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言情 幕末 拔巴
第一幕
2019-11-08
那天晚上的月亮好圓、好亮,不用打燈籠也有銀白的月光引路,是個適合斬人潛行的夜色。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是這樣看待月光!?
「春之夜櫻、夏有星辰、秋之滿月、冬有白雪。」師父搖晃著杯盞裡的萬壽,清淺地嚐了一口;以景佐酒,連那燒灼喉嚨的烈酒,似乎都很美味。師父一直是這樣瀟灑、愜意,自在而活、不問世事。
“飛天御劍流的宗旨,不就是從苦難之中拯救無辜世人?如果現在不發揮這種力量的話,到底要等到何時才能拯救世人?”
“現在有多少人受苦受難,有多少人無家可歸?我說什麼也不能眼睜睜地放著他們不管!”
師父…為什麼要阻止我?
燈籠的火光接近了。
我捏著手中的黑色信封,那裡面只有短短十個字「京都所司代 重倉十兵衛」,他是我今晚的目標。
“如果我污穢的血刀及刀下亡魂,能換來人人安居樂業的「新時代」,那我就願意殺人…”當初,我是這麼回答。
「拔刀齋」之名不能讓人知道,所以…重倉先生身邊護衛也不能留。我看著遠處燈籠映照的影子……只有兩名護衛嗎?真是太好了……
「對了,清里,你下個月終於要成親了吧?」
前方的青年笑了。那是他青梅竹馬的女孩,不管世道如何,追求著幸福所編織出來的新時代,才是世界該有的姿態……
不!我不需要知道這些。讓大家都能安居樂業,不再挨餓受凍、不再擔驚受怕的新時代,只有走過動亂、斬盡阻擋的一切,才會來臨。所以……
「參見京都所司代 重倉十兵衛大人,我們雖然沒有私怨,但為了新時代,只好請你們死了。」
我踏出去打斷他們的未來。無論他們怎麼想像,他們的未來已經結束了。
那個叫做清里的青年,一瞬間穿過我的血刀之下。他的身手並不比另兩人好,可是他的劍上傳來強烈的執念:他不想死、他不能死。
為了新時代,抱歉,這由不得你。到此為止了。
一刀劃破他的胸膛,結束了。
我的左頰卻傳來一道細微的疼痛,溫熱的血液滑落……他竟然能在我的臉上劃上傷痕?!
殘破的軀體仍在地上匍匐掙扎,斷斷續續地道:「我不能死…好不容易才能結婚的…和……」
夠了…夠了!!!
一劍攪斷他的咽喉,聲音消失了,一起消失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幸福。那個女孩、那個幸福是怎麼樣的未來?能讓他對生命如此執著,執著到可怕的地步?
「下輩子,你一定要得到幸福……」我們沒有私怨,這一切都是為了新時代。為了新時代……
我開始嗜酒,從左頰受傷之後。喝起來像血的酒……變得越來越難喝。
曾經看著黑色信封的名字,我知道這是為新時代必要的犧牲。
自從左頰受傷,那個青年的身影常常出現在我眼前。我開始想像那個青年執著的幸福是怎麼樣的?能讓他如此執著的未來,想必非常美好吧?如果那個女孩等不到他回去,她會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我不懂等待與牽掛是什麼滋味。
我只記得爹娘看著天空,等稻穗抽高結實,等金黃色的稻穀裝進米袋,他們那時笑了,然後……眼睜睜看著領主拿走大半的收成……
算算剩下的米、蘿蔔、蕃薯,爹娘的眉頭就沒放開過……弟弟妹妹出生後,領主一年一年拿走的米越來越多,我們碗裡只剩小小塊的蘿蔔,爹的眉頭越來越緊。
只有那天,姊姊被人帶去幫傭,爹跟娘好像鬆了一口氣,微微笑了。那天碗裡的蘿蔔比較大塊,難得不是餓肚子睡著的夜晚。
或許那時候爹娘也在等我長大一點吧……等能送我去當長工,家裡就可以再少個吃飯的人。
我不知道,霍亂帶走了一切:那個等我回去的家,以及那些我該牽掛的人。
我只希望新時代能夠像那個青年所執著的那樣美好。這是我對死在手下的亡魂應負起的道義。我們沒有任何私怨,這一切都是為了新時代。
「我們是會津藩家裡的勤王志士!女人來跟我們喝一杯!」
會津藩?勤王?
