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抒情 幕末、明治 劍心
幕末篇
2017-06-19
飲血倚刀夢如晦
你做人斬那時節,細雨頻頻下個不住,打濕了櫞廊上的夜色。
點滴之聲固執穿透千百層如地獄錦繪的迷夢,夢裡永遠是某一染血的朔月,有什麼花應時地開放在黯然的長街。殺意,風雷隱動,切透它們脆弱敏感的纖維。你縱起刀光揮中那面目不清的人形,熱血潑灑在盛繁花枝上豔美驚怖,對方無聲仆地一身破敗。
真實與夢幻不過是一線隔絕。那斷骨削肉的一幕一幕投進迢遠睡鄉,你在夢中仍不停揮刀斬人,任腥膻紅白砰然迸散滿地。
然你並非生為人斬。
亦有純白少年時,不識何為愁滋味。
你偶有回想與師父在山中的年歲。飛珠濺玉的長瀑映著星辰耀動的夜空,夜露打濕衣擺。
“春觀夜櫻,夏望繁星。秋賞滿月,冬會初雪。此情此景,還有什麼酒是不好喝的?”
你好奇地聽他大講飲酒之美妙,卻並不動心。
或者是最後見到的師父,他淩厲臉龐上一派忿怒,嘴唇抿得密不透風轉過身去,手掌狠狠一揮。“滾吧!”
彼時初雪映晴光,他背影高壯峻拔卻莫名地幾分蕭瑟。
更早?女子深棕的瞳目柔順哀傷宛若待宰的幼羔,她低喃的聲音那樣輕。“活下去,為我,活下去吧,心太。”遠天燒紅的晚霞點著了你的髮,她流下的淚蝕進你心裡,痛且燙。
初次斬人是在新綠閃耀之季,繁茂林蔭下你握著刀怔怔站立,腦中響過那夜桂伴著燭光沉冷的言語。“那麼,你想過殺人嗎?”
自己,又是怎樣的回答?
“只要能締造一個讓大家安享和平的新時代,我願意用血染汙這柄刀。令某些人犧牲,也在所不計。”
彷彿理所當然一般,竟無半分猶豫。
不曾後悔,不曾後退。
畫屏一橫,工筆描繪旁逸斜出的幾枝素心寒梅,楚楚如冰綃織就。
你半合雙眼,抱刀淺眠。
你方十五歲,不很愛笑。
不如未逢巷雨時
她素白的衣裳在暗色背景下浮起蒼冷的光,傘下臉龐無悲無喜,殘零的血點帶來不吉的豔麗風情。
刀落了地,受大雨盡情淋澆。巷子細細長長,你抱起她來,覺著她沒有重量似的輕。她身上冰涼冰涼,蕩漾開雨和血的氣味,還有逐風而來的白梅暗香,與滯重腥息相合成一股迷離暗流。
你頂了豪雨回到小萩屋,不留心左頰狹長傷痕再度裂開。一道血線順臉頰劃過滴聚在下頜。痛感全無,已經習慣了傷口次次的崩裂。你忽然看見給你留下這傷的男人扭曲不堪的臉,明潤晶瑩的紅椿一顫飛落滿地。他將冷的指尖與它咫尺之距,模糊低喚的是誰的名字?
來世的幸福虛無不可追逐,今世從無私怨卻要搏命拼殺。
交錯著的是她眼波低順,盈盈酒液波光跌宕不止,衣擺款然慢搖。
能喚來腥風血雨的人嗎?
你嘴角掠過絲微一笑。
縱是那樣又如何,新時代的人們,不需要銘記影子刺客。
只管在陽光下,替你歡笑就好了。
紫色紙傘上一縷血痕未能洗淨,你也不知名叫巴的女子的來歷。
她的眼睛很深很深像一口無底的井,但若映在隨身懷刀的刃面上就明亮不可逼視。她沉靜的面容如雪塑的雕像冷澈精緻,她無聲無息坐在案旁寫她永遠也寫不完的日記。
漆黑的信封印上死亡的吻痕,摩挲出粗糙的觸感,夾著要殺之人的名字。
哪一夜,會有很好的月光?這樣也就不必觀賞自己一手創造的人間修羅獄。
水裡混雜血味,酒亦然。洗手,可洗的乾淨?
所以才想用清淡安神的香填滿嗅覺。
那破開連綿血雨,浮游而來的溫柔香氣。
她很少說話,卻總會在你身邊。你的心起了變化,你有了不願傷害的人。
那日她為你披上衣服卻險些被你所殺時,你叫她離開。
她不肯,她說你需要劍鞘,壓制發狂衝動。
你莫名其妙生出了喜悅。你想,這樣每天看著她,也好。
踏血尋梅……
梅可願?
刃明雪冷梅花白
往事不可追,逝者不可留。
可如果一切重來,她可會後悔接近你的決定?你可會後悔愛上她的心意?
