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2

同人創作- 同人小說《青出於藍》第一幕 ~ 第七幕(待續)

作者: 菩提孟
分類: 動作、溫馨 明治 緋村劍路、彌彥、緋村夫婦

第一幕
2021-03-12

明治二十七年,東京郊外。
經過了十多年的和平與穩定,東京的氣象就如同這春和景明的天氣,一派春意暢然。河道旁的櫻花正值花期,開的如火如荼,花影與雲影交相倒映在水面,猶如雲端染上緋色胭脂,吸引不少遊人身穿華服,三三兩兩流連於岸邊。
不同於郊外的喧鬧,順著河道往回走去,一處草木掩映的院落裡,隱隱傳來木刀相擊之聲,那是神谷道場的弟子們正在進行春季的分級比試。
待到最後兩個弟子比試完,彼此行禮退場,其他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明神師傅的點評。這群正襟危坐的少年郎,年紀不到二十,他們專程來這裡學習劍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學有所成,不負家人的期望。
肅穆的氛圍下,唯有一個少年微微側首,雖坐姿端正,但他的神思早已遊移到門外,目光看似定格在門口的紫陽花上,但實際上,花並不在他的腦海裡。
那是神谷道場最傑出的弟子,也是未來的道場繼承人—緋村劍路,身穿統一的藍衣黑袴,坐在人群裡的劍路並不起眼,但你如果直視過他的雙目,就會知道這個孩子並不像他的年齡所展現的稚嫩,他剛剛過完十四歲生日,還未舉行元服禮,就已經把自己的成人禮物準備好了——前不久,剛剛拿下了「東京劍道大賽」
的第一名。
空曠的道場,靜默地唯有明神師傅的聲線在輕輕迴盪。明神彌彥是深受敬仰的劍術師傅,他年近而立,劍術出眾,為人正直,對每個學生的點評一向鏗鏘有力,簡明扼要,領受教誨的學生頻頻頷首,他的目光掃過全場,並未在神游的劍路身上多做停留。
散場後,如釋重負的少年們開始收拾東西,嬉笑著討論待會去那裡大吃一頓,只有劍路一言不發,連師弟們臨別時,向他躬身道別,他也只是略一點頭,等他走遠後,比他年長的幾位同門終於小聲嘀咕——真是冷淡呢!


晚上,神谷道場的女主人——也是劍路的母親,亦是彌彥的師傅——緋村薰,做了一桌子的菜,作為剛剛結束考試的慰勞宴,出席的主要就兩家人,緋村家與明神家,餐桌上,師母明神燕對著阿薰端上桌的炭烤鰻魚讚不絕口,薰正要自豪地要領受這份誇獎,結果被彌彥打斷:
——「阿薰的黑暗料理,我可是從小吃到大的,這一定是劍心做的」
坐在薰旁邊的緋村劍心連連擺手:「——阿薰現在的廚藝進步很大,已經不需要在下手把手的指導了。」
眾人大笑,彌彥故意裝出惆悵的口氣:「——以後吃不到阿薰烤焦的鰻魚,我會懷念的。」
眾人笑作一團,氣得阿薰握緊拳頭抗議:「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眼看阿薰要撤他盤子了,彌彥趕緊改口:「今天的菜太好吃了,我要多添一碗飯才行。」

自劍路記事起,兩家人的關係就一直這麼親密無間,明神彌彥原本就住在他們家裡,直到結婚才搬出去,房子與緋村家也就一牆之隔,母親阿薰改夫姓前叫神谷薰,不僅是神谷道場的繼承人,也是小有名氣的劍道師傅,後來,隨著弟子彌彥的能力逐漸獨當一面,能夠承擔起大部分的教學事宜,阿薰直接讓他接替了主師範,自己退居二線。
「我吃完了。」劍路將筷子置於筷架,朝師傅與師母略微致意,看一眼母親就準備離席了。正好劍心拿了新酒過來,見他起身,便說道:「喝一杯新釀的酒再回房吧!」
劍心剛剛放下酒罈子,彌彥一歲半的小女兒玉子醬就飛撲過來,嚷嚷著讓他抱,劍路不禁撇了撇嘴角:從沒有見過像他父親這般討小孩子歡心的男人呢。
他們父子兩人被提及最多的相似之處,只有長相。他記得幼時,母親就喜歡捧著他的臉,對旁人感嘆,他就像是劍心的縮小版,那一頭紅色頭髮更是一脈相承,唯一不同的是,劍心臉頰有一道不知何時留下的十字傷。容貌的酷似,並沒有從情感上拉近父子間的距離。
劍心是個公認的「好好先生」,憑藉著「熱心腸」與「好脾氣」收獲了左鄰右舍的一致好評,但一個甘心囿於廚房與家務的父親,一個看起來沒有一點脾氣的男人,是沒有辦法給兒子樹立威信的。緋村劍心在多年前受過一次重傷,之後便退居廚房,一心一意做起了家庭煮夫,他把家裡打理的井井有條,讓母親阿薰能夠把更多精力放在打理道場上。讓人讚嘆的是,婚後多年,母親阿薰看父親的眼神依然洋溢著年輕時的敬慕之情,這或許是父親能維持家庭地位不變的主要原因。
但對於劍路來說,一個溫柔的父親並不會比一個威嚴的父親更有說服力,他學習劍術時一心嚮往的男子氣概,在父親身上沒有一點體現的,大部分男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都暗藏過把父親視為目標,甚至是對手的心理,但這種念頭從來與劍路無緣。

薰看到劍心倒酒,忍不住喊起來。
「這怎麼行呢,他還是個孩子呢。」
「他已經長大了,可以喝酒了。」劍心柔聲安慰妻子。
「說起來,劍路明年就要舉行元服禮,時間過得真快啊,感覺自己都老了呢。」明神燕摸著自己的臉感嘆道。
「妳都這麼說了,我們可怎麼辦呀。」阿薰笑著給燕的酒杯添上酒。
玉子突然把食物灑在衣服上,趁著眾人收拾的間隙,劍路沒有接過父親倒的酒,直接回自己房間了。


夜漸漸深了,阿薰遲遲沒有睡意,劍心會意,輕撫妻子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擔心,孩子一天天長大了,總會有自己的想法。」
自從劍路在「東京劍道大賽」上,一連擊敗了七家道場的參賽者,以最小的年齡成為了優勝者,不管是師傅彌彥,還是雙親,都能感覺到這孩子的內心正悄然發生了變化。比賽結束後,「東京日報」用了一個版面來報導這場比賽。緋村夫婦沒有想過,神谷道場有一天會登上報紙頭條,慕名來投在門下的少年在門口排起了長隊,這讓生源勉強的神谷道場一時有些手忙腳亂。

進入明治27年,隨著資本經濟的發展,傳統劍道日益式微,追名逐利成為整個社會的主旋律,但隨著經濟穩定,社會又開始懷念昔日的武士精神,人們鼓勵孩子學習劍術,是想藉此恢復日本人傳統的精神內核——這讓本已消沉的劍道又重新迎來了春天。
時代的浮沉,潮流的變幻,對於神谷道場還是緋村家來說,都是順其自然的事情,並不想考慮太多,但年少成名的緋村劍路,內心是怎麼看待這件事呢?
拿到優勝之後,緋村夫婦本來想勉勵兒子幾句,阿薰連開場白都想好了,結果,劍路並沒有任何興奮的樣子,面對眾人的真誠祝賀,他只發表了一句話感言——是他們太弱了。
參賽的七家道場,都是東京有一定名望的道場,派出的門下弟子雖遜色於劍路,依然是值得尊敬的對手。阿薰本來擔心劍路小小年紀會滋生傲氣,不曾想兒子把這份傲氣表現得如此輕描淡寫,反倒讓她一時語塞。師傅彌彥倒是很淡定,只是若有所思地感慨了一句。
——畢竟是緋村的兒子呀!
因為是緋村的兒子,劍路從第一次握住木刀,所展現的劍術天賦就一直在彌彥的意料之中,同樣作為神谷活心流未來的繼承人,彌彥對劍路悉心教導,嚴格要求。除了擁有優良的基因,劍路對於劍術也很癡迷,無論寒冬酷暑,他從來不偷懶。天賦加上勤奮,配合嚴師的教導,不到11歲時,他就已經學會神谷活心流所有的招式,包括奧義。13歲時開始與不同道場的門下生切磋,嶄露頭角,14歲就在「全東京最重大的劍道比試」中拔得頭籌,這個孩子已經遠遠把同齡人甩在身後,他的劍術日益精進,但眼界卻還是孩子的水準。
然而,現在還有幾個人能夠理解這件事呢?彌彥看著陶杯裡的茶葉,在滾水中上下翻滾。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昔日的崢嶸已經被埋入塵煙之中,眼下這些手持木刀,以學習劍術為時尚風潮的年輕人們,他們對於劍術世界的廣袤與深沉一無所知,以為頭頂的這一方天空就是全部的天地。



道場的日常練習中。
「啪」木刀相擊之聲。——劍路的身姿紋絲不動,而對方已趔趄幾步。

“這樣的練習於我到底有何意義呢?”
「啪」——一個側身斜劈,對方的木刀直接被震脫手。

“每天與這種菜鳥切磋,真是浪費時間!”
劍路第三次向同門施禮的時候,心裡隱隱有些不耐煩了。

三招過後,這個門下三屆生直接沒有抗住,被劍路一擊倒地,雖然是木刀,也足以令他吃痛地慘叫出聲。
剛剛還在興奮觀摩的同門弟子,此刻都露出錯愕的表情,連師傅彌彥都忍不住微微蹙眉。
散場後,劍路被一個人留下來打掃道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這是師傅對於他剛才下手太重的處罰。但劍路不以為然,他當然知道,門下生之間的日常切磋,以互相學習,取長補短為重,他當時心浮氣躁,一時沒能控制力度,本來有必要跟對方道個歉,但他沒有那麼做,微微鞠躬就逕自回座位了,完全無視師傅宛如打過霜的凝重臉色。
就算被單獨留下受罰,他也不屑向那種練習了三年,連基本招式都招架不住,還要被人扶下去的傻瓜道歉。
當晚,阿薰又失眠了。白天與彌彥聊完,阿薰立刻想找兒子談心,但被丈夫制止了。劍心用他一貫的溫柔呼喚,讓阿薰稍稍平靜下來,夫妻相守多年,他們之間早已培養出一種默契,他的一個眼神立刻讓她心領神會——“欲速則不達”。
劍路的性格越來越沉悶了,舉止雖沒有特別逾矩之處,但待人接物越來越冷漠生硬,阿薰忍不住向丈夫吐槽,這一點到底是隨了誰呢?
劍心倒是不以為意,一邊整理被褥一邊說:「男孩子到了一定年紀,總會有叛逆的時候。」聽了這話,阿薰故意繞到他身後,歪著下巴靠在他肩頭,幽幽問道:「你當年也有這麼叛逆的時候嗎?」面對妻子的揶揄,劍心有些心虛,只能尷尬的撓撓頭:「時間太久了,在下不記得了。」




護城河道的八重櫻進入尾聲,遊人漸漸變少,不復往日的喧鬧。劍路背著劍袋沿著河堤回家,路旁的商舖老闆看到他並招手致意,並向周圍的人大聲介紹這個登過報紙的「劍道之星」,劍路裝作沒有聽到,拉開步子快速離開了。
這種恭維聲,並不是從今日才出現的。從他學習劍術開始,各種誇獎聲就一直圍繞著他,最多的莫過於「嘖嘖嘖!真不愧是……」,這種以「真不愧……」開頭的恭維曾經是他的動力,如今卻令他不勝其煩。緋村劍路也算出生於劍術世家,母親是神谷活心流的繼承人,師傅是備受尊敬的明神彌彥,與家門往來之人,也都是劍道高手。連他父親,那個包攬了所有家務,任勞任怨的家庭煮夫,據說也是參加過明治維新的幕末武士。在這些人的環繞下長大,永遠不缺追逐向前的背影,他一心只想著追趕、超越、挑戰與勝負,根本沒有功夫、停下腳步自我陶醉,直到他學完了神谷活心流所有的招式,並在東京劍術比賽中輕鬆打敗了所有對手時,這個少年終於有點沉不住氣了。
所謂的「天才少年」、「劍道的未來」,不過是因為對手太弱了,「矮子中間拔高個」算什麼了不起嘛!連彌彥師傅都已經沒有可傳授給他的東西了,難道他的劍術就要止步於神谷活心流了嗎!

