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動作、抒情 幕末 劍、沖田
第一幕
2019-09-16
風的手指穿過他純黑的長髮,複織入霏微雨絲。一股清涼細流施施然劃過修韌的頸項,浸潤素白的上裳。
初夏時雨,委實惱人至極啊。
沖田總司匆忙將取來的一包藥掩在襟懷之下。也就於此幾息之間,豪雨如人信手擲下無數玉珠傾瀉一地,驚電遠雷接踵而至。青年抬手抹去遮沒視線的雨意,有些後悔回程未叫一頂駕籠。
「要被淋成落湯雞了呀。」
他暗暗叫苦。流盼四顧間,緋紅的鳥居煢煢獨立,無聲灼在眼底。
那是稻荷神所居之處。
沖田想也沒想,一手半遮於額前,曳步穿過高懸鳥居,暫在此避一避雨罷。
他揚聲道一句打擾,方才將這無甚名氣的神社細緻打量一番。
觸目之處無非花木蕭疏,庭空壁冷,寂寂梅苔不曾有屐齒故痕,不知何人所立也並無何人所居。
於是他放下心來,越過中庭邁入主殿,尋了個潔淨所在安然坐下。
其實他滿可以向街上商家借一把紙傘,頂風疾奔歸營。但新選組的屯所距此可有不遠一段距離。何況新綠之夏的時雨,是個忽停忽止的孩子脾氣,等到雨歇也未嘗不可。
沖田放鬆地一笑,望向神社外一天煙雨。
若是土方也在,或許還會豪興大發,題上一首蹩腳的俳句呢。
正當他思緒遊弋之時,一道暗色的人影如他先前一般閃入神社。
來客一路行來飛鳥樣輕捷,但沖田總司仍然捕捉住了他移動的軌跡。
青年目色一凝,指腹有意無意地摩挲過粗礪的刀柄。任誰能知,此人是敵是友。
亦或既非敵也非友,不過是與他同簷避雨的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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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2019-09-16
久無人問津的寂寥神社,忽又迎來第二位不速之客,斗笠掩髮身若修竹,利目掃過內裡獨坐的沖田總司,音色如簷下之風動搖泠泠青玉。
「什麼人?」
沖田失笑,看來對方與他倒是不謀而合。
「不是什麼人呐。和你一樣,是個不想被淋濕的人。」
那人微生怔忡,聞言看向發聲的青年。
但見他英眉高軒姿影頎長,淺笑盈盈的面龐猶存幾許少年情味,素白的上裳與半舊的小倉袴相映成趣。他劍橫手邊半屈右膝,澄淨瞳眸凝睇於己良久,方移開目光,旋即朗朗然一笑。
「你不進來嗎?」
片刻沖田便聽得足音杳杳似飛鴻踏雪,伴著一句幽涼的多謝。
青竹笠寬大低垂,遮去他幾多真容,僅隱約流泄出唇上一筆薄緋,以及清削的下頜。他身量未成,教半濕的藏青衣衫一披愈顯伶俜不勝,宛如一抹夙夜長痛的傷痕,分花隔水而來。
事有湊巧,少年踏進空曠的主殿時,一場雨下得愈急,連珠濺玉四野茫茫。沖田支頤而歎,心道這下要等上一會了。
他抬眸瞧過去,正正對上少年解下斗笠的一幕,不禁低呼了聲。
無名少年目盈水月膚若紈素,竟是端麗非常。而他的氣質直如刀刃之上秋水淋漓,令沖田總司劍客的直覺不由蘇醒。自不消說,第一眼他便望見少年腰間伸出的長短雙鞘。
此間少年,正是時年十四歲的緋村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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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2019-09-16
因是初見,又兼匆匆,二人皆無言談之興,唯緘默相對而已。
緋村自尋個偏僻角落坐了。他側顏雪光微泛,半身隱匿於暗影間,宛如一彎紙剪成的新月。
彼時他頰上尚無十字傷割裂半生,甘為飲血狂刃未及一年。殊不知人斬拔刀齋的諢號早已為人所懼,曉月微明下對紅髮之鬼的驚鴻一瞥,織就眾多幕臣夜夜不休的噩夢。
自然而然,壬生狼們亦嗅著腥香循蹤而來。
他染黑長髮,出沒於無月之夜。陽光下行走的人們替他縱情歡笑,而他自顧垂首看腳下無涯的行路,鮮少得見京都清麗迫人的晴空。
然他已忘記悔恨為何物。
他只是揮劍不停。
這污濁的塵世,是否血雨淋洗方才乾淨。
