼瞼的角落投下暗淡紅光,漸漸模糊。
不該把她帶回來的,他想,現在她不離開了。
屋子陷入泥潭般的寂靜,牆上人影隨燈影動搖,倏忽不定,悄無聲息,如試探的鬼影。看不見的火苗肆意燃燒起來,以將黑影照得扭曲,輕微「劈啪」,升起灰燼的煙繩。薄薄的人影便從牆面鼓起,牽著煙繩站立。精神如拉扯繃緊的線,而他的手腳被泥封住,眼皮被泥壓實。緋村劍心的影子貼牆走來,靜步拔出鋒利刀劍立於頂上——
「天亮了,該出發了。」遙遠的聲音彷若細流,融化黑夜的泥影。
緋村劍心醒來,見蠟燭早已燃盡,室內像一個憋悶緊閉的盒子。他起身開窗。
神谷薰同幾位女子在屋簷下說話,此時均意外地抬頭。
「劍心?」神谷薰輕聲詢問:「吵醒你了嗎?」
緋村劍心分辨了一會,確認不是鳥叫。他搖頭,說:「沒有,不必在意。」
「啊,既然緋村先生起來了,讓他陪你去吧?」粉衣女子朝劍心招手。
「還是算了!」薰一口回絕,雙手在胸前搖擺,顯得慌張:「採購物資我一個人也可以。」
「這麼多你拿得過來嗎?」
「沒事的小桃,」薰自信舉起手臂:「我可是很有力氣的!」
旁的人被逗得咯咯笑。
其他女子會隨口誇耀自己的力量嗎?劍心想到先前挨過薰的一拳。
薰望他一眼,又收起手臂,連帶笑容也收起來了。
「這都是新年的物資,單子上的東西你就算是再大力氣也拿不下。別逞強了,再問問緋村先生吧?」
「是啊。」
「問問吧。」
神谷薰被人推了推,抬眼,露出無可奈何又小心請求的目光,簡直像走投無路的求助。如果此時被拒絕了,她的處境必然會很尷尬。
還以為神谷薰不願再多與他接觸,似乎又並非如此。左右劍心不想繼續待在這煩悶的屋裡,因而劍心點頭答應了。
小荻屋的物資分為幾類,武器、傷藥與糧草。此三樣都是分開採購,神谷薰今日應當是去集市補充柴米油鹽之類的。緋村劍心簡單洗漱,想到廚房用來儲存調料米糧的缸子,轉手拿了根木擔,又披了件灰色外衫遮掩腰際刀劍,走到門口卻見神谷薰已經出發,背影剛過轉角。
小桃很意外似的,問:「緋村先生,你怎麼下來了?」
「不是要去買東西嗎?」劍心右手豎起的木擔十分突兀。
「哎呀,你沒說話就回房了,我們以為被拒絕了呢。」小桃連忙把斗笠塞到劍心空閒的左手:「小薰說不想讓緋村先生為難,勸不住就走了,你快去吧!」
「去哪裡?這麼著急?」飯塚揉眼,一副剛睡醒的模樣,攬過緋村劍心的脖子,低聲道:「這幾日集市上人多,新選組巡邏次數也增加了。」
「知道了。」緋村劍心朝他點頭,隨後戴上斗笠追上去。
飯塚看劍心消失在轉角,摸著下巴疑惑道:「知道還跑這麼快?」
小桃湊過來,覺得小薰和緋村先生的馬尾搖起來都挺好看的。她問:「飯塚先生,你和緋村先生說了什麼?」
「我說去了有危險。」
「怪不得。」
聞言,飯塚先生搥了下掌心,明白過來,好一會才感歎:「年輕人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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