終於在某一日的訓練中,劍路第一次拒絕了師傅的要求。
「這個基礎招式,我已經練了無數遍,沒有再練習的必要了。」
彌彥同意了,讓他自由選擇複習之前的招式。
第二周,劍路拒絕和同門師兄弟切磋。
「他們出招太慢了。」
彌彥這次沒有說話,他深知,劍路的水準遙遙高於其他弟子,差距太大的兩個人一起切磋,對於更優異者來說,是一種消磨,但劍路對於同門的輕視之態,他不加掩飾的自負之心,讓彌彥不能夠視若無睹,他覺得有必要挫一挫這個弟子的傲氣,而劍路則同樣等待著一個機會。

當院落的榴花快要落盡,綠葉間隱現青色小果的時節,這意味著神谷道場的門下新生的春季訓練要進入一個收尾,日復一日的訓練都非常枯燥,大家在揮汗如雨中提升自己的劍術,最後一次的結業比試就尤為重要,這不僅是評估半年來的學習成果,也會在同門間形成一個排名。
劍路已經連續兩年排名第一呢,不出意外的話,他這次應該也是穩拿第一,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劍路在擊敗了排名第二的門生之後,突然提出要跟師傅彌彥比試。
不是切磋,而是鄭重其事的提出比試,連監考的阿薰都大吃一驚,唯有彌彥沒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他像是等待多時了一樣,非常自然地從門生手中接過了木刀。
一開始,劍路的出招很克制,算是以示尊敬的意思,而彌彥的接招沉穩有力,三個回合之後,劍路開始鋒芒畢露,而彌彥還是從容不迫,老驥伏櫪與後起之秀,比起其他門生的興奮之情,在一側觀戰的阿薰內心很不是滋味,她對於劍路突然要挑戰師傅完全沒有預料,她憂心忡忡,而劍心則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場上的一切。
彌彥一個回身突刺,身形一閃,露出破綻,這個破綻被劍路利用,盤身反擊,木刀相接,整的雙方虎口生疼,彌彥抓住機會,使出了「神谷活心流」的奧義——「刃渡」。這一招式,劍路也練習過無數次了,但薑還是老的辣,劍路缺少實戰的經驗,他急於求勝,勢必分不清對手的虛招。
彌彥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但局面並沒有朝他預期的方向發展。
劍路的最後一個招式,誰也沒有見過,包括劍心與阿薰,於是,便出現了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結果——劍路的木刀穩穩的抵在了彌彥的腋下。
全場緊張地連大氣都不敢出,弟子們都呆呆地望著場中央的兩個人,而彌彥在劍路最後一擊的瞬間,突然就想明白了。
這是他內心等待已久的機會,同樣也是劍路內心等待已久的機會,但師徒的目標卻截然不同,他想要和劍路比試一場,想知道「青出於藍是否勝於藍」,而劍路,他暗自獨創了反制「活心流奧義」的招式,只為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戰勝自己的師傅,證明自己的實力已經淩駕於師門之上。
如此苦心積慮,為了不給雙方留下退路。
劍路放下木刀,雙手垂立,躬身向師傅行禮。
「神谷活心流”已經沒有可以教我的東西了。」劍路的聲音不大,但擲地有聲:「請允許我退出神谷道場。」
全場譁然,彌彥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沉重地說不出話來,阿薰的手指把膝頭的和服抓出了深深的褶皺,兒子恃才傲物,如此踐踏自己苦心守護的門派尊嚴,也全然不顧一直悉心栽培他的恩師的感受,這種表現已經不能用青春期的叛逆來開脫了。
無論是作為劍路的母親還是神谷活心流的掌門人,她都看不下去了,正待站起,卻被一雙手輕輕按住,她回頭,正對視上她最熟悉的眼神,那個永遠在關鍵時刻讓她安心的人。
「——我來吧!」
劍心緩步走入道場,立於劍路與彌彥之間,他的臉色帶著罕見的嚴肅,語氣卻是一貫的謙和。
「——在下也是神谷道場的一員,現在就由在下領教一下你的水準吧!」
父親在兒子面前都使用起「謙辭」來,隱隱散發一種「大事不妙」的微妙暗流。
而劍路,他以為他最大的阻力會是母親,沒想到是這個不起眼的父親站了出來。
“不管怎麼樣,不打完這一場,是沒有辦法達成心中所向。”

劍路並不瞭解父親的劍術風格,但越是不知底細,越要搶佔先機,先發制人。他的每一個招式又快又穩,劍心幾乎都以閃避為主,五個回合過後,劍路發現他的攻勢根本搆不著父親的衣擺,再後來,他已經看不清父親的起勢動作,還沒有等他使出奧義,只見眼前一花,等他有所反應時,整個人已經不受控的飛出去了。
隨著一聲驚呼,劍路重重摔地,前排的弟子全部目瞪口呆,後排有幾個年齡尚小的弟子,出於本能下意識想笑,又被現場肅穆的氣氛所震懾,生生憋住了。而劍路落地的瞬間,腦子有片刻的空白,他無暇去環顧門下生們的表情多麼豐富,也無暇去思考自己的落敗有多麼狼狽,他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竟然有這麼快的速度!”
彌彥與阿薰相視一眼,兩人都心照不宣的鬆了一口氣,而劍心,則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回到他們中間,阿薰悄悄地捏了捏劍心的手,用鬆快的語氣問道:「晚上還是做蝦仁豆腐湯吧!我來剝蝦。」

當晚,劍路自發地留下來打掃道場,等他回房間時,發現母親阿薰正在燈下等他,稍作躊躇,他還是推門進去了。
那是母子倆久違的一次長談,劍路解釋了自己想要脫離師門的原因,而阿薰則講述了緋村劍心這個名字所代表的過往,那一晚,劍路第一次瞭解到他父親不為人知的過去,以及深藏在他瘦小身軀的巨大能量。

風起雲湧的時代,賭上劍與心的命運,那些從歷史長河裡打撈上來的每一個字眼,都帶著時代的沉痛迴音。「飛天御劍流、幕末拔刀齋、新選組,以及不殺之誓」,宛如敘述一個波瀾壯闊的傳說,——“你的父親受人尊敬,從來不是因為他的好脾氣呀~~”

母親走後,劍路一夜無眠,他被刷新了對於世界的認知,一直以來,拼命努力,追求劍術上限的自己,殊不知真正的高手就在自己身邊。


「———飛天御劍流真的是最強劍術嗎?」劍路問母親

「——飛天御劍流是用來保護世人的劍術,劍道亦非以力量為衡量標準,力量越強,意味著責任越大」阿薰想到劍心半生坎坷,又看兒子對於劍術的勝負強弱猶有執迷,忍不住有語重心長之嘆。

塵埃落定後,所有人都不再提及那日的事,道場的訓練日復一日,依舊是練習、切磋、比試。而緋村家與明神家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只是劍心從路邊撿回了一隻花貓,陪玉子醬玩了幾天後,又被主人尋回去,惹得小女孩哭了好久。

天氣漸漸熱起來,劍心倚靠在廊下乘涼,月華鋪地,照得廊下地板如同水洗過,遍生涼意,草叢間隱隱有幾聲蟲鳴。

劍路腳步輕地宛如貓咪,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他身側,劍心一動不動,劍路默不作聲。

終於,劍路艱澀開口:「父親還是不願意傳授我飛天御劍流嗎?」

劍心倒是很坦誠,直言道:「在下不打算將飛天御劍流 傳授給任何人,飛天之劍雖然高強,但已經不適用這個和平的年代。你母親的神谷活心流,才是這個時代應該傳承下去的,即使在將來,以『保護他人』為宗旨的活人劍依然可以發揮極大的力量。」

「——可飛天御劍流是百年難得一遇的驚世之作,作為劍術,就此失傳,不是很可惜嗎?」

兒子的執拗反問,喚醒了劍心塵封多年的記憶,這種口吻多麼熟悉啊,他當年執意下山時,也是這般的執拗,待到三十年後,他終於開始站到比古師匠的立場,體會了師匠當年的心境——
——罷了罷了,過來人的人生道理,對於年輕人來說毫無用處,非要任其摸爬滾打一番,自己找到的答案才是真諦。

月亮越升越高,劍心試著轉移話題。

「——這麼好的月色,不喝酒太可惜了,上次的酒你沒有嚐呢,今晚和為父對酌一杯吧!」

他想到劍路不熟悉酒的位置,起身去廚房,等他返回時,廊下空無一人。

劍心苦笑了一下,自酌一杯,對著杯中的月色,默默遙祝起遠方故人來。

第二天一大早,廚房的小米粥還沒有冒泡呢,阿薰一把推門進來。

「劍心」,阿薰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將手中的書信遞給他。

劍心解開襻膊,擦乾雙手,展信一看,竟然是劍路的手書。

「——聽聞京都有許多古流劍術流派,我去京都,藉此修行,父母勿念。」——緋村劍路。

「這個臭小子」,阿薰氣得跺腳:「等他回來,非要好好教訓一頓不可。」

劍心無聲的嘆了一口氣,他思忖著,待會兒要修書一封寄給京都的葵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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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2022-06-15

明治二十七年,初夏。
梅雨初歇,神社階下的石板路上猶有潮意,氣溫還沒有上升,但草徑間已經有螢火蟲趁著夜色遊弋而過。
京都——這個歷史悠久的千年古都,從平安京到幕末,既承載過王公貴族的風花雪月,也上演過波瀾壯闊的時代風雲,不少英雄在此折戟沉沙,無數傳奇在風中流傳至今。時代與人物交相輝映,給史書裡與話本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也給這個城市賦予了一種獨特的古典氣韻,被日本人視為精神上的故鄉。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東京少年,當劍路提著行李跨下火車,面對著全新的城市,眼中有掩飾不住的新奇與興奮。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遠行,也是初次踏上京都的土地。
東京街頭最流行的時裝是燕尾服與長柄傘,最常見的建築是尖塔洋樓與大擺鐘,經過政府十幾年的不懈努力,東京儼然是“西化成功”的典範;但京都全然不同,如果東京是冒著白煙隆隆駛向文明的火車,那京都就是徜徉於時代餘波裡的古典遊舫。——人們的裝束依然以和服為主,商舖門口懸掛著著布帷門幡,街頭還能看到盛裝出行的藝伎,踩著木屐優雅地走過。
第一次看到這樣濃妝淡抹的和服麗人,出於矜持,劍路沒好意思多看一眼,但對於本地人來說,這亦是每日街頭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風景。
抵達京都後,劍路先找了一家旅館歇腳。他出門前並沒有什麼詳細規劃,只覺得父親不肯傳授給他最強劍術,那他就憑自己的本事去闖蕩江湖——天下之大,總有比神谷活心流更強的門派存在,總能尋到可以提點他的世外高人。
安置好行李,他來到一樓的茶飯間吃飯,旅館夥計提著熱水瓶,看到他下樓熱情招呼道:「佐藤先生,這邊有空位。」
劍路楞了一下,臉上有些訕訕的。為了避開緋村家在京都的故交,劍路登記的是一個假名字——佐藤玥。
通過旅館夥計買到一張京都的地圖,他打算好好研究一下京都的知名寺廟,通過拜訪廟裡的德高望重的主持師父,來打聽京都的劍道名流。
翌日,天光一亮,劍路便睜開了眼睛,每次只要換了新環境,他極少能夠睡得沉穩,彷彿是骨子裡天生的警覺性。簡單洗漱後,劍路收拾起一個包袱,帶上劍具、地圖、水杯等物品,精神抖擻,整裝待發。他修行計畫的第一站——久負盛名的清水寺。
剛走在客房走廊的拐角處,冷不防被人撞了個滿懷,眼看那人要一屁股摔到地上,劍路下意識拉了他一把,然而,他的包袱卻被對方扯開,東西散落了一地,那人摸著自己被撞疼的頭,既沒有道歉也沒有道謝,飛快地跨過地上的東西跑掉了。
「這人真是……」劍路皺著眉腹誹,蹲下身收攏東西,等他下樓,樓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樓下的夥計交頭接耳,劍路聯想到剛才那個慌慌張張的人,心下猜到了七八分,果不其然,樓上失竊了。
下樓來的一群人,看起來派頭不小,即便如旅店老闆這般八面玲瓏,應付慣了三教九流各種場面,此刻跟在身後,不免唯唯諾諾、頭頂冒汗——看來丟的東西很貴重。
為首的男人,大約三十出頭,身材魁梧,目光銳利,眉宇間有股孔武之氣,劍路憑藉直覺,斷定他是習武之人。那個男人一邊側耳聽店家與他彙報,一邊用餘光掃視著店裡眾人。
「從現在起,任何人不得出去。」
此話一出,他手下的人立刻上前封住各個門口,嚇得店夥計紛紛避讓,劍路此刻離門口只有一步之遙,他有目標在身,不想在無關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心下如此打算,腳已經邁出去了。
「站住!」身後有人過來扯住他的胳膊,劍路身形一晃,用一個小技巧躲開他抓過來的手,但他也不想與他們起衝突,還是乖乖站定。
「叫你站住,你沒有聽見嗎?」那個男人粗聲粗氣,對劍路的「裝聾」極為不滿。
「我沒拿人東西。」劍路的態度不卑不亢。
「呵~」對方嗤笑一聲,開始上下打量著劍路。
「你怎麼知道我們的東西丟了?小子,既然沒偷東西為什麼急著開溜?」
對方陰陽怪氣的口氣成功激起了劍路的情緒,但他不好發作,只能反抗似的瞪了對方一眼。
「既然如此,就從你開始檢查吧!」為首的男人冷冷開口,及時阻止了那個大漢想揍劍路的衝動。
檢查就檢查,劍路沒好氣地卸下包袱,甩手擲於桌上。他一臉坦蕩,自信於搜完包袱就能放他走人。

