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抒情 幕末 比古
全一幕
2018-06-18
他的目光一刻未放地追逐著那隻雲間的鷹。
背翼一色蒼黑,身姿高絕淩然,恣肆割裂著堆滿鉛雲的蒼白天穹,平展雙翅,暫借氣流,優雅地浮掠過大地。
不意間,它卻矯身奮羽高飛沖去,遙遙拖出一道清唳。
比古清十郎緩緩收攏目力,繼續向前走,足下的凍雪低吟,他單手拎著空空如也的酒壺。
酒沒了,就打些來。
而此等小事,本不該勞動他的大駕。
笨徒弟。他恨聲咒駡一句,腳步落得更急,目標指向山下的小店。
第一片雪花的溫度已浸在鼻尖上了。
推開木門大步直入,溫酒的香暖讓血液也活泛起來,比古深嗅一口,瓷底往小櫃上一磕,涼聲道:“打酒。”
老主人輕手利腳地舀出朝日山萬壽,這當兒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比古清十郎搭著閒話。天寒日遠,酒客稀零,他這時常光顧的人算是半個老友了。
“您那徒弟劍心還是不見人影嗎?”
不提便好,一提起這事黑髮男人就是滿面陰雲。他劍般的雙眉擰成死結,抖灰似地一震白斗篷。“誰知道他滾哪兒去了。”
男人不耐煩地輕挪步伐,雙肘支在櫃檯上緊著催促。
“快點吧,我酒癮大著呢。”
老主人不以為意,顯是習慣了他有些無禮的態度,一邊打著哈哈,一邊把瓷塞扣緊。
“劍心啊是個好孩子,您倒不用太擔心他。人總有自己要走的路,說不定他出去這一趟,回來就長成大人了!”
比古默然不答,付完錢,一摔門簾子走了。
紛紛暮雪披了他一頭一身,遮迷漫長歸途。
成大人啊成大人,臭小子能成什麼鬼大人!
回想起上一冬的激烈爭吵,比古清十郎深感此乃他平生的第一次頭暈眼花————頭暈是被劍心不知輕重敲的,眼花則源於被氣出的萬點金星。面對笨蛋的振振有詞,解釋實在無用,他只想一巴掌拍昏劍心了事。
可最後到底是攔不住他。
罷罷罷,就當自己沒有過這個弟子。
......
劍心下山去後,走到哪裡了————他不知道。
十四歲的年紀,連元服禮都還沒行,將來又有如何的磨難————他不知道。
黨爭之亂,於時代車輪滾動下,他會站在何等的立場————他不知道。
他還能活著回來嗎————他不知道。
但若問......他是否會殺人奪命?
毋庸置疑。
人總有自己要走的路嗎......
若是執意悖逆本心,能行多遠?
比古啞然攤開右手掌心,彷彿那隻覆滿血和泥的黑紅小手還被他握著。
他拾劍心回去時,男孩沒到他腰高,飽受驚怖,又兼疲累,腿軟著邁不動步。他無法,左手抓緊酒壺,右手把小孩牽好,小心翼翼地與他合上步幅,上山慢得像烏龜爬,後來將將走到一半,他只能背劍心上去,寶貝酒壺還差點丟了。
把小泥猴洗撿乾淨再提溜起來一瞧,倒是瞧出副清秀面貌來。夷人似的赤髮貼服在白皙兩頰上,長睫暈染出眼眸的溫柔輪廓,下頜端好分明。
一雙手交疊在膝上,他垂著頭過於乖巧的形容,叫比古錯覺是領回來個小女孩兒。
那肩面纖窄,本非擔負飛天御劍流的上佳之材,但比古清十郎既然認定了他,便絕不改悔。
前代的祭日,與他收徒的那一日奇妙地重合。
他獨身過活已近三年,雖說逐漸接受了把先師名號頂在頭上的事實,但拜祭過後他的心情還是惡劣得很。
十八歲時他堅持不承師名,也不打聲招呼就下山去也。僅靠一把劍闖世道,歷過一些人一些事一段情,最後卻並無好結果。鐵硬心腸生生瀝出血痕,總算比叡山仍是他的歸處。
前代迎他回山,並未多言相斥,半月後毫無徵兆地授下奧義,臨死前把斗篷並著桔梗仙冬月交給了他。
以弑師為代價的傳承,讓不過二十的他沉了性子,不再多過問山下之事。
既然凶劍難毀,凶術難改,那就以高山林澗為鞘,收藏戾氣,斂盡光華。
直到幾乎每天都會發生的慘事又被他收入眼簾。
然後他目睹夕陽下幼童用小手堆起高低錯落的群墳。
他想,收個弟子很好。
至少這孩子還會有點良心地挖個坑給他埋了。
當然那僅僅是自嘲般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男孩那顆大悲憫的心。
這才是成就頂尖劍客的重中之重。
兩個人相處的確比一個人思索要好上許多。