緋村劍心遙遙凝望著天地間層層疊疊的晶瑩水幕,一時陡生恍惚。
直到耳畔如笛迴旋的聲音,撞破了他內心的一片岑寂。
「哎,小兄弟,你多大了?」
緋村偏頭望向身後的年輕人,他忽閃著一雙明潤溫柔的黑眼睛。
沖田總司生來健談愛笑,身具江戶子的如風秉性。沉默不語令他頗感無趣,故而同緋村劍心搭起話來。
緋村垂目猶豫了片刻,答道:「十四。」
「真好呀,比我小很多呢。」
沖田率真地感歎道。
他的眸光掠過少年清雋的面容,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化為零星言語落在口邊。
「我是否曾在哪裡見過你?」
近來過於滯重的血腥,遲鈍了少年的嗅覺更缺損了他的記憶。
他肅著神情仔細回想。驀地,淨琉璃的悠揚舊曲、黑髮的他好看的一笑、舒朗似松風的聲線,盡數從記憶之底依序揭起。
仿若昨日般清晰。
身作劍骨心若水,動袂舉步入世去。
他雖心懷救世遠志,卻於歧路相交之處,徘徊良久心茫然。
倒幕亦或佐幕?他將站在何等立場上?
曾經長養于深山的他,即使並未盡知山下風雲變幻,幾多滄海橫流,卻也因幼年的經歷具有了模糊的意向。
————這個時代已然病痛深重。
而他所能憑依的,唯有手中之劍,以此斬開他夢想的黎明。
懷著如斯願景,他遂一路行來,途中投宿時,卻被小賊摸走了錢袋。
幸得一位姓沖田的年輕人出手相助,才幫他擺脫了困境。
僅此一面罷了,之後他們便再無交集。
......
雨聲瀟瀟,緋村劍心驚異地思忖道,原來是他。
然而,姓氏為沖田的年輕人......
如今的緋村劍心很難不將他與鼎鼎大名的天才劍士聯繫起來。
物非人是。
重逢的淺淡欣喜未及抽芽生長,便旋即萎謝成一叢叢警惕與陰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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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2019-09-16
當時少年,目中煙光凝暮山紫,並作一束的髮絲濃敷楓紅,燃盡赤血。
他生得一張未經世事磨折的天真臉龐。面對旅宿店家的呵斥,他抿緊雙唇一言不發,神情倔強又無措。
當時的沖田總司,也不過弱冠之齡,捋一捋烏黑的前髮,就跟隨近藤一行人上京去。
他挑起蘆葦遮斷正要進門,就看見男孩子被風吹得單薄的清淺側影,莫名想起了自九歲啟程的試衛館時光。年幼的宗次郎置身於陌生的環境中,遠離了日野親愛的家人,開初也是整日眼淚汪汪,和失群的惶遽幼犬一樣。
於是他走上前去,幫那孩子解了圍。少年鄭重地問他姓名,沖田總司想著自己次日清晨便動身遠行,就灑脫地擺手笑道:「你只要記得我姓沖田就好啦。」
沖田終是憶起少年夷人似的紅髮,在涼潤的春霧中明豔映頰。如今那不知閒愁的清傲面容被光影勾勒出蕭索峻刻,新墨的髮卻黑得不甚自然。
他心中一動,定睛檢視,果見星星朱砂錯雜於黑髮中,彷彿刺出的眉間血。
血。
隊士流淌在石階上的,冷卻的血。
隨著古舊石階緩緩起伏的青翠竹海。
自肩傾斜至脅下的,橫貫屍首的巨大傷口。
那般骨肉翻飛的恐怖死狀,即出自紅髮的人斬拔刀齋之手。
無形之索將一顆一顆遺珠紛紛串起,沖田的神情漸寒。
言笑俊爽的江戶子業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冷澈之月。
「人斬拔刀齋。」
嗓音咽咽,語聲了了,一字一頓敲入緋村的心底。
少年的背脊猝然緊繃,如一張蓄勢待發的勁弓。
劍意鬱烈橫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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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2019-09-16
沖田總司不應在暗濕多塵之地久留的,眼下他就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代價。
他殺意初生,便覺仿若有蝶翼于腹內振動,扇起一道道亂流。
