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言情 明治 劍薰
第一幕
2019-12-04
時間線接人誅篇結束之後。
是複健向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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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言明的深戀,不若以花封緘。”
那一天他向她踉蹌行來,橫劍於前,攜滿身赤血長殷,笑容卻溫靜一如初見。晴空淨無餘塵,海潮濃藍砌雪,浪客傷痕深重劍氣崢嶸,卻在觸及愛人的刹那間卸去所有防備,放任自己跌落在她輕暖的懷抱中。
“你沒有受傷吧?”他緩聲問她,一人軀幹四肢皆負淋漓新傷,另一人亭立若初夏青荷完好無恙。她眼中含蘊一束瑩澈淚光,卻只微笑搖頭,答道:“沒有。”他與她飛鳥般棲息於彼此的臂彎中,縱然一瞬也可成就永恆。
少女青春蓬勃的肉體,隔過衣物贈予青年面頰的感觸亦如斯鮮明。心跳沸湧,那時他彷彿嗅到清馨的香氣。抑或並沒有任何香氣,只不過因為是在她的懷裡,他就覺得安心無比,再也不想遠離。
溫暖透明的液體,隕珠般滑落在劍心皸裂的唇角。他下意識伸舌舔舐一下,從此便記住了薰眼淚的味道。
此生他再不願嘗到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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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村劍心從短暫的睡眠中驚醒時,天光柔潤如渲開一星藍墨,海風自舷窗悄然而入,淡薄的鹹味無聲彌散。枕在耳際的藤席觸感有些粗糙刺人,身下床鋪隨不息浪潮一蕩一漾,每一次的來回都那麼平靜又溫和。
他再度於夢中望見薰倚坐於牆邊的伶俜姿影,肌膚無色,道服潔白。而她的嘴唇那樣紅,十字傷流淌的血那樣紅。痛楚重襲,劍心渾身發冷,這道他一生也無法笑談的瘡疤,此刻尚未癒合。
“薰殿、薰殿……薰……!”
唇間不自覺逸出對戀慕之人幽微的呼喚,他勉力睜開雙眼,目力所及卻全無那個心心念念的身影,只聽見八重潮風自遙遠遙遠處吹來的聲音。紫瞳驀然凝縮,劍心費力地展臂半撐起上身,流目四顧,神情竟難掩一絲惶然。
所幸下一刻便有細白的掌心附上艙門,將其大力推開,神谷薰手托盛有菜飯的木盤,步伐輕盈地走進來。明灼日光循少女的蹤跡追逐而至,挾裹一股鮮活生命的芬芳盛大地湧入昏昧空間,她彷彿悠然漂浮於璀璨的金色河流上,而河流的起源與終末唯有他一人。
“劍心?你醒了!”她綻開花一樣的笑臉,而他的心也彷彿被淡水清洗過一遍,稠厚絞纏的晦暗情緒消散無跡,不由也隨她微笑起來,低啞地回應道:“是的,薰殿。在下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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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半彎下腰將木盤妥帖安放於桌面,坐到劍心榻邊,探手撫上青年前額。她離他那樣近,女孩子身體的線條宛若花瓣舒展,長睫明滅,櫻粉的嘴唇飽滿潤澤,不住開闔:“可是劍心你還是有點發熱……”話音未落,她便取過掛在一旁的布巾,沾了水輕拭劍心額上。感觸濕潤清涼,她呼吸綿長,他抿一下嘴唇,眼瞳間倒映出她的面容,目光極認真專注。
薰凝眸皺眉反復擦拭,劍心只任她去,靜靜消受這一刻的溫純時光,直至她再次探出手背試過他額上溫度,滿意笑道:“好,這下不熱了。”劍心正欲開口讓她莫要憂慮,薰卻欣悅地抬起明眸,對他揚聲說道:“只要謹遵醫囑,劍心的傷很快就會好!惠說的准沒錯!”