一陣吵鬧傳來,兩個搞不清楚狀況的蠢貨,在調戲我身後那個女人。
「會津藩是幕府的人,笨蛋!」我忍不住出聲:「動亂以後會越來越激烈,像你們這種冒牌志士,將來京都不會有你們的容身之地。不想死的話,就趁早滾回鄉下去。」
不想死的話,趁早快點滾!不想死的話……
那個青年又在我眼前浴血掙扎……他說他不能死……他好不容易才能獲得幸福的……
我丟下錢,走了。
京裡的混亂,已經到了假冒維新的名義混水摸魚的地步了嗎?
以前像這種雜碎,從來不會影響我的情緒……
我深信飛天御劍流能夠結束這個亂世,能從時代的苦難中拯救人們。一年了,我手下的亡魂越來越多,可是新時代在哪裡……
一名手握鎖鍊雙刀的忍者橫空出現,上來就問我是不是「斬人拔刀齋」。
長州的情報外洩了!極少數人才知道的「拔刀齋」也被人知道,是誰?!
還來不及多想,那人刺擊不成,鐵鍊已經團團纏住我。他跟我一樣,不是正規的武士,是留在陰影之中、歷史之外的影子刺客。
他躍下取我性命,我拉起鐵鍊,反手握刀穿透他的胸膛,鮮血嘩啦啦落下。細碎的腳步聲響起。
是剛才酒館裡被調戲的女人!?我下意識握緊手中的劍,心裡只道:拔刀齋之名還不能見於世…還不能……
「你…真的讓血雨…落下了……」水晶一樣的透亮聲音,幽幽地說。
白小袖衣、紫披肩…漆黑的雙眼……鮮紅的血………
她暈倒了。看見武人血鬥,又被噴了一身血,被嚇暈是正常的吧?
我不能留下目擊者,也不想丟她在路邊自生自滅,只好抱起她回小萩屋。她的身上……鮮血之氣…與白梅之香……還有…微醺的酒氣…………
她只是喝醉了。
隔天她卻順理成章的留在小萩屋,因為她是我帶回來的女人,因為她在我房裡過夜。她毫不在意別人的誤解,坦然地上下走動打理。這個奇怪的女人叫做巴,雪代巴。
但我不喜歡。尤其是飯塚他們那群人,眼神在我跟巴之間飄來飄去,然後對我露出意味不明的曖昧笑容。一群輕浮的人!!
我告訴她,只要她發誓忘了這一切,就快點走。
她漆黑的眼睛望著我,平靜地道:「我留在這裡會打擾你嗎?老闆娘倒是很喜歡我耶!」
「……妳家人會擔心吧?」忽然想念起飯塚那群人,只要我語氣冷下來,他們一個跑得比一個還快。這女人為什麼不怕?害我繼續浪費口水。
「我要是有家可回的話,就不會在深夜裡,還一個人強喝著悶酒、醉倒街頭。」她的語氣神情有股淡漠的哀傷。或許我們都一樣,是無家可歸的人。
但是………「我不知道妳有什麼遭遇,不過,我現在沒有餘力照顧妳。」我耐著性子好好跟這女人解釋,只是語氣又冷硬了幾分。還有內奸的事情要查,這位大小姐拜託別再給我添麻煩了!我不想天天對著飯塚他們賊兮兮的笑容。
「那麼,你要解決掉我嗎?就像昨晚解決黑武士那樣。」她的語氣還是一樣平靜,我卻覺得哪裡被狠狠捅了一刀。
我不是見人就砍的嗜血之徒!我不是!!不要把我跟那群拿平民試刀的混蛋混為一談!