他可以把藏在肚裡的話一股腦倒給劍心聽,雖然其裡除了人生至理外也不乏歪門邪道。他也可以任意使喚劍心四處跑腿,自己悠哉悠哉,並且在他的磨練下劍心很快掌握了家庭煮夫的各種絕技。他更可以將信念和心血盡數交付給唯一的徒兒,教導他,關心他,像世間的普通父親般看著劍心健康平安地長大。
劍心秉性溫純,心志堅韌,但失之於沉鬱寡言。比古清十郎不願徒兒將來是個悶葫蘆,著意放他在明山淨水中長養,望他身心都塑成水晶般澈亮。
於是這少年人在光陰間生為一棵稚嫩清俊的樹,養出滿腔天真狂妄,一掃幼時行止,敢瞪著眼跟他鬥嘴吵架,做事不計後果,一意如故。
比古真沒想過劍心會被他教得如此倔傲,活活氣死個人。
......倒頗有他年少遺風。
但比古也是忘記了,人非輪盤上任手捏扁搓圓的陶土,在素燒成坯前可隨心改變形狀。
思及此他略感釋然。
然而此時他又體味到一種情感,即使他不太想承認。
沒有徒弟在身旁轉悠的日子,他其實有一些寂寞。
小店旁是個村莊。
第二回下山時,比古清十郎難得有閒心在小村裡遊逛一番。村民曾蒙他驅逐盜匪護得平安,待他很是恭敬,有幾個人圍上來與他寒暄,他隨意答著話。
過了一會兒,談話漸漸無味。比古打了四個哈欠後正欲告辭回家,順著風忽然聽見稍遠處道出幾句言語,硬生生把他阻在原地。
“那長州藩的人斬拔刀齋,聽說又在京都現身了!”
“你是說那紅頭髮的惡鬼啊?好像他見人便殺......”
“要我說,這哪是人啊?他那紅頭髮啊,八成是人血泡出來的,你想想,他可是千人斬!”
比古清十郎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
迎著幾個人疑惑的眼神,他彎唇笑道:“想來這話有些失禮,但各位還是不要胡亂議論他人為好————”說著他把手往頸邊比劃示意,眼中藏冰臥雪,聲音透出荒寒。
“誰就敢說那‘鬼’有一天不會找到各位頭上呢?”
聊得正起興的人們驀地一齊噤聲,縮了縮脖子。
“告辭。”
比古清十郎心裡蘊滿漆黑的怒氣,不過一時隱忍難發罷了。
他掉頭往家中去,冷風把發熱的腦袋吹清醒了不少,比古覺得他這二十來個年頭就沒這麼衝動莽撞過。
......沒辦法,說的是他的徒弟。
就算那些人所言非虛,他這個做師父的也斷然聽不下去,畢竟是他從小養大的孩子啊。
他果然料中了劍心此後的軌跡,可他的心比被塞了鉛塊更沉。
人斬拔刀齋。
比古清十郎想起劍心與他分開時的情景。
他在那孩子走得夠遠時終於忍不住回頭張望,漫天漫地的雪光中,浮現出一握微弱的赤焰,縱然已在他的視線中消逝,它的灼烈,無論到了何處,都是一樣。
這一刻他閃出荒唐之念。緋村劍心,他的弟子,莫不是第六天魔王當年縱情時不慎遺落的紅蓮餘火,佛魔二性竟纂成一體,幾百年來輾轉不滅,終現人世。
難怪偌大一個比叡山拘不得他。
本生於動亂之中,如今再度決然投身於此————
或許就是他的命數。
他信步行至那三座墳前。粗陋低矮的圓石上罩著一層紗白無聲的雪,他以衣袖仔細拂拭,石碑上孩童的手用力刻下的霞,櫻,茜三字清晰非常,他眯著眼低低念出聲。
潺潺酒水順次澆在墓石上,淡然瀰散開的寒香若美人舒展笑顏,無雙清豔。
他彎下腰對黃泉白骨曼聲輕言。
“真是對不起啊,三位。”
你們豁出命保護的那個孩兒,與人相看白刃,踏血拼殺,碾碎無數性命。
不知你們是否會為他歎息?
他一力救贖時代的痼疾。
但誰來救贖他呢?
就連我這個師父,也沒有評判他所做抉擇的資格。
唯一可以慶倖的是,他活著。
可否做個約定?我們一起,等待這個不孝弟子回來吧。
那時我得先給他幾拳,然後再問問他在自己選擇的這條路上,究竟悟出了什麼。
比古清十郎默然與墳墓相對許久,終是轉身離去。
希望笨徒弟可不要讓他等到死。
某個春日的黃昏,他循著溪流踱出密林,抬頭的一霎那,眼瞳凝住。
巨大的十字墓架仰首向天平伸雙臂,背後是一片深濃凝紅的晚霞,盛大地鋪展開來。
又是何時,那十字交結處赫然纏系上一條寬而長的暗藍披巾。
山風清烈,輕盈的布料如一只蝶,微微撲動翅膀。
墳前臥著數枝手折殘花,嬌嫩瓣葉零落幾近塵跡。
那來過的人,大約已行的遠了。
【THE END】
↩回本篇目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