他不忍拂她之意,頷首而笑,溫聲道:“那在下這幾日便要勞煩薰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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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在孤島上,雪代緣一手策劃的人誅計畫最終落下帷幕,白髮的復仇者雙膝無力屈曲,凍結十年的熱淚順著臉頰流淌。他的時間在向吳黑星揮起拳頭的刹那才開始徐徐轉動,而劍心與薰並肩而立,看她朝緣遞去巴塵封的日記,只願他凝雪的發有朝一日能夠重新變回漆黑。
吳黑星射出的槍彈穿透劍心的右臂,鋒利殘片留存於皮下組織之間,造成難以處理的複雜創面。雖然救治及時,但他受傷的手臂仍難免被繃帶嚴牢裹起懸吊於胸前的命運,一時竟生出幾分滑稽意味。
甫一上船,劍心的精神得以放鬆,傷口包紮完畢便再也支撐不住,被鉛門樣沉重的睡意全然壓倒。夥伴們確認劍心無恙後都紛紛離去,只留下薰陪伴在他的身邊。
薰從未見過浪客如此無防備的睡顏,少年一般天真無邪。縱然他疲倦地閉上雙眼,纏滿繃帶的手仍堅持與少女的手十指相扣,力道之重,甚至讓她感到些許疼痛。
可是疼痛是活著的證明啊,她滿懷幸福地想道。能夠活下來,能夠再次見到劍心,都真的太好了。
*
薰疼惜地撫摸愛人愈發消瘦的面頰,卻被觸手可感的滾燙溫度唬得不輕。此時的劍心英眉緊蹙,不住囁嚅著模糊字句,神情竟痛苦異常。
か、お、る。
那是她的名字。
薰如遭雷擊,再顧不得許多,小心地自劍心緊攥的拳掌中抽出手去,旋即沖出船艙找來了高荷惠。女醫生卻不像薰那樣慌亂,見狀反倒早有預料般長歎一聲,埋怨道:“就阿劍那麼作賤自己的身體,不燒才怪。”
“作賤?”薰猛然偏頭看著惠,面上難掩震驚之色。薰知道自己被緣擄到孤島上後,劍心必然會不顧重傷拼命尋找她,但既然有一眾摯友人在旁,總能協助一二,絕不會讓劍心落到如此地步。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惠,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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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的言辭懇切,目光急迫,惠望著這少女誠摯神情,鮮豔紅唇半啟,良久卻避開薰的雙眼淡聲回答:“這你還是去問阿劍吧,讓他告訴你。”
“……飛天御劍流算什麼!”
“緋村劍心又如何……”
“我再一次……保護不了最愛的人……”
那一日紅髮劍客跌跪在地,目眥欲裂,血淚同流;哀慟呼號,聲猶在耳。而今他雖然悟出自己為何執劍,心中再無迷惘,卻終究要直面險些兩度痛失所愛的恐懼。
薰不解其意,仍想開口詢問,惠只拍一拍薰的肩膀,語調沉穩安撫人心:“阿劍沒事,藥我也提前煎上了,你在這裡守著他就行,記得幫他擦身。”
惠對薰戲謔地眨一眨眼,少女臉泛紅暈,頷首應下,不忘對昔日的情敵真心道一聲謝。
“我先回去了,不用送。阿劍有事再叫我。”惠起身告辭,長髮輕揚。她關上木門,最後能看見的便是薰握起劍心的手貼在自己頰邊,印下一個羽毛般輕盈的吻。惠笑了笑,轉身離去。
*
擰乾水分,將布巾掛回牆上,一陣細微的腹鳴幽幽傳來,薰這時才意識到劍心任她折騰半晌,如今仍舊腹中空蕩。兩人面面相覷一瞬,不禁都紅了臉。
薰一邊語氣急促地連連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在劍心面前佈好菜飯,碗匙都差點被她打碎在地。味噌湯,白米飯,一碟醬菜,是再簡單平凡不過的和食,卻令他們無比懷念。薰抬眼觸及劍心溫潤目光,莫名羞赧起來,低聲咕噥道:“反、反正劍心你放心吃就是了!這不是我做的……所以調味應當還好……”
劍心不由莞爾,只覺又憐又愛,掌心無聲覆上薰烏黑髮絲,春風一般拂過,劍客輕緩說道:“其實如果是薰殿親自下廚,在下會更高興的。”
“薰殿有此心意,在下就已感激不盡,調味卻在其次了。”
室內寂靜下來,薰怔怔望定了劍心,面頰上騰起的霞暈無論如何也消退不去,眼中一瞬生髮出極漂亮的光。劍心這一番言語全無矯飾,不過出於本心罷了。此刻他醒過神來,胸中亦是悸動不已,語畢只得低下頭動筷用飯,指望以此將不應流露出的情愫暗湧輕輕揭過。
然而世間情之所至,何來不應流露一說。
劍心也問過薰是否要隨他一同吃些東西,被她擺手拒絕了。
“我不餓,劍心你吃吧。希望你吃胖一點。”