我板著臉,一字一句的說,告訴她,也像在辯解給自己聽:「…我是為了創造大家都能安居樂業的新時代,才拿刀殺人的。即使是敵人,只要沒帶刀,我也絕對不會殺他們的。」
「你是以對方有沒有刀,來決定該不該動手的嗎?那麼,如果我現在手上也有刀的話,你就會殺了我…?」
「我-----」
「等到你…想到怎麼回答我之後,請一定要告訴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什麼時候開始,我動不動手取決於對方有沒有刀?又為什麼我會用對方有沒有刀當成我的行動準則呢?
因為對方手中有刀,可以殺了我,所以我要先下手為強?
可是我為什麼會跟一個素昧平生、無冤無仇的人,打得你死我活呢?
這一切都是為了新時代……但如果為了新時代,連巴那樣的女孩都拿起刀劍擋在我面前,我也要下手殺了她嗎?
我的刀鈍了。
對著那些迎面而來的敵人,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互相殘殺?我不知道。
我的刀已經出鞘,穿透了那些滿是殺意的敵人。
這一切都是為了新時代!
那個人人安居樂業的新時代到底是什麼樣子?到底值不值得這麼多人為它犧牲?
我只知道,每當送來黑色的信封,京都的深夜,必定會下起一場血雨。
「你打算就這樣、不斷地一直殺人下去嗎?」
我用力搓動浸在水中的雙手,攪出嘩啦嘩啦的水聲,好像這樣我就能聽不見她的質問。
為什麼妳總能看到我內心最迷惘的部分?為什麼妳又敢毫不留情地質問我?
妳漆黑的漠然眼眸中,看透了多少事情?為什麼我在妳面前,如此輕易的被看透?
擅長讀人心思的飛天御劍流,為什麼看不透妳?我看不到妳平靜眼眸下深藏的喜怒哀樂。
我抱著劍在窗邊打盹。下山之後,只有抱著劍,我才能安心入睡。
有人的氣息靠近…靠的太近了!!在我清醒前,刀刃已經出鞘。我死瞪著眼前意圖偷襲的人。
那是巴。她手中捧著她的紫色披肩………她脖子上架著我的刀……她滿臉驚恐地看著我………在她漆黑的眼眸中,映著一個渾身殺意的嗜血狂魔……
我一掌推開她,左手緊壓我持刀的右手。我差一點點…就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殺害一個手無寸鐵的無辜女人………
「……抱歉……」我大口喘氣:「之前我還大言不慚地說,絕不亂殺市井之徒,現在卻這副德行…妳快離開,再不離開的話,遲早有一天,我會真的殺了妳……」
柔柔軟軟的紫色披肩飄落在我的膝上。這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我以為我跟那些拿平民試刀的瘋子不同……但其實……我跟他們一樣…別人待我的好,我用刀劍相向回報……
「我還會在這裡待一陣子。因為現在的你,需要有劍鞘來收斂狂氣……」
她沒有走……她說她會待在這裡……因為我需要她………而她也願意留下……在這樣兇殘嗜血的我身邊………
我想回答她的問題了。不是為了新時代或維新或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因為我的私心,因為我想,想許下一個承諾。
「上次妳問我的問題,如果妳有刀的話,我是不是會殺妳………我的回答是『不會殺』。我不會殺妳的。無論發生任何事情,我都絕對不會殺妳的……我絕對……不殺妳……」
我這樣答應過她……可是……可是………
大家偶爾會拿巴來取笑我。看我心情很好、心情不好,總要扯上是不是因為巴如何如何。
每當他們越說越過火,還是彈刀子出來嚇人,他們才知道閉嘴。