「森田先生,找到了!」
眾人循聲一看,一個筆記本從劍路包袱裡翻出來,下一秒,全場所有目光都齊刷刷地對焦到他身上。
事後回想那短短幾秒的凝固場面,劍路希望自己一臉呆滯的表情,沒有超過三秒,因為那模樣一定蠢透了。
那個筆記本不是他的,早晨收東西的時候也不在他包袱裡,他的大腦快速轉動,反轉來得猝不及防,他需要冷靜一下。
糟了,他想起出門在走廊被人撞的那一下,一定是對方的東西,恰好掉到了地上,被他不留神收進了自己的包袱
「這不是我的東西。」
儘管局面對他十分不利,但劍路還是勉力維持著鎮定。他心裡清楚,東西從他包裡搜出來,等於百口莫辯,他說什麼都沒有人信。但不是他就不是他,少年的倔強讓他的否認並無怯色。
名叫森田的男人檢查完筆記本,對於劍路的否認不置可否,他將筆記本小心收入口袋,走到劍路的面前。
「看來你要跟我們走一趟了。」
一輛馬車隆隆行駛在顛簸的路面上,車裡的氣氛異常沉悶。
坐在中間的少年全程垂頭不語,像一顆脫水的稗子,導致一左一後坐於他兩側的男人也被一股低氣壓籠罩著,沒了聊天的興致。
這兩個大漢負責看守劍路,其中一個就是之前在門口攔住他的人。這個男人本來想要奚落他幾句,他故意踢劍路的腳,一口一個「小子,剛剛不是很囂張嗎?!」想引他說話,但劍路始終一言不發,大叔真想給他一拳,又怕一拳出手還是激不起一點水花,豈不是自討沒趣,他與同伴交換了一個嫌棄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你若問劍路此刻的心情,不沮喪是假的。初到京都,就被栽贓成了小偷,現在被人押解送審,如果強力反抗,那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他還是生平第一次遭遇這種難堪——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麻煩自動纏上他。
——出門前的躊躇滿志,現在只剩下躊躇了。
不過,就算現在的局面對他極其被動,劍路可不是會乖乖認命的人。垂頭喪氣不過是麻痺敵人的偽裝,他一路上都在尋找伺機脫身的機會。
終於,兩個看守在一路車身的晃悠中慢慢打起盹來,劍路抓住機會,快速推開車廂門,但他不是跳車,而是把偷偷握在手中的一枚紐扣彈向了正在疾馳的馬屁股,推門聲一下子驚醒了旁人,他們迅速拽住劍路的胳膊,下一刻,受驚的馬開始不受控的加速,兩個壯漢隨即被巨大慣性帶著向後座摔去。
當劍路確定身後沒有人追來之後,他扶著一棵樹,好好地喘了一會兒氣,剛剛真是太驚險了,馬車突然加速時,他緊抓著車門,保證自己不會後仰,等車夫穩住馬匹之際,他才趁機跳車。
狼狽歸狼狽,總算是成功脫身了,待劍路平復呼吸,他的心情沒有陷入消沉,臉上反而籠罩一種微微的興奮。
————闖蕩江湖,可比想像中要驚險得多,也比意料中要刺激得多。對於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郎來說,這種冒險之旅可比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道場生活更有吸引力。



這個小風波並沒有打亂劍路的計畫,他繼續尋跡清水寺。
快到清水寺的時候,劍路放慢了速度,身後有人尾隨了他一路,不知什麼來路,正在思考對策,冷不防被一道黑影拽到另一邊的巷子裡。
「你被人跟蹤了,知不知道?」
「啊!是你!」拽他的人就是身後那個尾隨者,更準確的說,是早晨那個撞到他的人。
劍路看清了對方的臉,又驚又喜又來氣,就是這個人,害自己被當做小偷。
他正要抓住對方問個清楚,卻被對方圍著轉圈,掀開衣袖,翻找一通。
「你的包袱呢?快把筆記本還給我!」對方一臉焦急。
「你偷了別人東西,害我背黑鍋,現在你必須跟我回去,把事情說個清楚。」劍路的語氣凜然,兩人扭扯一團,誰也不肯鬆手。
突然,背後響起擊掌聲,三個手持木刀的男人出現在入口,另一頭也被人堵住了。
森田從圍堵者身後踱步而出,他慢悠悠地鼓掌三聲,每一聲都像一句無情的嘲諷:「遊戲到此結束了。」
劍路這才明白,什麼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原來跟蹤之後還有跟蹤,他沒有意識到是他的外地口音暴露了他,失了行李與地圖,一路上不得不開口問路。一個東京口音的少年隻身順著京都的店舖打聽路線,難免引得旁人側目。
「原來你們是一夥的?!」原本與劍路扭纏在一起的男子,此刻憤慨地一腳踢開劍路的箝制,別看他身形瘦小,反應倒是十分敏捷,掏出一個東西往身前一砸,一陣火花閃過,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眼前這一幕令劍路當場呆住,初入江湖的東京少年何曾見識過這種場面:「這…這是……法術?」
森田皺著眉冷冷開口:「是忍術。」
逃走了一個,還有一個,其他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劍路身上,劍路習慣性去拔木刀,才發覺腰間空無一物。
第一個近身的男人,被劍路一腿橫掃倒地,對方撲倒的同時,他順勢抽出對方的刀鞘,幾招格擋與進攻,又有兩人俐落地摔地。
場面稍滯,森田的瞳孔為之一震,眼睛慢慢瞇起來,其他人也不敢掉以輕心,一個個捏緊木刀,有秩序地圍攏過來。
作為東京最傑出的劍道少年,劍路的劍術對付一群小嘍囉還是綽綽有餘,但有個詞怎麼說來著?——寡不敵眾。
隨著圍攏過來的身影不斷交錯,進攻的密度越來越強,劍路的體力逐漸不支。

氣勢森嚴的宅邸,佈置考究的大廳。明晃晃的吊燈照得整個大堂宛如一個審判場。
劍路被押著,單膝跪於在大堂中間,旁邊則是他留在旅館的行李。
經過一番審訊,劍路如實陳述了早晨被人撞倒的情景,他不作任何申辯,擺出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態度,周圍的人一副「你騙小孩子呢」的忿忿之色,躍躍欲試地想好好教訓這個傢伙。
「會長來了。」門外有人通傳,大廳立刻安靜下來。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翁,在屏風後走出來,森田跟在他身側,老者下樓梯時,森田欲攙扶,被對方用手勢婉拒,劍路看著老翁——黑色羽織的布料並不華貴,但鶴樣花紋卻十分考究,滿頭銀髮梳的一絲不苟,外貌雖是老朽之態,但氣度卻透著一股不凡的威儀。
———這是浮山商會的會長,京都商界舉足輕重的人物。
「會長,這個小子一直不肯招供幕後的指使者。」
「放他走。」
此言一出,劍路的吃驚不亞於其他人。
「我看了你的行李,也查了你的車票,你是昨天才抵達京都,對吧?」老翁平視著劍路,語氣平和,他聽了森田的彙報,小巷開頭的對話很關鍵,基本上能排除他們是一夥的嫌疑,而且,劍路的外地口音與愣頭青的表現,要當一個竊取情報的商業間諜,太為難他了。
「因為我們商會的事,把你無端捲進來,實在是抱歉了。」老翁微微欠身。局面突然反轉成這樣,令劍路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可是,會長,被偷的資料怎麼辦?」身邊的人焦急發問,老翁歎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這是我們兩方的較量,要由我們自己來解決,不能連累無辜的人。」
其他人還想說些什麼,被老翁抬手制止了,森田走過去,示意下屬鬆開劍路,劍路揉著自己被壓疼的肩膀,提起行李準備走人。
突然被老翁叫住。
「年輕人,雖然這事與你無關,但如果你下次認出那個偷東西的人,還望你能即時聯繫我們,這次丟失的東西對我們非常重要,它關係著我們商會的存亡。」
劍路看著他,用無言代替了默允。
這一天的危機就這樣化解了,劍路走出浮山商會的大門,心緒是難以名狀的複雜,這一天過得真是一波三折,險象環生。
京都之行還有多少“驚喜”正在等待著他呢?

初夏的夜風拂面而來非常舒爽,一勾彎月懸於天際,照著人影淡淡地浮在石板路上,宛如時代斑駁的剪影。
走在古老的街道上,臨街的店舖還沒有打烊,一家烏龍麵館的老闆正好看到路過的少年,熱情地招呼他,劍路一天沒有吃東西,正好餓意來襲。
用餐期間,隔壁的和服店老闆過來串門,兩個人倚著櫃檯聊起浮山商會,劍路心頭一動,豎起了耳朵。
——你聽說了沒有,浮山商會快要破產了。
——哎呀呀,怎麼會呢?
——聽說他們攤上大事了,浮山會長都臥病不起了,連武澤河的修橋都停工了呢!
——那真的好可惜啊,沒有浮山商會的贊助,那橋根本修不了啊!
劍路隱隱回想起,他離開浮山宅邸時,曾見過走廊的牆上掛著一些報紙,上面有「浮山商會資助民生工程動工儀式」之類的標題,他的腦海再次浮現起,浮山會長對他說的話,以及老翁平視著他的目光,對著他欠身致以歉意的樣子。
夜已深了,森田與下屬開完會,佈置好安防的人手,發覺門口隱約有人影晃動,順著牆根處緩步繞過去,他發現不是別人,正是白天裡的那個小子。
森田稍作思忖,突然抽出木刀,斜劈過去,劍路感受到背後的刀風,很輕巧的閃身避開,看清來者後,他下一秒便拔刀格擋住第二擊,森田持刀呈壓制之勢,但並不施力,輕笑道:「反應不錯嘛!」劍路能分辨出對方並無真正的攻擊性,待到兩人收回木刀,劍路微微躬身,說明來意。
麵館裡聽到的一番閒談,改變了劍路的計畫,他決定留下來,幫助浮山商會找回被盜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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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2022-06-15