零星血氣徘徊於喉間,像是吞咽下團塊狀的枯澀鐵銹。沖田右拳抵在唇邊,咳聲一起便難以止息。
上京不久,他便時常氣湧欲咳,纏綿未肯輕愈。
他懷中所揣的藥是止咳平喘的,良方不假。然而青年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恐怕不容樂觀,即使他笑容澄澈一如既往。
他雖是咳得目眩頭暈,警醒卻分毫不減。彼方的少年靜默了一瞬,竟是站起身,朝他疾步走來。
腳步聲頓在沖田面前,少年人斬伸出了執劍的手,拍撫著他的後背。
動作僵硬不慣,力道卻放得輕柔。
那人的聲音沉靜如許,細細分辨時似有關心的味道。
「你還好吧?」
沖田複又抬首,勉力展顏笑道:「謝謝......我不過是......體質多痰罷了。」
少年離他其實極近,早已進入沖田的攻擊範圍。但兩人皆忘卻了此事,他們絕非趁人之危的小人,心地純摯一如赤子。
沖田總司不再嗆咳,蒼白失色的面頰隱約浮起淺淡的酒暈,與之前相較倒是顯得氣色更好了些。
經此一事,那劍拔弩張的重壓反而消失殆盡,緋村劍心無聲地轉身離開,坐回原處,安靜地休憩。
少頃他想起了什麼,俶爾開口道:「這次我就不殺你了。」
沖田聞言一樂。
「這話該我說才對。」
他們本應拔劍相向,殊死搏殺,卻在一方窄小的稻荷神社中平和相處,宛如友人。
「可否將你的真名告知於我?」
「緋村,緋村劍心。」
以心馭劍,劍隨心歸。
須知人心之花,不易開卻易落,未來如何,無人得曉。
但總有如斯堅執之人,一顆心如玉如鐵,行至盡頭縱死不悔。
如若當初緋村劍心能與自己同行,加入了新選組,現在又會是怎樣一副形容?
沖田總司腦中忽有閃念掠過。
但他並未宣之於口,只是輕輕笑著讚歎道:「實在是個好名字。太適合你了。」
雨聲疏落,晴光侵簷,當是道別時。
少年人斬率先起身離去,毫不在意地將背後留給了沖田總司。臨出門時他略一停頓,拋下句話:「待你病癒,若能相逢,我再與你一戰罷。」
沖田總司頷首應下,複又補充道:「下次見面時,我們仍是初見。」
再見亦如初見。
是新選組一番隊隊長與長州藩維新志士的初見。
青年目送緋村劍心剖開幅綢般的凝遠暮色漸行漸遠,若有所思地低喃道:「是該回去了。」
女郎花于歸途伶仃綻開。
晚雲都變露,新月初學扇,經雨沖洗過的無垠天穹,夢一般晶瑩清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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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
2019-09-16
是今。
花風如扇,柳煙成陣。
五月雨的濕涼氣息,打從重疊的花瓣裡散逸而出,頭尾光滑的黑貓在他手邊繞著圈。
他披一件水色羽織,就勢倚在廊柱旁,遙望庭中大片鋪開的晴日盛景。
生死大限到來得委實太快,令他不禁歎息道:「我還想多留一會兒啊。」
語聲清澄,辨不出分毫悲怨。不過是陳述既定的未來而已,不見畏懼,更無遺恨。
植木屋內有花各色開放,遺落滿庭芳。沖田總司任憑溫溫淡淡的日光攀上雙膝,眼中落進紅椿鮮赤的影,兀自懷念一笑。
不知你可安好。
他亦說不分明,為何會掛牽那位與他照面寥寥的少年人斬。
沖田總司驀地想起那時,二十五歲的他再遇十八歲的緋村劍心。
刃口鏘聲相撞,皎皎冷光照亮了沖田和緋村的臉,他們的唇角皆閃出微弱的笑來,劍氣如大風鼓蕩著頭髮和衣角。
這一生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兩人之間的戰鬥。
是了,因為他也想看一看,緋村劍心切切憧憬,並為之付出所有的新時代。
即使他再不能持劍戰鬥,要在病榻上了此殘生。
但這些都已無關緊要。
不問前因,不求後緣,一期一會,其願已足。
何況他們曾同望過一場初夏的時雨。
一雙燦爛的星辰,縱然一生之中鮮有交匯,然終歸照亮過彼此的年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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