雖然,他們大部分時候都是對的。牽動我情緒的…常常是她。
她靜靜地站在廚房,為夜晚回來的我遞上一杯熱茶。
她靜靜地在燈下縫補衣服。
她靜靜地提筆寫字。
她不用說什麼,光是看她安安靜靜地做事,我的心情就莫名的安定。
在她身邊,白梅香環繞的地方,我能平靜地入睡。
直到飯塚跟片貝闖入。
他們告訴我,密會的地點-池田屋-被新撰組襲擊。除了桂先生,與會之人無一倖免。
那一夜之後……長州藩士慘遭幕府殺害的消息,越傳越大、越傳越亂。久坂玄端先生為首,帶著三千長州士兵上京喊冤。
而京裡,會津、桑名、薩摩早就等著了……
我們在蛤御門激戰,混戰之中,一發砲彈打向皇宮。口口聲聲勤王的長州,把砲彈打向我們勤的王。
一瞬間,長州成了犯上的逆賊,是砲打皇宮的朝敵。幕府軍也為此震怒,短短一日戰鬥,長州節節敗退。
我在激戰中聽到久坂先生為戰敗自盡。下令撤退後,他們要我離開,盡快通知其他人快逃。
我離開戰場不久,我看到……敗退的長州軍,放火阻斷幕府軍的追擊………
我趕回小萩屋,大家都逃了,只剩下巴一人,手足無措地等我。
我想也沒想,拉著她的手腕便往外跑。
戰火一路延燒。在火光中,沿路都是追捕長州人的新撰組隊員。
我準備拔刀衝出去殺出一條血路,巴卻壓住我搭在劍柄上的手,望著我的眼神中毫無畏懼地說:「我要看你是否能在我面前殺人。」
她的眼神,就像那天質問我,如果她手中有刀,我是否會殺了她一樣。
我又在她眼中看到…那個兇惡嗜殺…不堪、醜惡的我……
我拉著她,躲躲藏藏繞過新撰組的封鎖線。
火勢直到兩天後的早晨才完全撲滅,一共燒毀了兩萬八千戶民宅,死傷不計其數。
我帶著巴,往緊急約定地點前進。我看到幾個孩子,愣愣地站在燒毀的家園前方,他們的眼中一片空洞,只剩一無所有。
他們為什麼會被牽連進來?他們跟佐幕倒幕有什麼關係?他們是無辜的!這一切原本都不干他們的事!
我高喊著人人安居樂業的新時代,卻下手毀掉了很多人安居樂業的未來……為了那個新時代,到底還要犧牲多少才夠?那個新時代到底值不值得?
我在橋上找到了一身破爛裝扮的桂先生,用草蓆草草裹身的桂先生,就像街邊那些失去家園的人們。
我只能言不及義的安慰桂先生:他能逃過一劫都是天意。
桂先生說他會暫時離開,也不回去萩。他在京都郊外安排了農家,讓我暫時藏身,行動事項透過飯塚聯絡。
「巴!」交代過後,桂先生忽然對巴說:「如果妳沒地方去的話,妳可以和緋村一起住在那個農家嗎?『一對年輕夫婦』比『一個年輕男人』容易掩人耳目。當然,偽裝的也可以。緋村就—拜託妳了……」
突如其來的請託,我跟巴都傻住了。
我不是不願,是不敢想……她曾經願意作為收斂狂氣的劍鞘,待在我身邊。
只會喚來腥風血雨、殺人無算的我還能奢求更多嗎?
像她這樣白梅般高潔的女子,不該受到血雨沾染。
我可以告訴她,只要她在,我就感到安心嗎?
只有她明知我是拔刀齋還留在我身邊,只有她被我利刃加頸也不曾離去。
我想看她坐在燈下安安靜靜地縫補衣服的模樣。
我想看她拿起掃帚專心一意清掃房間的模樣。
我想看著她……靜靜的在我身邊,做什麼都好,什麼都不做也好。
這樣滿手血腥的我……這樣朝不保夕的我……巴…妳願意嗎?
可我還是笨拙的嘴硬。
她問我:「你覺得呢…?我的確是沒有可去的地方…」
「妳也不是完全沒地方去吧!妳要盤纏的話,我可以給妳。」
巴…如果妳不願意的話……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繃著臉,心口卻劇烈跳著。
她沈默了……她直視著我,她沒說要走。
那麼……巴……讓我保護妳好嗎?