夜色襲來,浮山宅邸的燈光一盞盞地黯淡下來,但夜空下的另外一處宅子,卻是久久亮著燈。
茶室內,四乃森蒼紫正認真地聽下屬的彙報,他的夫人阿操坐在一旁,等待丈夫的定奪。
五天前,葵屋接到了東京的書信,故交緋村家的兒子隻身跑來了京都闖蕩,想拜師學習劍術。緋村劍心在信中囑託葵屋幫忙留意一下這個孩子,書信並不長,只有簡短幾句話,但父母對於子女的憂心根本不用贅言,就是同為家長的四乃森夫婦所能感同身受的。
蒼紫很快將此事安排下去了,其實憑藉葵屋宛如蛛絲一般細密的資訊網,只要劍路進入京都範圍,很快就會被四乃森知曉。畢竟,葵屋表面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料亭,前身則是暗中守護德川幕府數百年的御庭番眾,擁有全日本最強的情報網。
雖說時代早已改頭換面,德川家退出了歷史舞臺,御庭番眾也隨著時移世易,成為了京都坊間茶肆的一道傳說,但它的根系絲絲縷縷,依然紮根潛伏在京都暗處,一旦京都遭遇不測之風雲,葵屋依然會是守衛京都的前鋒之刃。
東京少年的離家出走,讓京都的阿操心有戚戚然——孩子慢慢長大,與父母的距離會漸行漸遠,這種分離不只是身影,也包含了情感上的剝離,尤其是男孩子,叛逆起來可真教人腦殼疼,她還記得上次緋村夫婦來京都,她與阿薰一起泡溫泉——兩人少女時期就是閨蜜,每次碰面,少不得要一起挽著手逛街聚餐泡溫泉———阿薰誇她有女兒貼心,她羡慕阿薰有兒子可以繼承家門,兩人裹著頭巾,隔著水蒸氣,吐槽起自家孩子都有聊不完的話題。如今看來,還是女兒比較貼心一些,至少她的紫葳不會做出這樣讓父母黯然神傷的事。
誰知道,老天爺好像是為了證明她的想法過於天真,幾天後——劍路沒有接到,紫葳也不見了。
根據葵屋收到的情報顯示,劍路抵達京都後,在旅館引起一陣騷動,最後就失了蹤影,而同一時間,紫葳所就讀的學校通知他們,紫葳以家中有事為由,曠課一周,也沒有參加最後的升學考試。
四乃森紫葳是蒼紫與阿操的獨女,比劍路小兩歲,當初蒼紫與阿操成婚不久,新婦做了一個顯示孕象的夢,他們馬上去寺廟求籤,解夢所示,即將會有一個繼承人降世。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阿操便查出喜脈,葵屋眾人都滿心歡喜,蒼紫看似波瀾不驚,但他小心收走了所有對孕婦不祥的尖銳之物。十個月後,在所有人的翹首以盼中,阿操誕下了一個女孩,因為之前都篤定會是個男孩子,所以大家還是小心地去觀察這位御庭番眾前任首領的臉色,結果,當軟軟的襁褓被移交到蒼紫手上時,這位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而著稱的首領大人,頭一次緊張到手腳僵硬,不知道該抱著還是該雙手托著,他望著妻子汗津津的臉,感受手心裡小生命的溫度與分量,一種前所未有的柔情從心間升騰而起,又漲滿眼角,差一點沒守住長年維持的硬漢形象。
一向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連阿操變身「漫才達人」都難得逗笑的蒼紫大人,在喜獲愛女之後,整張臉終於不再那麼緊繃了。葵屋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面色冷峻的首領,變成了一個面色冷峻的奶爸,他換起尿布的嫻熟流暢,與他當年的「回天劍舞」有得一拼。
小姑娘五歲時,有一次阿操見她埋頭在院子裡掘土,問她在幹嘛,她說不小心把父親大人的盆栽給拔出來了,她準備給埋回去。阿操看著那盆清水寺住持送的珍貴蘭草,正慘兮兮的晾在地上,深吸一口氣,尋思著怎麼跟夫君蒙混過關,當她下一秒看到女兒用來掘土的東西,差點沒暈過去,那是四乃森蒼紫的愛刀——「小太刀」的刀鞘。
阿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躡手躡腳想把刀鞘偷偷放回原處,一推門,正和夫君打了一個照面,她連躲藏的地方都沒有,尴尬到只想拉著女兒轉身就跑…結果,蒼紫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默默給奉刀的房間外新掛了一把鎖。
這些圍繞著紫葳發生的家庭軼事,足以說明蒼紫對女兒的寵愛程度,連阿操有一次忍不住半玩笑,半含酸地向丈夫抱怨:自從有了可愛的女兒,夫君就忘了身邊還有一個同樣可愛的夫人呢。蒼紫正背對著她,迎著燈光組裝一個木質玩具,對妻子的情緒未作表態,阿操默默地擁緊被褥,收斂起自己失落的心情:「母親吃女兒的醋」,這話若被葵屋的其他人聽見,又該笑她不夠成熟,不像個母親的樣子呢。
待蒼紫把玩具放到女兒的枕邊,端詳著女兒的睡顏,淡淡地說道:「紫葳像你。」
身後半天沒有聲響,蒼紫回頭,只見阿操正把臉埋進被子笑得一臉嬌羞。
紫葳翹課之事讓葵屋眾人都捏了一把汗,人人都知道蒼紫對女兒疼愛歸疼愛,但學業上卻是容不得一絲馬虎的。大小姐竟然翹課一周,他們對此渾然不知。蒼紫作為昔日御庭番眾首領,此刻表現得非常有魄力————女兒的事可以暫緩一下,眼下更重要的是先找到緋村家的兒子。


浮山商會經營範圍很廣,不僅涉及民生項目,還涉及礦產,在京都有一定的勢力,各種利益關係也是錯綜複雜。據森田介紹,被盜的是他們與政府締結的合法開採礦產契約書。那天,他們正在旅館的包廂議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藉端酒進來的機會,偷偷掉包了他們的檔袋,那個檔袋裡不僅有契約書、筆記本,還有他們工廠的地形圖,每一樣都涉及到商業機密,如果落入競爭對手的手裡,勢必會造成浮山商會的巨大危機。
劍路的意外加入,在商會內部還是激起不小的波瀾。年邁的會長對於這個在危急關頭願意助他一臂之力的年輕人十分讚賞,但他身體抱恙,沒有什麼精力去客套,只是交代森田好好招待劍路。
而下屬們因為曾在圍捕劍路的過程中吃過苦頭,對這個傢伙突然成為自己的同伴還是有點排斥,但他們也很快發現,森田很關照這個小子,不僅很關心他的飲食起居,還鄭重地邀請他來浮山道場指導劍術,這份器重很快堵住了周遭的竊竊私語。
劍路的專長就是劍道,能在一個道場擔任師範代,這既是他熟悉的內容,又是他未曾嘗試的職位,閒暇時,森田還會找他切磋劍術,這樣的日常安排讓他很快融入了浮山商會的生活之中。
一日,劍路正在教浮山道場的門下生,劍術的基本招式——「夾推」動作,劍路演示的一絲不苟,他專注於劍術教學,並沒有發覺森田的出現。
森田對於劍路的基本功之扎實向來很賞識,他家祖上曾是會津藩武士,也有過以家傳劍術而揚名京都的榮耀。只不過時代誤人,明治維新之後,實行廢刀令,武士地位一落千丈,這讓劍術一步步沒落成了父輩在酒後吹牛的老黃曆了,年輕人的興趣逐漸被一些新奇的西洋玩意所吸引,願意沉下心來修習劍術的年輕人本就不多,如劍路這般劍術出色的年輕人就更少見了。
不過,森田此番前來,倒不是為了與劍路討論劍術,而是有事商議。
資料被盜案終於有進展了,他們得到了線索,盜竊資料的人正藏身於郊外的小木屋,為了不打草驚蛇,森田計畫於明晚伏擊對方。
他囑咐劍路帶上道場幾個劍術不錯的弟子,一起參與這次行動。
「這是好不容易出現的機會,明晚就拜託了。」森田走之前按了一下劍路的肩,鄭重地對他頷首道。
這種以平等的姿態所展現的信任,讓劍路內心泛起了一絲動容。來京都之前,環繞著他成長的人雖然很多,但無論是嚴師還是雙親,在他們眼中,始終都把他當做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進行關懷與教導。
被一個成年人視為同伴的體驗感,這還是生平第一次,劍路在心底默默品味著這份信任感,決心要不辜負對方的期望。
翌日夜晚的行動開展地有條不紊,連夜色都非常配合,月亮早早隱身進了烏雲裡,蟬鳴聲都降了幾個分貝。當他們一舉破門而入,盜賊與他的同伴正盤腿而坐。兩人見勢不妙,急忙開溜,被早已守在後門的劍路一把擋住,那個之前用忍術逃跑的瘦小男子,身形靈活,善於騰挪,但他的同伴則身手一般,很快便被逼到了角落,他環顧四周,絕望地大吼一聲,撲過來一把抱住劍路,對旁邊的同伴大喊著「快跑」,那個瘦小男子便趁機竄入了夜色之中。
當晚,浮山商會燈光通明,會長召開了內部成員的會議,商議如何處置竊取情報的間諜,令幾位股東意料的是,浮山會長身旁除了熟悉的森田,還出現了一位新面孔,一個看起來還是個中學生模樣的清俊少年——劍路。

得益于劍路的加入,才能這麼快的找回被盜的資料,浮山會長特意對眾人強調這一點,他的用意是昭然若揭,但劍路還不太能夠完全領會這意味著什麼。
參會的人肆意地打量著劍路,毫不掩飾眼中的質疑,令劍路十分不自在。不過,礙於浮山會長的面子,他們也不好把質疑表現得太明顯,森田悄悄按了一下劍路的肩膀,給了他很大的鼓舞與安慰。
資料找回來了,劍路留下來的目的也達到了,他在道場一邊糾正門下生的揮刀姿勢,一邊考慮著怎麼向森田開口辭行,雖然浮山商會的生活,他目前也算適應,但劍路並未忘記自己來京都的真正目的。
兩天後,劍路決心找森田辭行,他來到森田的處所,森田剛好不在,他一邊等人一邊環顧房內的擺設,書桌上放的地球儀引起了他的興趣,正閑閑的撥動球體,突然聽到門外有人走動說話。
——打到半死不活,那個傢伙才招供,竟然是個條子。
——真的呀,那森田先生肯定快氣死了
他們的談話沒頭沒尾,劍路也不懂條子是什麼意思,但森田既然心情不好,現在談辭行不是個好時機。
下午練習劍術時,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找了開朗健談的門下生惠君,小聲問他,什麼是條子。
「哦哦。你竟然不知道啊,就是員警啊,我們京都人一般稱他們就叫條子。」
「員警?」劍路心下一驚,臉上還是不動聲色。
森田最近忙著審訊被抓的竊賊,本以為他們是商業對手派來的人,哪裡想到這竟然與員警扯上關係,劍路重新回想了之前聽到的對話。
————那個傢伙竟然是個條子,森田先生現在快氣死了。
這事情怎麼和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呢,他抓住惠君,耳語了幾句,熱心腸的惠君立刻點頭。

地下倉庫是靠近後山的位置,屬於浮山商會偌大的宅院裡比較隱蔽的角落,被抓獲的那個男人據說就關押在裡面。
順著陰冷的樓梯七拐八拐,劍路來到了地下室門口,他自稱是是森田派他來查看犯人的情況。
「可別讓這個傢伙死掉了。」劍路裝出一副很老練的口氣。負責看守的人正好見過他,知道他現在是會長身邊炙手可熱的紅人,忙不迭地為他打開了大門。
黴味與臭味交織的地下室裡,一個男人的四肢被綁在椅子上,與其說是椅子,不如說是刑具,受刑的人正耷拉著腦袋,嘴角滲血,眼角腫脹,頭髮混合著血水與汗水緊貼在頭皮上,身上的衣服也是斑斑血跡。劍路每走近一步,內心都無聲地震動一下,這不就是嚴刑逼供嘛!
他此番就想確認一件事,這人到底是不是員警,員警為什麼會捲進偷竊事件中來。
看囚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看守舀起一瓢冷水照著臉潑上去,他嫻熟的動作讓劍路眉間一緊。他第一次見識受刑的慘狀,也是第一次見識施暴的冷漠,他穩住自己的心神,盡量不讓自己流露出異樣的神色引起旁人的疑心。
他湊近那人,本想低聲問他為什麼要竊取浮山商會的東西,一開口變成了:「你還好吧?」男人的眼睫動了動,有些費力地睜開眼,與劍路對視的那一刻,他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劍路:「快報警,不然來…來不了。」
他的氣息弱了下去,看守又準備潑水,被劍路攔住,他不忍心看他繼續受虐,離開前,他趁看守去拿鑰匙之際,聽清了他喃喃的最後一句話——「找葵屋。」
走出了倉庫的鐵門,劍路的思緒淩亂地如同蓬飛的葦草,目前的資訊讓他隱隱預估到,事情並非他想像中的那麼簡單。
「被抓的人到底是員警還是商業間諜,如果是員警的話,那浮山商會莫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令劍路有些不安,他想起那個被酷刑拷問的所謂「條子」,又聯想到浮山會長謙和有禮的面容,還有森田對他的信任與關照。
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他決定多留一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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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2022-06-15