她笑著回答,瞧住他的一雙烏黑眼眸彎彎,又調皮,又溫柔。被那樣的目光望著,劍心胸口湧起一股暖流,足以令他忘卻一切憂愁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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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自幼教養良好的緣故,劍心雖然因為手臂受傷而行動不便,飲湯用飯時卻保持著一貫的有條不紊,姿態有種說不出的優雅。吃罷飯,劍心待要自己收拾碗筷,卻被薰一把按住,只道由她來便好。
劍心含笑看她為他忙碌,身上縈繞不去的寒意逐漸遠去,婆娑幻夢早已不能擊倒他,薰所代表的現在與將來佔據了劍客的全部身心。不想片刻後薰將碗筷收拾停當,回眸冷不防擲出這樣一句話來:“我不在大家身邊的這段時間,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劍心霎時怔住。浪客面具般不變的清雅穩靜一瞬間被鑿開裂痕,旋即恢復原狀。過往圖景於腦際一幕一幕浮現,紅如鮮血白若縞素。他喉頭一哽,遲疑片刻方才強自笑道:“沒有,並無大事發生。”
*
薰凝視著他,將蝕之月般的眉弓下,那雙眼眸形狀娟美,譬如兩泓煙紫色的泉水,藏著他不願令她知曉的秘密。
浪客的笑容輕輕地浮起來,柔情間隱含一絲悲哀。薰不再多問,牽起劍心的手放在自己溫暖的掌心裡,切切合攏。
“沒關係。劍心不想說,我就不問了。”
少女的聲音清透一如往昔,只是澄澈眸底不自覺沉澱些許寂寥的顏色。肌膚相觸間余溫沁人,劍心望見薰面上黯然神情,嘴唇微顫欲言又止。
如何對他的姑娘講述自己目睹她淒慘死狀時的哀痛欲絕?如何向她袒露自己流離於落人群時的心若死灰?他不想看見那雙眼裡滴落哪怕一顆淚水,被生生擲入活地獄的疼痛由自己一力承擔便好,而她無須知曉,只需立在陽光下替他明媚微笑。
劍心靜默頷首,卻驀地憶起當日島上薰飛撲而來的身影,辭鋒一轉,語調忽顯幽沉:“話說回來,薰殿今天那樣做,是真的讓在下害怕了。”
以守護的姿態張開的纖瘦雙臂,裝飾著緞帶的順長黑髮脆弱地搖曳。薰背對他的身姿宛若一樹開到極盛的八重櫻,那種虛幻的美感讓劍心胸中痛不可當。
如果緣未曾向吳黑星揮出重拳——
他最愛的人便會再度因自己而死。
塵封的恐懼潮水般奔襲而來,將他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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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薰立時有些慌亂,觀察劍心的神色變動她就已知曉,他的確動了真怒,抑或是表現出罕見的憂懼——意識到這一點後,她愈發愧疚難忍。自己分明曾信誓旦旦地說過,絕不會輕易死去令所愛之人承受悲痛,到頭來卻還是遵循本能作出了魯莽的行動,險些傷人傷己。
“對不起,劍心,是我錯了,讓你那麼難過。”薰的面色黯然凝重,對劍心誠摯地表達歉意。她略微伏下身去,下一刻卻被劍心伸出的手及時托起。
劍心看著她,目光柔和也無奈,早無半分責怪,只溫聲對薰說道:“在下並不是想令薰殿內疚,不過是擔憂薰殿的安全罷了。若不能護好自己,又何談守護他人呢?”
“但在下也並非全無私心——”
他撫在她雙肩處的手,不由得多加了幾分勁。
“若是薰殿不在了,在下又能回到何處去呢。”
“哪怕是為了在下……”他的聲音低微至不可聞,彷彿罪人明知絕無蒙受寬赦的可能,仍在近乎絕望地祈求拯救。
薰眼眶一熱,幾乎又要落下淚來,好不容易才從深沉的哽咽中擠出三個字來。
“一定會。”
*
為了賠禮道歉,薰主動提出要給劍心梳理他淩亂的紅髮。她雖然不擅長家事,但女兒家擺弄長髮的本事還是有的。劍心清楚,拙於表達內心情感的薰正努力地安撫著自己的情緒,便順水推舟,樂得享受這難得的獨處時刻。
“劍心的頭髮,實在太漂亮了。”薰歆羨地說道,她溫熱的呼吸撲在劍心的頸肩上,若有若無,撥亂他心中經年沉寂的弦。
她執起木梳理順劍心披散過肩的發束。刀刃齊整斬下的一段夕陽,豢養在人的頭顱上,每一絲每一縷都纖軟滑潤。據說擁有這般髮質的人,他們的心思比自己的頭髮還要細膩溫柔。裸出的肩背於繚亂緋紅中若隱若現,堅實清削。新創舊痕,嶙峋交織,令人不忍細瞧。
“……痛嗎?”
“已經不會了。”
不會有人比劍心自己更明白,只要薰一直留在他的身邊,對他展露她晶瑩無瑕的笑顏,他的傷口就再也不會疼痛。可是,手染罪孽的他,真的有資格將純潔無垢的她擁抱入懷嗎?
——倘若我並非人斬。
——倘若我可以身無污穢地與你相愛。
於他而言,或許愛比殺人罪更重,且更難於隱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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