「……一起住吧!」我小小聲地說著:「不過我這種身份,也不能保證能和妳一起住多久……」
但是……「可以的話,我不想偽裝…」我想許諾她、一生一世:「我想和妳在一起。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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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2019-11-08
長州傳來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更糟。英法美荷四國聯攻馬關、朝廷發動長州征伐、長州家老為平息征長之怒切腹自殺……京裡的消息充斥著新撰組在池田屋事件有功,更是變本加厲地追捕維新志士們……
維新一派的處境日漸困難,我的心情卻異常平靜。
我在山裡採藥、在田裡幫忙鄰居農作。雙腳踏著土地,流下汗水換來的成果,不再是殘破的軀體。
舉著樹枝跟孩子們胡亂打鬧,我從沒想過劍術可以只是孩童間的玩樂嬉鬧,而不是拼命的修練跟性命相搏的廝殺。
一日之後,夕陽西下的地方,有人在門前等著,接過我的竹簍,替我打盆水,再端上一杯熱茶。
我曾經自問,我想追求的、那個人人安居樂業的幸福是什麼?我想這就是了吧。
踏踏實實的工作,換得一家溫飽;夕陽西下後有家可回,家裡透出光亮,有人陪伴。
偶爾,那個在地上掙扎著不願死去的青年、那些失神地看著燒毀家園的孩子,他們的神情又出現在我眼前、夢裡。
黑船來了之後,佐幕、倒幕的紛爭已經牽連了太多太多人了……
我曾經相信以飛天御劍流之力,一定能結束動亂,讓大家都得到幸福。
現在,我只想讓新時代早一日來臨,讓大家能過上和平的日子…一個大家能夠微笑的平靜日子……大家可以平安地追求小小幸福的日子………就算我還要繼續踩著屍體前進。
巴說我變得喜歡笑了。因為這樣的日子很好,我很喜歡、很滿足。我知道桂先生終究會回來,我遲早會重回戰鬥的日子,但我還是貪心的希望,先讓我過個安穩的年吧。
巴的弟弟-緣,忽然出現在村子裡。
她很訝異。我心底的不安也急速擴大。
我的藏身處,應該只有桂先生跟飯塚知道,為什麼緣會找來這裡?除非是巴……但她的神情,讓我不願意去懷疑她。
只是遇見巴的那晚,有個鎖鍊忍者直呼我「斬人拔刀齋」之名。我曾想過僅僅是長州的情報外流。
可是,如果我們的相遇不只是巧合呢?如果還參雜了情報外流後的刻意安排呢……
我不敢往下想。心裡的疑惑擴散的太遠,要若無其事、安穩地度過這個新年恐怕就很難了。
我留巴跟緣在家,讓他們兩人多聊聊。傍晚回家路上,卻看到緣獨自一人離開。
我叫住他,他眼中含著淚水、滿是憎恨,咬牙切齒地叫著:「你這種人…你這種人,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他撞開我,低著頭遠遠跑開。
發生了什麼事?緣那樣十歲的孩子為什麼會有這種表情?