恰逢端午祭,浮山商會將舉辦一年一度的商務晚宴,京都各行各業都會派出代表出席,在充斥著衣香鬢影與觥籌交錯的名利場,達成利益的交接與資源的互換。
這次宴會,依然由森田負責會場的秩序與安全問題,他把劍路帶在身邊,有意識地讓他參與到商會的管理事項中,栽培之心一目了然。可惜劍路對此毫無興趣,他本想拒絕,但一想到目前尚存的種種疑雲,他還是決定藉機多打探一些商會內部的情況,唯有這樣,才能在水落石出之後,心無芥蒂地進入下一段旅程。
宴會當日,劍路巡視完前廳,經過長廊,碰到正在撤席的女傭們,她們端著宴會的殘羹魚貫而行,劍路側身給對方讓出道來,待她們走後,劍路下意識回了一下頭。
剛剛有一個女孩,面容好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劍路仔細地在記憶中搜尋,但想了一圈,只得到了一個洩氣的結果——自從來到京都後,根本沒有邂逅過什麼女孩子。
他甩了甩頭,把思緒重新收攏回當下,幾分鐘後,森田過來找他,兩人一起去偏廳吃飯,宴會已經進入尾聲,他們可以休息一會兒呢!
等待上菜的空檔,森田見劍路有些心不在焉,用手在他面前一晃,笑著問:「緋村君,你怎麼了?」
劍路回過神,有點不好意思,他突然想到什麼,裝作不經意的語氣:「上次那個被抓的人怎麼樣了,說出幕後指使了嗎?」
森田臉色一沉,顯然結果不是很樂觀,他看了劍路一眼,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最後吐出一句話:「他快死了。」
「…………」
森田的臉色有些難看,顯然不願意繼續這個不愉快的話題,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關鍵人物,一番折騰,最終什麼都沒有問出來,對方寧死不屈的樣子也讓他非常惱怒。
「如果能抓到那個傢伙就好了!」森田握緊拳頭,懊悔於上次的失手沒能兩個一起抓住。
「那個傢伙?!」劍路瞬間激靈,他終於想起來,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是怎麼回事。
沒錯,就是那個一開始撞了他,又在上次的抓捕中逃走的小偷。
之前分明是男子裝扮,現在突然變身為一個姑娘,這個反差還是挺大的,難道是兄妹嗎?劍路等不及地想去確認一下,跟森田藉口去趟廁所,起身就向門外走去。
他走的太急,正好撞上了一個女傭,對方捂著頭,抬頭瞪了他一眼,這一眼不打緊,正好就是上次同樣瞪過他的眼神。女孩子看到他的臉,也怔了一下,面面相覷,他們都認出了彼此。
好巧不巧,森田此刻正向他們走過來,女孩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正待開溜,卻被劍路一把抓住衣袖,他像是眼中看不到其他人一樣,大聲地問道:「琴子,妳怎麼在這裡?」
這一聲「琴子」聽起來又驚又喜,讓人毫不懷疑他們倆相識已久,而女孩環顧左右,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熱情呼喚,一時有些懵。只見劍路轉身,一本正經地對森田介紹道:「這是我在京都的表妹琴子,沒想到竟然在這裡碰到她。」
森田的目光從琴子的臉上掃過,又看了看劍路,神色間流露著半信半疑。——從沒聽劍路提及過自己在京都還有親戚。劍路的手指悄悄用力,女孩終於回過神來,乾巴巴地打了一個招呼。
「您好,我是琴子。」


劍路剛剛關上門,身後便有拳風襲來,他頭一歪躲開,只見女孩怒氣沖沖:「——誰是你的表妹呀?」
「——喂!我剛剛可是幫了妳呢!」劍路躲過她的一腳迴旋踢,迎面又來一拳。
「你還好意思說,你們明明就是一夥的!」女孩秀眉一挑,再次擺出踢腿的攻勢。劍路不想真的和她打起來;何況,對方一個女孩子,讓他處於天然的劣勢,身手再好,也架不住性別壓制。
被連連攻擊,又不好還手,劍路只能以躲閃為主。
「那個員警……」
女孩聞言,一把扯住他的領口焦急地問道:「中森警官怎麼樣了?」
「他…還活著,妳不用擔心。」艱難擠出這幾個字,感覺脖頸得以放鬆後,劍路趕緊後退到安全的距離,反問女孩:「為什麼員警會捲進來?」
「詢問別人前,不應該先自報家門嗎?」女孩斜了劍路一眼,退坐到角落的椅子上,一臉不屑地偏過頭,她那態度分明是劍路不開口,休想從她嘴裡套出一句話。
看來,劍路剛剛在森田前面為她打掩護並沒有贏得她的信任,反而加重了她的戒心。這也難怪,劍路像個牆頭草一樣,不時變換自己的立場,換誰都會覺得可疑。
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劍路坐到她對面的椅子上,決心開誠佈公。
——「我叫劍路,來自東京。」
接下來,他一五一十的講了他加入浮山商會的經過,等講到資料被人竊取的時候,女孩的表情終於有了鬆動。雖然女孩全程都在認真地聽,但為了彰顯自己不是那麼好騙的,她一直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在聽。
聽劍路講完,女孩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瞅著他。
「你被騙了,那根本不是與政府締結的礦產契約書,那是他們非法開採礦產的文件。」
「…………」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劍路的瞳孔還是放大了一下。員警的參與,讓他意識到這事可能沒有那麼簡單;在側廳的急中生智,借表妹之名掩護女孩的身份,只為了拖延事情發展的進程。
「我已經說完了,現在該換妳講了。」
女孩自稱紫葳,是員警的線人,她與中森警官合作調查浮山商會的賄賂案,在查案過程中發現了更加驚人的秘密———浮山商會的工廠非法使用童工,還造成了部分童工的傷殘。
那個筆記本是賄賂案的證據,上面記錄了他們賄賂高官的明細,是趁他們在旅館的閣樓密謀時,女孩喬裝進入,偷偷掉了包,但陰差陽錯的,他們很快從劍路那裡拿回了筆記本。
「那剩下的資料在哪裡?」劍路想起浮山會長提到的筆記本之外,還有被盜的商會內部檔。
紫葳挑眉,露出戒備的神色:「資料在很安全的地方。」
「那妳說了這麼多,我怎麼知道妳說的是真是假。」
眼看兩個人剛剛緩和的氣氛就要崩於這句話,劍路趕緊轉移話題:「那個員警......」
女孩克制住想揮拳的怒意,耐著性子等待他的下文。
「他被嚴刑拷打,快不行了。」
女孩睜大雙眼,抿著嘴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我能證明我沒有騙你,你可以幫我救出中森警官嗎?」
「行!」
就這樣,劍路與紫葳成了新的搭檔。

當晚,森田來找劍路,發覺他不在,其他人也不知他的去向。因為對京都不熟,劍路一直宅在道場很少出門;白天剛剛認了一個表妹,晚上就不見蹤跡。森田是個相信自覺的人,而他的自覺裡有一條屢試不爽的經驗——事出反常必有妖。
與此同時,葵屋也收到了最新情報,劍路人在浮山商會,而紫葳的失蹤也與商會有關。
從浮山商邸出來後,紫葳帶著劍路穿行於京都的各個街巷,夜色濃墨如稠,天空連一顆星子都不見,這絲毫不影響她的方向感,輕車熟路的樣子宛如魚入大海。很快地,她鑽進一個暗巷,再出來時全然變了一個人———馬尾紮高,一身男子裝束,顯得英氣十足,她推出兩輛自行車,拍拍車的後座,對劍路示意:「你沒有問題吧!」
從詫異中回過神來,劍路略顯尷尬的撓撓頭———他倒是會騎自行車,只是頭一次見識到,一個人可以憑靠裝扮在女孩與男子之間切換自如。
潮水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捲起白色的海沫,一隻鷹在夜空盤旋,警惕地盯著於曠野裡迤邐拖動的一道影子,一聲鳥鳴劃破蒼穹,天邊逐漸呈現魚肚白。
浮山商會的工廠靠近港口的位置,包裝好的貨物可以直接運輸到港口,方便對外貿易。劍路與紫葳抵達那裡時,已經是次日淩晨。
大門口戒備森嚴,紫葳帶著劍路小心避開探照燈,躡手躡腳地繞到附近一座年久失修的瞭望塔。兩人爬上塔頂,剛好可以俯視白色廠房的屋頂。
紫葳留意著四遭的声响,一聲哨響,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劍路去看她指向的方位。
兩片屋頂之間剛好有一段空隙,哨聲過後,一群黑影從燈下慢慢地飄出來,那是散工後的工人,走在最後面的那十來個人,明顯比前面的人矮了一截,看身形不足成年,因為太疲憊而落在隊伍的末尾,垂頭佝僂地宛如一具具抽去靈魂的行屍。

浮山商會的道場,眾弟子正在晨習,看到劍路進來,他們正襟站立對劍路躬身行禮,惠君從門外進來,說會長請劍路過去一趟。
到達門口時,會長與森田正在談話,似乎發生了意見上的分歧,見劍路進來,森田問道:「昨晚去哪裡呢?」劍路說是去看望了姑媽,也就是琴子的母親。森田沒有多問,側身讓劍路上前。

會長告訴劍路,商會可能存在內鬼,問他有沒有發現什麼形跡可疑之人。劍路凝神思忖,搖了搖頭。
「雖然抓到了竊取商業文件的人,但最重要的資料依然流落在外,那人一直不招供,也查不出幕後主使到底是誰,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們近日要格外謹慎才行。」
「是。」
「你們回去吧!」臨走之前,劍路的目光掃過會長的辦公桌,一個筆記本誤入他的視線,封面的花紋有些眼熟。
當夜,待到萬籟俱寂,兩道黑影偷偷潛入會長的辦公室,他們順利找到了辦公桌上的筆記本,紫葳撥亮隨身攜帶的風燈,翻開一看,赫然是一片空白。
同一時間,頭頂的燈陡然亮起,照得大廳無處遁形。會長與森田從屏風後走出來,浮山會長這次沒有拄拐杖,步伐矯健,絲毫沒有之前病懨之態,他揚起手中的筆記本。
「你們要找的是這個吧!」
「糟了,中計了。」劍路只怪自己想法天真,那麼重要的筆記本怎麼可能放在明面上讓他瞧見呢?
眼見身份暴露,紫葳飛快地擲出一個彈丸,趁著煙霧彌漫,她拉著劍路拔腿就跑。紫葳對京都的街巷倒是個活地圖,對於浮山商會就沒有這麼熟悉,只能把帶路的希望交給劍路。
不到五分鐘,兩人便被堵在大廳裡。
隨著商會的私兵慢慢靠攏,劍路拔出了木刀,與紫葳靠背而立,他的劍術加紫葳的拳腳,不管有沒有勝算,此刻也只能放手一搏。
這一場以二對多的對決,打得比「東京劍道大賽」還要酣暢淋漓。實戰不似道場的切磋比試,沒有條條框框的束縛,他可以盡情地放開手腳。
倒地的人越來越多,吃痛聲此起彼伏。一旁觀戰的森田,目光逐漸變得森冷起來。
昨晚去廚房查詢琴子的資訊,發現名冊上根本沒有這個名字,會長幾乎確信劍路就是內鬼,但森田不願意相信這件事。為了證實這一推測,也為了讓森田死心,會長故意佈置了這一場「筆記本」的局。
被親信之人所背叛的憤怒,信任被人踐踏的恥感,讓森田極其內傷,被劍路擊敗倒地的人每次增加一個,他眼中的陰霾便濃重一分。
終於,森田拔出了刀,跨過倒地的同伴,一步步走向了劍路。
這一場打得極其艱難。自從劍路來到浮山府邸,森田一直對他關照有加,兩人相處亦兄亦友,如今成了拔刀相向的敵對關係,劍路心裡也是說不出的複雜,但是,若說劍路的倒戈是一種背叛,會長與森田一開始裝出的道貌岸然,把他耍的團團轉,何嘗不是一種欺騙。
兩人心底都憋著一股氣,刀刃相擊發出鏗鏘之鳴。
森田的家傳劍術自有其風格,但劍路的活心流已臻入佳境。論實力,森田並不佔優勢,這一點,雙方都心知肚明。
最後關頭,劍路使出活心流的「止刃」化解了森田的攻勢,然後,一招「膝挫」,令森田踉蹌幾步,勉強站立。
對決到這一步,可謂勝負已分,劍路收回舉刀的站姿,斜睥著森田。
「森田君」會長突然出聲打破僵局,他將手中一物反手擲向森田,森田一把接住,抽出一看,瞬間會意。
——那是一柄泠泠生寒的真刀。
第二輪對決開始,這一次,森田有真刀在手,氣場大開,一掃之前的頹喪之氣。
寒光一閃,劍路避開不及,衣袖被森田的刀砍破一道口子,他後退一步,穩住心神,重新調整了呼吸的節奏,鬢角隱隱有汗滲出,連觀戰的紫葳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劍路的劍術雖然拔尖,也只局限於道場,他未曾握過真刀,甚至沒有與真刀交過手,。木刀與真刀之間隔著一道楚河漢界,這是劍路在這一刻才開始領悟的道理——-真正的刀,是會見血,會致殘,會奪人性命的兇器,而他那柄以勝負為終點,從未見過血的木刀,在以性命為賭注,攸關生死的真刀面前,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高手對決,拼的不僅是劍術,也是心態,鬆懈就會落後,遲疑就會敗北,身心的任何一處破綻,都足以扭轉局勢,決出成敗。
最後一擊,劍路的木刀直接被森田一劈斬斷。
浮山會長的臉上慢慢浮現滿意的微笑,而紫葳則不忍地移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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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2022-06-15