我拉開家門,問了一句:「欸!那孩子到底要去哪裡……」
巴滿臉驚慌地闔上手中的日記,緊緊地將日記抱在胸口,彷彿裡面有不可告人…不願讓我知道的秘密。
我默默地坐在門口換鞋。如果她不希望我知道她的事,我就不問,縱然我對她一無所知。
我故作無事地問:「怎麼了?」
「沒…沒有。」巴的語氣還是掩不住慌亂,微微顫抖著。
「緣那孩子,他回江戶去了。」沈默一陣後,巴忽然開口,語氣恢復平靜、異常地平靜。
「…江戶…啊?」這是我第一次聽她提起自己的事。
「我以前從來沒對你說過家裡的事。我想你大概也一樣,完全沒有想過要問我這些事情。…不過,今天或許剛好是個機會。我還是…告訴你一些好了!」
外頭飄起了雪花,很冷很冷。對於巴即將告訴我的事情,我心裡莫名的害怕。
那些她緊緊抱在胸前的過去,不願讓我探詢的過去……我害怕一旦過去被攤開,我們再也不能像現在一樣。
巴靜靜地泡茶,緩緩地說:「就如剛才所說的,我的老家在江戶。我父親是下級武士,雖然沒有富裕到有閒錢,但起碼也沒窮到三餐不繼。我們一家三口,過去一直都過著平和的生活。」
「我父親雖然文武皆不專精,但他對家人和鄰居都非常親切,是個大好人。母親待人之好,絕不輸父親,但體弱多病,生了緣不久之後就去世了。」
「緣不知道母親為何物,不過,由於是我照顧他長大的,所以他把我當成母親般地愛慕。對緣來說,我不但是姊姊,也是母親。他是個可愛的弟弟,雖然他的想法激烈、個性衝動,偶爾還真讓我束手無策。」
「記得我的婚事決定時,他也是一直耍賴。當時我真是傷透了腦筋。」
巴的語氣好平靜,外頭的風卻忽然強勁地颳起來……
她的婚事--------?
她……
她端著一杯茶到我面前,平靜的說:「請喝茶。」
我端起了她奉上的茶水。她是不是曾經…這樣奉上一杯茶水,給那個本該是她丈夫的男人?
「…對方是下級武士的次男,我們從小就認識。他和父親一樣,文武皆不專精,但待人很好,比誰都肯努力。」
「我從小一直就很喜歡他這一點,所以當他選中了我當他的新娘時,我真的是好高興!不過,我當時雖然很高興,卻只能圓睜著雙眼,什麼表情都做不出來。」
「我實在是…很討厭自己這樣,為什麼就是不會笑呢?」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即使我是那麼地幸福,但他卻沒能知道我的感受!」
「『一個下級武士家的次男,是無法讓妳幸福的。因此我決心,起碼要成為優秀的武士、受到世間肯定之後,再來娶妳!』他對我這麼說,然後將婚事暫時延期,決定加入從好久以前就嚮往的京都巡視組,前往動亂的京都----」
「他去了之後,就再也回不來了…!」
「當我聽到了噩耗,根本無心生活,於是立刻出發到京都----」
她緊緊抓著和服下擺…聲音顫抖著……
「…在我所不知道的遠處,他就這麼死了…原本已經得到的幸福,也跟著他消失…」
「不過,也許…這些都是我自己的錯。如果當時我哭著、抓著他、硬把他留下來的話就好了…我越是這麼覺得,就越想…越想去恨某個人,否則當時一定會瘋掉…」
「不要說了!真的…不要再說了!」我一把將她擁進懷裡。已經夠了……
她在我的懷裡痛哭失聲…她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襟……許久不曾揭開的傷痕…刻進骨血中的疼痛還是如同她的淚水一般灼熱。
我們追求新時代的那個美好,到底要犧牲多少……要失去多少才夠?
屋外的雪還是飄著,我倆依偎的一床被子中卻很暖很暖。
我伸手翻了翻面前爐中的炭火,火苗一下子就竄起來。跳躍的火光,暖了冰冷的冬夜,也在禁門之變捲走了好多無辜的性命…燒毀兩萬八千多戶民房的火焰,費時兩天才撲滅。十年前黑船來航撩起的烈焰,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夠熄滅……
我翻著火,某些話忽然不吐不快。
「一年多以前,我因為想以自己的雙手,保衛全國人民的幸福,所以和師父吵架,憤而離開師門…我很希望能出一己之力,幫助國家結束動亂、開拓新時代…因此參加了長州派維新志士的陣營,成為斬人拔刀齋…當時我相信,以飛天御劍流之力,一定辦得到…」
「不過,現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單純。我不斷地殺人、滿手血腥,時代洪流卻依然停滯不前,彷彿我只是個嗜殺的兇手…我的心情沉重,意識裡籠罩著愁霧,周圍的空氣裡,總是飄著血腥味,甩也甩不掉…」
「就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妳…妳的問話,將我腦中的愁霧,一個一個地撥散了。我瀕臨瘋狂的思想,也因此再度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我聞不到血腥味了,取而代之的是芬芳的白梅香!