「這分明就是作弊!」兩人的雙手縛於身後,被扔到地牢的草席上時,紫葳猶自忿忿不平。劍路沒有說話,他的思緒沉浸在剛剛的對決之中。
打敗他的並不是森田的劍術,而是心魄。森田手持真刀,只要被他的刀擊中,不死也得殘,對決到激昂處,他的殺氣被激發出來,氣勢淩厲進入忘我狀態。而劍路忌憚於可能出現的血光,束手束腳便成了他最大的短板。
在腦海中複盤了整個對決的過程,他想的很通透,也輸得毫無怨言。
這不是真刀與木刀的差距所導致的結局,即使他手持真刀,也不見得打得贏森田。他所修習的神谷活心流,本身是以「保護他人」為宗旨的活人劍,即便是困於「追求劍術極限」的執念,一心嚮往更強,劍路也從未有過「傷人性命」的念頭。
見他半天不吭聲,紫葳以為他被剛剛的敗局打擊到了,認真地出言安慰。
「你怎麼不說話啊?打輸了不是因為你太弱,是他們太卑鄙了,明明你已經贏了,他們……」
「吵死了~」不想再聽她說下去,劍路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沒有打贏確實很沮喪,但他已經想通了,不需要別人反覆在他耳邊提醒這件事。
「那你怎麼一直不作聲?」
「咕咕咕。」肚子像是要急著幫他解圍,適時地響了起來,成功地擋住了女孩接下來的追問,也讓男孩的臉不自覺地紅了。
被關在地牢的第二天,森田來看他們了,準確的說,是來看他。
「只要你現在把剩下的資料交出來,你依然是我們的夥伴。」
「……」
見劍路不為所動,醞釀了片刻,森田開口:「你的劍術很好。」
劍路依舊沉默,但他有點兒好奇森田接下來的話。
「你一定也很遺憾吧?明明擁有出色的劍術,卻在這個時代找不到用武之地,除了當個劍道師傅,再難有更高的作為,你對此難道甘心嗎?」
劍路慢慢抬眼,定睛看向森田,四目相對,森田的眼神慢慢變得深邃,幾乎要泛出潤澤的柔光——那種生不逢時的遺憾,那種惺惺相惜的孤寂,他相信,劍路是能夠懂得的。
「你們賄賂政府官員,才拿到開採礦產的資格,對吧?」
「你們的工廠非法使用童工,我沒有說錯吧!」
寥寥兩句,比起詰問更像是陳述,劍路注視著森田,神情冷淡又平靜,眼中無懼又無瀾,讓森田心中剛剛醞釀的期待感一下子風吹燈滅。
「你太年輕了,根本不懂。」森田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劍路身側。
「目前最強大的英法帝國,之所以那麼先進與強大,就是因為他們有完善的工業體系,是他們的高速運轉的工廠,推動整個國家的經濟發展。而浮山商業就是懷著這樣的目標,它開設工廠,讓那些沒有土地的窮人進入工廠,讓他們有一份工作可以養家糊口,這有什麼錯?」
「明明可以雇用成年人,卻要讓身體還沒有長成的孩子去做工廠的苦工;」
「明明可以公平競爭,卻要用賄賂那麼陰暗的方式來達成目的;」
「就像你的劍術一樣,即使打贏了我,依然不能令人心服。」
劍路的三連回擊,讓森田不由得有些惱羞:我一心想保這小子一命,他卻這般不知好歹。
「資本的前期積累,時代車輪的轉動,本身就需要一些人做出犧牲,任何時代都是這樣。」
這番話讓劍路心中一動,像是戳中了什麼,又沒有清晰的輪廓。森田見他若有所思,以為自己的話起到了效果,繼續趁熱打鐵。
「現在的一些手段與犧牲,也是為了未來開闢更廣闊的道路,等到浮山商會成為日本最大的商業帝國,它一定可以為人民做更多的事,何止在京都修修橋這麼簡單。」
就算森田說的如此冠冕堂皇,但劍路就是沒法認同——錯的就是錯的,無論用多麼華麗的辭藻來粉飾,黑的也不能成為白的,他沒有那個口才與森田理論,只能用他所擅長的一句話感言來結束交談。
「——道不同不相為謀。」
「………」森田頓時被噎到了。
本來浮山會長已經不打算留下劍路了,他對於這種看似熱血,實則莽撞的年輕人早就失去了耐心。但森田愛惜劍路的才華,他不甘心錯失這個難得一遇的劍術奇才,也妄想著能夠收為己用。最後會長退讓一步———只要森田可以說服劍路交出剩下的資料,他視其為棄暗投明,重新接納他。
可惜,會長當年洗腦森田時那一套循循善誘的說辭,對眼前的少年絲毫不起作用。
「只要你交出資料,至少可以保你一條性命。」
劍路連頭都懶得抬一下,森田徹底被激怒了,他滿眼惋惜此刻都化作了滿心厭棄,手一擺,讓人把劍路帶回了地牢。



也不知過了多久,地牢的門再也沒有被推開過,只有斜上方漏下的一道晦暗光線,伴隨著石壁沁出的水,有節奏地滴落在石板上,每一聲都像是輕敲人的心口,提醒著被困的倆人,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待到兩人又餓又渴,嘴唇都乾焦了,他們這才發現,只從森田走後,連送飯的人也一併消失了。
「他們不會打算餓死我們吧!」話音剛落,劍路的肚子便響亮地叫了一聲,紫葳同樣忍受著餓意,對劍路的話深有同感。
「哎,不知道中森警官怎麼樣了?」紫葳的聲音悶悶的,將劍路從焦慮中喚醒。
少年瞥了女孩一眼:真佩服她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情擔憂別人。
不過,中森警官這個名字,讓劍路的腦海霎時閃過什麼:
——「找葵屋。」
紫葳詫異地抬起頭,劍路告訴她,中森在昏迷前說出了最後三個字,是「找葵屋」。
聽清楚這三個字後,紫葳瞳孔微睜,隨即有片刻的失神,劍路見她反應古怪,輕聲問她:「葵屋怎麼了?」
避開劍路的注視,女孩偏過頭,好半天才慢吞吞地開口:「是我家。」

其實,這不是中森警官第一次提出「找葵屋」。當浮山商會非法開採礦產的證據落入他們手中時,中森就提議,把這些情報轉交給葵屋,也就是紫葳的父親——四乃森蒼紫的手中。
浮山商會的勢力過於強大,牽扯的事件已經超出了他們兩個人的能力範圍。這夥人竟然能夠賄賂高官,那麼警察局恐怕也難以信任了,但葵屋永遠是可以信任的。
無論時代如何更迭,都不會妨礙葵屋將守護京都的意志執行到底,這是流淌在血液中宛如信仰般的存在。這一點,無論是在葵屋長大的紫葳還是作為御庭番眾後裔的中森,都絕無異議的。
但紫葳卻一口回絕了這個提議。她知道葵屋有與浮山商會相抗衡的實力,父女聯手也能事半功倍,出於一些難以言說的理由,她拒絕了這個提議。
眾所周知,葵屋的家主——四乃森膝下獨有一女,視若明珠。和緋村家的「自由發展」的育兒路線有所不同,四乃森夫婦早早就為女兒規劃好了人生的方向。
隨著明治政府的「西學東漸」,日本打開門戶,積極接納西方的新思潮與新事物,而葵屋作為接待旅客的料亭,日常也會接待一些外國遊客,就是在這種風潮的浸染下,憑藉御庭番眾精於情報分析的超強技能,蒼紫敏銳地嗅取到時代的車輪正隆隆奔赴的方向——手工業時代已經成為歷史,未來一定是以科技為主力——「得科技者,得天下」。於是,他謹慎地規劃了女兒的未來——要與時俱進,走學術之路,夫婦兩人甚至存了一筆資金,為女兒將來留學做準備。
再精心的規劃,最終也趕不上變化,紫葳進入初中之後,對上學堂的熱情就像晨曦裡的露珠,一點點蒸發了。她繼承了母親活潑伶俐的性格,也繼承了父親的堅毅品質———明治時代不再需要刀劍相向,但這一份和平穩定的氣象,依然需要有人來守護,她希望能夠繼承御庭番眾的遺志,用另外一種形式與身份——成為員警。
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鄭重地向父母說出了不想升學,想考警校的想法,還沒有看到父親表態,先被母親潑了一瓢冷水。阿操倒不是故意打擊女兒,她只是下意識地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可日本沒有女員警啊!
「呃……現在沒有,未來會有吧!」
「未來是何年何月啊?!」阿操把書包塞到她懷裏,笑吟吟地推她的肩膀讓她上學別遲到了。
此後,這個話題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無人再提及———她想當員警的願望,剛剛宣於口就戛然而止,彷彿只是一句夢囈,被隨手拋於風中,任其消散無蹤。
——這實在比「日本沒有女員警」更令人洩氣。
無人支持的夢想,不被看見的真實內心,讓紫葳決定叛逆一次。她找到了中森,這個同樣充滿熱血與正義感的年輕警員,然後憑藉非凡的易裝術開始作為中森員警的線人秘密行動。
但現在,現實給她上了一課,她沒有聽從同伴的提議,一意孤行的結果是——自己被囚禁了,中森也生命垂危。
本來想通過這件事向父母證明,她想成為員警並不是一時興起的玩笑話,女孩子也有成為員警的能力與潛質。可現在才發現,她高估了自己的同時,也低估了現實的複雜。事態的發展明顯脫離了她的掌控。
年少倔強,現在被證明不過是年少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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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
2022-06-15

樓頂的露天陽臺上,會長正小心擦拭著一架天文望遠鏡,這是一個外國商人送給他的禮物,號稱可以看到月球的表面。森田站在他身側,盯著對面的劍路與紫葳,毫不掩飾自己的戒備與懷疑。
會長調試好角度,將手帕遞給旁邊的森田,這才轉身看向兩人。
「你剛剛說,想用資料交換自由,對嗎?」會長笑的一臉慈祥,看得紫葳與劍路只覺一陣惡寒。
被關在地下室不知今夕何夕,兩個人已經從肚子咕咕叫進入胃絞痛模式,對方想用斷水斷糧的方式逼他們就範,這招可比嚴刑逼供陰險多了。這時候,再逞一時之氣,真的要悄無聲息地餓死在這裡。
為了表示誠意,也為了讓會長相信,他們不會藉機逃跑,紫葳提出讓森田跟著一起去取資料,然而,會長只是輕笑著搖了搖頭。
「何必這麼麻煩呢!妳留在這裡,讓他去取資料。」
會長的下巴朝劍路一掃,森田馬上會意,露出了欽佩之色——紫葳會不會棄同伴於不顧,這個不好說;但劍路肯定不會。
「藏資料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紫葳默默在心裡嘀咕———就算告訴劍路資料藏在哪裡,就憑他那個方向感,很難找到具體的位置,還不如他待這兒當人質呢!
本以為會長下一步就會提出留下劍路,讓她去取資料來換人。
「既然資料只有妳知道的話,只要妳從這個世上消失的話,不就沒人能夠拿到那份資料了嗎?」
這招完全沒按常理出牌,讓紫葳一時愣住,連劍路都微微變了臉色。
最近,一直與浮山商會關係密切的政界高官,開始對他們施壓。商會的資料被盜案早就不是秘密,業界開始流傳一些風言風語,迫於輿論的壓力,會長不得不緊鑼密鼓地處理這件事。
隨著被盜的檔案被陸續找回,間諜被成功抓獲,會長覺得是時候和那個幕後人物打個招面呢。當晚他安排了一場私人宴會,邀請了商戰上的三個死對頭,先是輕描淡寫地提到有間諜潛入商會竊取資料的事,又舉杯慶祝人贓並獲,對方的陰謀被粉碎,最後笑眯眯地暗示,浮山商會絕不會就此甘休,一番旁敲側擊之後,這幾個老狐狸果然如會長所料,一個個先是假意關切,後是一臉欣慰,最後紛紛猜測到底是誰這麼大膽。
會長晃著杯中的紅酒,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欣賞著他們的演技,——表面功夫做的再滴水不漏,私下也很難按兵不動了。
然而,三天過去了,預料中的談判局沒有出現,會長重新複盤了所有細節,大膽推測,被盜的資料還未傳遞出去,而他們三人已經成為了棄棋。
如此一來,事情反而更好處理了。
幾個人過來,要帶走紫葳。
「是葵屋。」紫葳突然開口,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語一頓道。
「是葵屋,指使我們的。」
「葵屋?」會長為之側目,連森田也是一臉震驚,沒等會長開口,他搶先一步提出了質疑。
「我們和葵屋既無恩怨,也無交集,他們為什麼要盜取我們的商業檔案?」
「當然是為了揭穿你們的非法行徑,維護京都的長治久安。」紫葳自認為這個理由有足夠的說服力了,但會長忍不住笑了。
京都的葵屋,表面是個料亭,前身則是幕末的御庭番眾,這是京都地界但凡有點頭臉的勢力都知曉的事情。雖然御庭番眾的榮光已經隨著時代而落下帷幕,但這個名字在京都百姓心中猶有一定的聲望,是黑白兩道都不敢輕易得罪的地盤,更何況,他們的前任首領四乃森蒼紫還沒有死呢,他的劍術絕技「小太刀二刀流」可不是浪得虛名。
但是,正如森田所說,浮山商會與葵屋並沒有利益衝突,會長不相信,這年頭還會有人為了與自身利益無關的事而出頭呢!
更何況,四乃森的年齡算起來,今年不過四十出頭,不至於頭腦昏聵到派兩個破綻百出的少年來盜資料,這麼不專業的安排,怎麼看都不像是葵屋的手筆。
會長畢竟是會長,他沒有當場揭穿女孩,而是客氣地笑道:「既然是葵屋派你們來的,那四乃森肯定不會棄你們於不顧的,你們就等著他來救你們吧。」
言罷,會長背轉過身,重新對天文望眼鏡產生了興趣,森田俯身行禮,側臉一揚,兩個大漢上前,扭著劍路與紫葳離開了。
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口,馬上有人疾步而入,對森田耳語幾句,森田臉色一變,走到會長身側,沉聲道:「情況有變。」
當天深夜,地牢的門被霍然推開,紫葳與劍路被蒙住眼睛,急匆匆地塞進了一輛堆滿貨物的車廂裡。
待他們重見天日之時,人已經在一小時車程之外的海邊工廠,而中森警官已經提前被關進了倉庫裡。