「和妳一起生活了半年,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了解,自己之前一直想守護的、所謂人民的幸福,究竟是什麼。原來每個人的幸福都不同,這令我好沉重。」
「我終於了解到…就算飛天御劍流再厲害,我的劍術再高超,單靠我一人之力,是不可能改變得了時代的。更別說要將人民的幸福全都挑在肩上,這根本是天方夜譚…」
「我能做到的只有,保護自己看到的每個人,讓他們過幸福的生活…」
「以後---斬人的生活還會持續下去—在新時代成立之前,我可能要一直踩著屍體前行了。不過,等到新時代真的來臨…或許這種想法太理想,但我想尋求一個不用殺人就可以保衛人民的方法…」
「我知道這雙手曾經奪走很多人的幸福,所以我會背負著這個罪孽,努力找尋贖罪之道…」
「…巴……妳在這個動亂之中,曾經失去的那個幸福…我一定要補償妳、永久地守護妳!」
她的唇角綻出了笑容,她眉眼彎彎地雙頰緋紅,輕輕柔柔地應了「嗯…」。
她的笑容好美…好美……佔據了我全部的視線……她的唇好軟好甜。她是我的…我一個人的…我的妻……我發誓守護她一生幸福的…我的巴。
長久以來,我終於能放下刀劍,在與她相擁入眠的夜裡,我安然入睡。
這是我想要守護的幸福…不惜任何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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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2019-11-08
我驚醒的那一刻。
冰冷的被褥與空蕩蕩的家。
巴不見了!
門縫裡塞著的一封信,要我去山上老林裡,巴在他們手中!
我緊捏手中地圖,那個森林裡,有著異樣的感覺…少了什麼的感覺……
敵人大費周章把巴奪走,必然佔有地利。
但只要巴在那裡,管他是什麼地方,我都會去把她奪回來!
我發過誓的,守護她一生的幸福!!
敵人來了。那個自稱是闇乃武的忍者,一刀砍上我的背。這個結界般的森林擾亂了我的直覺,我察覺不到背後的偷襲。
但是,那又怎樣!
「…巴的幸福由我來守護…這是我昨天才剛發誓的!無論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們是何方神聖,一切和我無關!」
「凡是阻擋我的傢伙,不論是誰,一律…殺、無、赦!!」
他失敗了。自盡時用爆炸化身結界,混淆了我的聽覺。
那又怎樣!
接下來的兩人,自盡引爆的結界模糊了我的視覺。
那又怎樣!!
你們以為這些不入流的小把戲能干擾我多久?!!
只不過…只不過……
巴在他們手上。
「把巴還來!!」
就算身體跟神經無法正常發揮功能,只要在短兵相接的時候集中我全部的精神就夠了!
闇乃武的頭目也看出來了……他不斷針對我的四肢發動攻擊,撲近、躍離。
大量失血與冰凍的雪地,讓我的動作越來越遲鈍,這是他們奪走我觸覺的第四結界……
鮮血湧出……失去直覺、聽覺、視覺的我…動作逐漸被冰雪凍結……我是不是真的毫無勝算了?
可是……
把巴還來!!
頭目狂笑著讓我選擇我的死法:逐漸接近死亡的死去,還是一擊必殺的瞬間死。
我已經毫無勝算了……?也許他說的沒錯…
不過,相對地!!
既然感官已經失去效用,不如將它斷個徹底,全神貫注地集中在瞬間死的最後一擊!
我閉上眼睛,高舉長刀,朝那頭目衝過去。
對不起,巴……但願妳能活到新時代誕生……希望妳幸福……
如此…我別無所求………
揮下了賭上全力的最後一擊……我未被剝奪的嗅覺聞到一股幽香……
---------這……?----------
我睜眼看見……巴擋在我的前方……
---------這香味是……
落下的刀刃劈開巴纖細的身軀……切透了那老頭的心口……
鮮血飛散。
白梅…香----------
……鮮血之氣……與…白梅之香…………
巴手中的短刀滑落,在我頰上刻上另一道傷痕。
她留給我的……刻進血肉裡的印記……我臉上的傷……
「…巴……巴……為什麼……妳為什麼……」
她最後一次看向我、最後一次對我笑了:「…這樣的結局最好了……。所以……請你不要再哭泣………」
「巴~~~!!!」
這種結局怎麼可能最好?!!
該死的人應該是身為斬人的我才對!為什麼反而是妳死了!
這種結局一點都不好!!一點都不好!
巴………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無論我怎麼想,都想不通!
該死的明明就是身為斬人的我…為什麼巴…妳要代替我呢……
“原本已經得到的幸福…就這樣消失了………”巴微微顫抖著…強忍著淚水……
她默默忍受著…眼睜睜看著幸福消失……失去深愛之人、獨留於世的痛苦……這種痛苦,生不如死……
連淡然的她,都無法抑止的憎恨…
可是這些都是我的錯!無法怪罪別人,是我一刀斬下的錯!!
巴的日記隨風翻動,我翻開她的日記,回憶著她靜靜坐在桌前,落下一筆一畫。
「今天從京都傳來了清里明良先生被殺的噩耗。」
…清里明良?巴的未婚夫嗎?
----“我不能死…好不容易才能結婚的…和……巴……”----
是我殺的!
是我奪走巴應有的幸福…!!
是我把失去摯愛的痛楚加在巴的身上………
她到京都…是為了向我復仇……
不惜以自己為賭注,加入了誅殺我的計畫,投身闇乃武的陣營之中……
所以她隨鎖鍊忍者出現。
所以她出現在結界森林裡……
我開始明白這樣的結局為什麼最好了……
妳再也不用忍受摯愛之人離世,孤伶伶留在這世上的痛苦了……
而我…終於得到報應……
把那些被我奪去的未來、那些被我獨留於世的哀痛…深深刻進我的左頰中……
瞬間死去,對我這罪孽深重的人來說,果真太過仁慈了。
桂先生來了。他派人解決了內奸,賣了長州情報的人是飯塚。
他希望我成為游擊劍士,站在腥風血雨的前端保護維新志士。
妳告訴過我的,每個人都在追求小小的幸福……
我答應過妳的…保護自己看到的每個人,讓他們過幸福的生活…。
我答應了。
已經滿手洗不掉的鮮血……如果我現在放下刀劍,以前的刀下亡魂都白死了。
等新時代一到……
如果上天願意讓我見到新時代來臨………
我不會再殺人了!絕不……
【THE END】
(文後雜談)
兔崽又拿文裡的篇章來獨立湊數了,請原諒兔崽如此便宜行事啊!!
畢竟塞在<相思淚>那篇超長文裡,或許有讀者很喜歡追憶篇,但是沒打算看兔崽的超長文嘛!
以前常常想,不知道劍心跟薰他們招供的時候,是怎麼「說」的。於是寫文的需要,一併把這篇寫出來了。
是說追憶原本就有漫畫情節,放個一萬字大家已經知道的劇情,實在無助推展故事進度,不過兔崽還是手癢了一把,圓個當年的情懷。
兔崽會說當年會掉進同人坑,就是因為追憶有太多太多的遺憾了嗎?兔崽會說兔崽的同人文啟蒙是因為雪代纖大大的<只有香如故>還有紫星大大的<血色寒梅>太好看的緣故嗎?
十多年後,兔崽終於也走在前輩們的路上,寫下劍心視角、拔刀齋心情的追憶篇。
然後才發覺,有官版在那邊的追憶篇,超難寫的!!!!
在此感謝文字翻譯連載的各位大大,雪代纖大大,紫星大大,還有所有寫過拔刀齋的各位前輩。各位前輩的文,是兔崽抓不住拔刀齋時的明燈。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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