紫葳口中的話,浮山會長本來是一個字兒都不信的,這個鬼丫頭明顯是為了找一個逃跑的機會,但森田的彙報打亂了他的思路,讓他不得不警惕起來。
——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葵屋,真的找上門來。
連夜從浮山府邸被轉移到海邊的工廠,整個過程都倉促地讓人生疑,紫葳與劍路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紫葳,中森警官的傷勢不輕,讓她既難過又自責。
「不用擔心。」被小心護著躺下,正枕著紫葳專門用衣服折成的枕頭上的中森,看出了他們的焦慮,他柔聲安慰紫葳。
「就算聯絡不上葵屋,妳不見了,四乃森大人就是把整個京都翻個底朝天,也會找到妳的。」
這番話讓紫葳猝不及防,差一點兒就紅了眼眶———這段時間經歷重重險阻,她從未流露過一點膽怯與退縮,唯有此刻,突然聽到父親的名字,頓時心酸泛湧難以自抑——她一心想讓父母重視她的夢想,也顧慮過回家可能面臨的震怒與處罰,但唯獨沒有想過,父母此刻的心情。她翹課未歸,連日不見蹤影,他們該是多麼憂心呀!尤其是母親,這幾天估計都愁得吃不下飯呢。
中森員警的話,也讓劍路心有戚戚,他想起了東京的家人,如果他的「京都之行」最終是有去無回的話,雙親的處境該是多麼可憐,那畫面簡直不敢想像。
看著愁雲籠罩的夥伴,劍路嘴角緊抿,暗自下定了決心。
——我不會讓你們死在這裡的。
工廠的囚室不像浮山商會的地下室,是一間廢棄的倉庫,原本是堆積原材料的地方,現在被搬空了,只有牆角遺留著幾袋發霉的麵粉。
看到麵粉,中森警官想起了在警校上學時,老師講過一個事情,麵粉加工廠嚴禁明火,容易引起爆炸。
一行人匆匆抵達工廠大門的時候,森田正好聽到那聲爆炸聲,大型工廠最是忌諱失火與爆炸,他匆匆趕往事發地,發現正好是關押劍路三人的廢棄倉庫。
森田停下腳步,轉身吩咐下屬,嚴守住工廠所有的出口,一隻蒼蠅都不能飛出去。
當劍路與紫葳混成工人的樣子,慢慢靠近各個出口時,發現所有的大門都戒嚴了。中森警官因為行動不便,並未與他們一起,而是暫時藏身於廚房的柴垛裡。
不僅是出口被封,四處還有搜尋他們的人手,每轉移一個地方都困難重重。看到森田帶隊突然走過,兩人趕緊後退躲到水缸後面,為剛剛的僥倖避開而撫胸慶倖,正困在原地,束手無策之際。
前方突然出現了一道轉機。
不,準確的說,是出現了一條狗。
不遠處的鐵絲圍欄處,突然鑽出來一條小狗,又瘦又髒,一看就是從外面偷溜進來的流浪狗,正低頭嗅著地面,尋找可以果腹的東西。
這個突然出現的小傢伙,讓紫葳眼中一亮,她又是招手又是小聲呼喚,還要留意不要引來不該引來的人,一番折騰,還是沒能讓小狗抬頭看他們一眼。
紫葳哀歎一聲,沮喪不已。一旁的劍路突然瞥見地面有掉落的梧桐樹果莢,想也沒想,他一把抓起果莢使力地朝小狗的方向扔去。
「嚓~」果莢落地,嚇了小狗一跳,它抬頭四望,終於注意到不遠處正拼命舞動雙手的兩個人。
遲疑了幾秒,小狗低著頭,逡巡著朝他們靠近。
劍路看著紫葳取下項上的一條墜子,綁在了狗脖子上,然後拍拍小狗的屁股,說了一聲:「拜託了。」
就算三人出不去,也要想辦法把信號傳遞出去,只要小狗能夠把墜子帶出工廠,帶到附近的漁村,密佈整個京都的葵屋情報網就一定能夠接收到這條線索。
這時,突然警鈴大作,森田出現在空地中央上,他的身邊,還有被人扭著一路拖行的中森警官。

兩個人上來拉走紫葳,劍路正欲阻攔,被森田橫刀攔住,令他不得不止步。
「與其擔心她,不如操心操心自己吧!」
森田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帶回紫葳,而且是毫髮無損地帶回紫葳,至於其餘兩人,會長的命令是不留活口。本來森田還有躊躇,被會長一語點醒。
「那個小子年紀輕輕,劍術不凡,再過個幾年,絕非池中之物,現在若不趁機拔除,日後一定會成為我們的強勁對手,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森田君」劍路突然開口,他像往常一樣對他使用了敬稱,讓人產生一種兩人並未分道揚鑣的錯覺,連森田都有些愕然。
「我想重新和你對決一場。」
少年的語氣不卑不亢,眉宇间流转着坦蕩的氣度,森田被他眼中的純粹所鎮住,很快便領悟了他的深意———上一場的勝負並不是真的勝負,劍路想在最後,堂堂正正地對決一場,分出真正地勝負,這是癡迷於劍術才會有的執念,那一刻,森田感覺自己體內殘存的武士之魂被重新點燃了。
「好。」森田微微一笑,隨即抽出佩刀反手擲向劍路,正色道:「就當是成全你的最後一個心願。」
刀劍相擊之聲,斬破凝固的空氣,騰挪進退之間,兩人身影宛如追風逐電,時而交錯,時而擦身,連地上的草屑都被氣流卷起一股股小旋兒。
劍路所習的「活心流」已爐火純青,一攻一守皆張弛有度。但這次,森田的劍術卻是一反常態,招式詭奇,风格大异,讓人難以再用往日的經驗做出預判,在活心流的絕技「抄刃」被對方生生接住之後,劍路這才反應過來,這一次才是森田未加保留的真正實力。
洞悉了這一點後,並沒有讓他動搖,反而燃起了更強的鬥志。
劍路將身心都投入到對決之中,擯除了頭腦中所有的顧慮與雜念,只有凝聚在刀端的孤絕意志,以及專注於對手的每一瞬動作。
突然,森田鬆腕下撤,佯裝突襲劍路的下盤,被劍路抓住破綻,預備近身發起突刺,只見森田雙手交錯,一晃之間,他的刀已經換到左手,腕部一個反手回轉,刀堪堪地劃中了劍路的手臂,顧不上檢查自己的傷口,一個滾地翻身,劍路退到安全的距離。
森田慢慢收勢站定,在虛空中震刀一抖,那是劍術中的「血振」動作。
「和你們『活心流』比起來,森田家傳的『末刃流』如何?」森田的語氣輕描淡寫,越是冷淡,越顯輕蔑。
「現在說這話,還早著呢!」劍路冷哼一聲,舉刀再戰。
最後一擊,全場皆屏息靜氣,只見刀光刺破長空,兩人的身姿於半空中交錯,待到落葉與塵屑嫋嫋落地,光影中露出兩個人持刀蹲立的背影。
半晌靜默,兩人皆保持著落地的動作,直到劍路呼出一口氣,緩緩地收回腳步立身而起,而森田束髮的頭繩在這一刻陡然斷開,下一刻他便以刀駐地,捂胸咳嗽起來。
待森田呼吸匍定,正欲起身,一柄泛著寒光的刀鋒橫於他頸口,令他身形一滯,不用抬眼,就能猜到對面的人是誰呢?
「你現在知道答案了吧!」少年睥睨著他,面無表情。
「砰!」一聲槍響,震碎了幾乎凝滯的空氣,所有人悚然一驚,只見浮山會長突然現身,從他的身後快速跑出幾個人,呈包圍之勢,舉槍對準了劍路。
「浪費的時間已經夠多了。」浮山會長用責備的目光瞪了森田一眼,然後轉向劍路,這次他沒有笑,臉色像結了一層冰:「我可沒有功夫陪你們玩下去呢。」

想像之中的槍聲並沒有響起,倒是一聲「轟隆」巨響先發制人。劍路睜開眼睛,看到倒地的大門口,有個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話也磕磕巴巴說不連貫,只能用哆嗦的手指向門外。
在騰起的塵埃中,一個影子逆著光,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地呈現出輪廓。
黑色的風衣,頎長的身姿,不徐不疾的步調,當光線終於能夠照亮對方的臉時,響起了中森警官充滿驚喜的聲音。
——「四乃森大人!」
會長眼神一暗,但只是一瞬,很快恢復了常態,他上前兩步,揚聲問道:「大小姐已經好生送回府上了,不知道您專門到訪,還有什麼事?」
對方沒有說話,也沒有停下腳步,不僅對會長的話充耳不聞,其他人也被視如空氣,這態度實在是太過囂張。
「人人都說『小太刀二刀流』是京都最強的劍術,『回天劍舞』更是空前絕倫。」不知何時,森田已經來到了浮山會長身側,他抽出刀,做出迎戰的姿態。
「今日,『森田末刃流』特來領教一下『回天劍舞』。」
剛剛才經歷了敗績的森田,此刻竟能拿出如此氣勢來挑戰傳說中的御庭番眾前任首領,這一點足以讓人肅然起敬。但他們不知道,這份孤勇是出於尊嚴的維護,即便對方是傳說中的四乃森倉紫,森田也不能忍受他出入浮山商會的地盤猶如無人之境。
讓劍路滿心期待的「回天劍舞」並沒有出現,森田剛一靠近,「末刃流」的奧義還來不及發揮,便被四乃森一肘擊中腕部,下一拳是臉,來不及哼一聲,森田直接捂著臉倒下去了。
「就憑你,也配領教『回天劍舞』?!」
這是劍路聽到四乃森說的第一句話。
眼見森田慘敗,持槍的人迅速調轉方向,瞄準了四乃森。四乃森依然保持著翩然的風度,步履不滯地往前走來,他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會長面色一陣灰一陣白,他不甘心地瞪了劍路一眼,下令開槍。
槍聲亂鳴一團,只見四乃森身形一晃,快如輕燕向旁掠去,子彈追著他的影子,在他的身後激起一路火花四濺,一個蹬牆躍身,下一秒,他已經出現在持槍者的身後,不等回頭看,這群人便被乾淨利索地橫掃在地。
短短幾秒,便擺平了全場,看的劍路眼神發直,他上一次見到這麼快速的動作,還是他的父親——緋村劍心。
浮山會長難以置信的伸出手指,整個人都哆嗦起來,四乃森回頭掃了他一眼,他立刻不抖了,被一群人護衛著從後門撤退了。
停駐在劍路跟前的四乃森,依舊是沒有表情的臉,與沒有溫度的眼神,劍路緊張地抿了下唇,小心斟酌:紫葳的父親,該叫伯父還是該叫叔叔呢?
突然從對方身後探出了一個腦袋,一個神似紫葳但明顯年長的婦人,望著劍路笑得一臉燦爛。
「阿薰說得沒錯,真的和劍心一模一樣呢!」
「咦~~」劍路頭一歪,徹底墜入霧裡。
「你的父親正等著你回信。」
一封信落入手心,劍路低頭一看,是父親那不甚美觀的字跡。
呃~~這個世界有多小呢,劍路這下算是深有體會呢。


葵屋的正門,有兩隻雲雀追逐著落在屋脊,又急急飛走。
稀薄的陽光投射進前廳,照的人影有序的移動,那是葵屋的人正在進行日常的掃灑,碰到劍路,他們對他點頭致意,劍路欠身回禮,沿著長廊步下石徑,行至後庭欄下,只見庭院裡草木葳蕤,生機蔚然。幾顆矮子松被修剪得錯落有致,藍紫色的忘都菊正亭亭綻放,竹制的“驚鹿”隨著水流的節拍一附一仰,而不遠處,紫葳身穿淡藍色的和服,正站在晨光裡晾衣服。

看到熟悉的身影,劍路感到很安心,抵達葵屋之後,他先是酣睡了一夜,卸下連日的緊張與疲憊,之後在阿操精心準備的京都美食的輪番攻陷下,很快便恢復了元氣。
待紫葳返回廊下,身後還跟著一條小狗,劍路看著有些眼熟,這才發現,這正是他們在浮山工廠遇到的那條流浪狗,不過,此刻的小狗再稱作流浪狗已經不合適了,它明顯被紫葳細心的洗刷過,一身卷毛乾淨清爽,很難聯想起它最初的灰頭土臉,以至於劍路第一眼沒有認出來。
見他注意到小狗,紫葳一把抱起牠,依著木台坐到劍路的旁邊。
「從今天起,牠就是咱們葵屋的一員了。」爽朗的語氣流露出愉快的心情,紫葳對劍路這般介紹,並順手梳了梳小狗的毛。
畢竟是情急時刻給他們帶來過希望的狗,這個安排十分相宜。
劍路伸手想摸摸狗頭,一時不知開口喚牠什麼好。
「——牠叫什麼?」
「啊……你說名字啊?」紫葳一臉為難:「這個我還沒有想好呢。」
「有了,不如叫梧桐吧!」
「………」劍路必須承認這個女孩的腦迴路,一般人還真是跟不上呢!
正巧阿操端著茶盤過來,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哧笑一聲,她適時地說出了劍路的腹誹:「給一條狗取一顆樹的名字,虧妳想的出來。」
「這可不是隨口亂取的名字,」望著將茶杯置於劍路身前的母親,紫葳一本正經地強調:「這名字可是有典故的,不信您問劍路!」
冷不丁被點名的劍路,一時沒有晃過神來,他看著兩張眉目相似的臉,帶著同樣相似的期待表情,正齊刷刷地望著自己,頓覺頭皮一緊,趕緊在記憶裡搜尋與之相關的蛛絲馬跡,很快想到什麼,露出了既好笑又無奈的表情。
紫葳看到他的反應,有點狡黠地揚起嘴角,只有阿操不明就裡。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女兒與劍路的表情互動,被她看在眼裡,促狹的笑意漸濃,本想打趣一句「你倆都有秘密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這話若被丈夫蒼紫聽到,今晚恐怕要輾轉難眠了。
紫葳捏著一塊茶點逗弄著小狗,劍路的思緒則落到手握的茶杯上,茶香嫋嫋,掌心溫熱,他想起,過去在家時,結束了一天的道場修習,父親都會為他備好茶水供他解渴,以前從未在意過這些小事,此刻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念及此,他的目光緩緩上移,頭頂是湛湛青空,悠悠白雲。
同一片天空下,不知道神谷道場的家人此刻在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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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
2023-12-18

竹林間,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霧氣朦朧之際,猶入青帳之幕。
一聲微錚,空氣中彷彿裂開一股無形之氣,如波紋向周遭蕩漾開來,少頃,風移影動,一切如舊,好似無事發生,唯有地面的枯枝間靜靜躺著一截新鮮的翠枝。

——靠劍氣就能斬斷竹枝,真不愧是京都排名第一的劍客。

後背緊貼著樹背的劍路,內心暗自咂舌,方才劍氣削斷竹葉的霎時,他渾身僵直,大氣也不敢出,如果被四乃森叔叔發現他躲在樹後偷看可就尷尬了,偏偏今天紫葳沒和他一道。

在葵屋的日子轉眼過去了一周,作為紫葳的朋友,兼緋村家的孩子,劍路在葵屋享受了雙重待遇———紫葳成日裡拉著他東遊西逛,勢必要帶他玩轉整個京都,而小操阿姨每天不重樣地端上各種京都美食,好像不把他養胖幾斤,不足以彰顯他們上一輩的情誼似的。紫葳的熱心陪伴,小操阿姨的悉心照顧,讓劍路的京都之行充滿了溫情與快活的回憶,但他的心頭始終縈繞著的,卻是另一個男人——四乃森叔叔。

森田的話還猶在耳畔——「人人都說『小太刀二刀流』是京都最強的劍術,『回天劍舞』更是空前絕倫」——「最強劍術」 「空前絕倫」這是多麼讓人浮想聯翩的評價,四乃森叔叔不就是他跑來京都的目的嗎?上次沒能領略「回天劍舞」的風采,但四乃森趕來救場時的帥氣英姿還是刷新了劍路的眼界,令他欽慕不已。

既是好友的父親,又是父母的好友,劍路本可以大大方方地向長輩討教。然而,從第一眼見到這個男人,第一次聽到他說話,第一次與他同席吃飯,每一次視線相觸,都讓劍路頭皮一緊,那種於面無表情中散發的冷峻氣質,不帶任何情緒,光憑一個目光掃視,都能讓劍路不自覺地打起精神,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高手」的氣場吧!和他爹是完全不同的男人呢!回想起總是笑眯眯的劍心,再想想蒼紫那張不苟言笑的臉,真搞不明白性格如此迥異的兩個人是怎麼成為好友的。

啊這些都不是重點啊!重點是他該找個什麼時機向四乃森叔叔請教劍術呢?不能每次都夥同紫葳來竹林鬼鬼祟祟地偷窺吧!


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腳下的小石子,劍路懷著心事,一路走得心不在焉,突然,石橋上的一個身影闖入他的視線餘光——咦~這不是四乃森叔叔嗎?

啊這也太湊巧了吧……現在調頭肯定來不及了。劍路硬著頭皮,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準備舉手打個招呼。

還沒有等他開口,只見蒼紫瞥了他一眼,轉身往前走去。

單單這一瞥,讓劍路瞬間頓悟了——這算哪門子偶遇啊,這分明就是在橋頭專門等著他。


點綴著「枯山水」的茶室,壁龕上方懸掛著一幅四字書法,清雅雋秀,隱隱有出塵之氣,劍路坐在榻榻米,盯了那副字半晌,也沒有認出具體是哪四個字。

聽到紙門拉開之聲,劍路迅速併攏雙膝,挺直腰身。這番動作被蒼紫看在眼裡,他緩步於劍路對面坐下,盤腿下坐的瞬間連帶周身的氣場也一併收攏。

東京的第二封信還在他的案几上,眼前這個規矩得近乎拘謹的少年與劍心信中所述的叛逆兒子實在是差距有點大。

「你出來也有大半個月了,在葵屋住著還習慣嗎?」蒼紫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那麼回事,

「嗯,感謝關照,一切都好。」不苟言笑的四乃森叔叔開始跟他寒暄了,這讓劍路有些受寵若驚。

「你父親說,你來京都是想尋訪名師,精進自己的劍術。」

劍路抬起頭,迎上長輩的目光,回以堅定的答覆:「是的。」

少年抬眸的瞬間,讓蒼紫心頭一怔。略帶稚氣的臉龐與明亮如炬的目光,就這樣一覽無餘地袒露人前,這般無所畏懼,這般坦蕩赤誠,這是獨屬於十五歲的少年郎才會有的銳氣。凝視著劍路的眼眸,他隱隱看到十五歲的自己在這股純粹如同明潭的倒影中招手相望。

緋村啊緋村,你還真是丟給我一個難題呢!
  
本來他正在為紫葳的事而頭疼—— 一向乖巧貼心的女兒竟然翹課,竟然秘密做了員警的線人,還瞞住了所有人。他一邊懊惱於自己的疏忽與失察,另一邊,女兒有了自己的秘密,這個秘密無形間拉開了父女之間的距離,面對這樣的現實,縱然冷靜如蒼紫也難免有些失落,但這件事也給他敲了一個警鐘——孩子一天天長大,逐漸會有自己的想法與主見,不可能一直唯父母的安排而從之,他和操也需要聽一聽孩子的心聲。

通過中森警官瞭解完「浮山案」的來龍去脈後,蒼紫本打算要和女兒好好長談一番,但是,這個口要由紫葳先開,畢竟翹課也好,瞞著父母以身涉險也好,都是紫葳有錯在先,她需要端正態度,先認錯再溝通,他打定主意要等著紫葳主動來找他。

誰知道,自從劍路來到葵屋,母女二人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在這個東京少年身上,每日裡嘰嘰喳喳聊天的話題包括但不限於:
紫葳:難怪我一直覺得劍路這個名字這麼耳熟呢,原來你就是東京緋村家的小哥哥呀!
阿操:是啊,你不覺得他和緋村家叔叔長得特別像嘛?
紫葳:每次盂蘭盆節都派我去神社祭祖,連薰阿姨都只見過幾次面呢!
阿操:說起來,你們小時候見過,我這兒還有你們倆的合影呢!
紫葳的兩眼放光,劍路的神情為之一振,兩個人同時發出了一聲「咦」。

坐在不遠處的蒼紫,見此光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當阿操邁著碎步從他身邊走過,蒼紫又咳嗽一聲,等阿操拿著相冊坐回到孩子中間,他用拳掩口,還未發出動靜,一杯茶適時地遞到他眼前,貼心的僕人一臉關切地看著他,他只能接過茶水潤了潤喉嚨。

期待女兒主動認錯的場面就這樣不了了之,蒼紫再看劍路那張酷似劍心的臉,心頭莫名升起一股煩躁,他準備好好招待劍路,等他玩夠了就送回東京。結果,這小子如他爹在第二封信中所預料的那樣,對於學習「更強劍術」的信念猶深,一連三天跑到竹林來偷看他修習,看樣子是不達目的不會干休。

「聽你父親說,你想學飛天御劍流?」

「不!」劍路直接否定,繼而俯身行禮,語氣無比誠懇:「我想拜您為師,學習『回天劍舞』。」

這份坦率來的太突然,讓蒼紫常年沒有表情的臉差點沒有崩住,趁男孩還未抬身,他幾乎是忍著脾氣飛快地斜了男孩一眼——你父親師承最強劍術「飛天御劍流」,你母親是神谷活心流的掌門人,你自家劍術就足你練一輩子呢,哪裡輪得到我來教你,我家的流派連我家紫葳都沒有學呢!

不過,劍心不願意把飛天之劍傳授給兒子,這一點倒是沒讓他感到意外。他只教給紫葳拳術,從來沒有讓她練過小太刀。他想起與劍心十數年的交情,兩個人每次見面都只是喝茶,打坐,偶爾討論一下當下時局。不比閨蜜之間會有聊不完的體己話,他們男人之間幾乎不會聊育兒理家這種私密又瑣碎的話題。他一直以為,是養女兒與養兒子的心態上的差異,才讓他們默認了雖同為人父,卻難以共鳴的局面。然而,當蒼紫得知,劍心拒絕把飛天御劍流傳授給劍路時,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他與劍心這些年可能錯過了在劍術之外某些惺惺相惜的時刻。

但此刻那些盤桓在他心頭百轉千回的拳拳之心,他要怎麼傳達給劍路與紫葳呢?上一輩人的苦口婆心,是基於他們大半生的閱歷與經驗。就像他和劍心,幕末時代雖然立場不同,但他們手持刀劍一路浴血奮戰,都是為了建立一個讓家人平安,讓孩子無憂,讓國家太平的時代。如今,亂世的硝煙已化作煙塵埋入歷史,蓬勃的氣象讓孩子可以無憂無慮的成長,和平時代下,身為父母,自然是不忍心看著孩子重返自己的路,去吃一遍自己吃過的苦。

然而,這些讓劍心無法向兒子開口道出的話語,他蒼紫同樣也沒有辦法講給女兒聽。畢竟,所謂「過來人」的經驗教訓,他們年輕的時候不也都不屑一顧嗎?

蒼紫看著眼前虔誠拜師的劍路,調整了一下思緒,他儘量讓自己的語氣不太嚴肅。

「當你學會了回天劍舞,打算用它做什麼?」

「當然是保護他人。」面對這個問題,劍路想都沒有多想,脫口便出。但答案拋出去的那一刻,他卻感覺到一股異樣的空虛。

「保護他人」是「神谷活心流」的教義,是他自小在神谷道場聽過的最多的話,無論是師傅還是母親,只要是活心流的範圍,這句話就像風聲鳥鳴一樣時刻環繞耳畔,與其說是耳濡目染,不如說,它作為他成長環境的一部分,已經讓劍路習以為常到根本不會深入思索的程度。

「只是想保護他人的話,你所學習的『神谷活心流』已經足以支撐你的信念。」平平淡淡的兩句話,卻讓劍路心底一驚,他爹也說過類似的話。

——“比起飛天御劍流,神谷活心流更適用於這個時代”

「如果只是這樣的理由,我並沒有教你的必要。」蒼紫按了一下膝頭,直直起身:「等你找到答案,再來決定要不要拜師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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