兩個人誰都給不出答案。
縱然這戀情宛若夏雪冬花。
那一年春末你斬殺了一個出奇頑強的男人,那一年夏初你遇見了一個輕淡凝冷的女人。那一年秋仲你和她躲到大津,那一年冬盛你和她明瞭此心許下約定。
第二日,她的生命,被你親手斷送。
她的恨她的怨她的愛她的悔孽生出大雪天靜靜無語的染血刀鞘……她的幸福因你無情破碎,你卻給予她全新的幸福。愛上仇人的她,無怨無悔死在你五感盡失的拼力一斬下。
幻覺。
暗夜的帷幕隨嫣紅的椿緩緩降下,你舉步維艱在滿地落花的長長道路。微涼柔軟的掌心輕捂在你看不見的眼上,逸散的血氣中一絲白梅香倏忽喚醒混沌的黑暗。
你轉身追尋,寂寂無人。
雪落在臉上的清涼,血流在手上的熱燙,頰上新傷遲來的痛楚,緩慢倒下的身軀,刀風揚起的柔細黑髮,傳至手掌的斫骨斷肉的感觸......
雪色清芬,赤色妖冶。
你眼眸大睜,面前的巴後背鮮血激噴。
......
“你......真的是能喚來腥風血雨的人呢。”
“你就打算一直這樣殺人?”
“一起去大津吧。”
“我,要保護你!!”
記憶不合時宜,紛至遝來。
你的左頰終於刻印下十字傷。一道是時代的嗟怨,一道是幸福的嘲諷。她的笑容,在白雪如縞的結界之森定格成記憶的永恆。可你的劍還要再揮,你的路還要再走。誰都沒有錯啊,錯的是這滄海橫流的幕末,那麼,斬碎它吧。
你十八歲,鳥羽伏見奪下的戰旗飄揚未止,你已經拋下了全刃刀,換上逆刃刀流浪無蹤。
人斬拔刀齋化作幕末的血火傳說。
路歧歧路兩悠悠,不到天涯未肯休。
豈知此身何處去
你的眼眸茫茫然,腳步也茫茫然。年輕的你高束的髮絲尚未得放,浸染血腥的身軀消瘦依舊。山積白骨繚亂心中蓬蒿,血飛頓作汾流紫。怎能將斬殺無數的罪輕輕放過?怎能忘卻親手奪取的不相識之人的幸福?怎能拋棄過往若無其事生活?
所以你要流浪,不得不流浪。
誰能告訴你,贖罪的路該怎麼走?你也不清楚,這條路,是否就要用餘生的全部來求索。幾分逃避,幾分放逐?不可違逆的是,必須要經過。
……
午夜時分數度重回京都淡墨輕渲的回轉街巷,往事的幽靈攜幾點磷光悠悠飄蕩。罪的意識沉澱成十字傷隱約流過的疼痛,你煢煢獨立於一座空城中央,親見香雪零落飄逝在手掌。旋即你沉紫雙目睜開來望向夜明之前的無邊荒原,心知自己仍苟活在世上。
逆刃常懷斬己心,十年塵惘。
你暗紅的長髮低垂著被紮起,纖眉秀眼剔透無瑕點染溫潤神情。孤獨形影相隨,你的笑薄涼虛幻,風一吹就要飛散一般。
你二十八歲,某一夜仰首與一輪金色的圓滿月亮兩兩對望。
要去看看嗎?
那就去吧,去月亮升起之處。
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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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篇一
2017-06-19
春風一樹花一樹
一步跨入明治。
亮起了銀座的瓦斯燈,開起了熱鬧飄香的牛肉火鍋。一紙廢刀令奪去了武士最後的榮光,四民平等的時代啊……而你,卻仍未剪去長髮,一身惹眼紅衣,念叨著哦咯被員警追得滿街逃竄。
只因聞聲一回顧。
一抹迥然不同的顏色映入眼簾。
山吹。
悄悄地飛舞著,瀧之音。
嬌倩纖小的花兒,存貯滿滿陽光般通透金黃。
一如眼前明眸朱唇的黑髮少女,堅定,眉目鮮豔,擁有可與男子比肩的英氣與強悍。
持木刀的女劍士。
木刀,而非染血的真刀。
太容易相信他人的善意,即使險些被殺都不改的乾淨心靈。
她想挽留你。
她說————
“每個人都有不願提及的過去,我不在意別人的過去。”
“我並不是叫拔刀齋留下來,我是叫你這個浪客留下!”
二十八年裡你第一次聽到這種不計後果不加防備的宣言,還出自僅僅十七歲的她之口。她的承諾像她所繼承的“活人劍”一般天真坦蕩,近乎固執的堅守。
她是否瞭解自己說出口的話有多重?簪花之年碧玉顏,真的可以不問你腥雲蔽日寒刃深雪的往昔?她的黑瞳燃燒也似閃動著強烈光輝。也只有相對安穩平和的明治才能催開這般無暇女兒吧。
她一把木刀劈中你年深日久的偽裝厚殼,那殼子似乎紋風不動。
她的笑容,光豔明媚溫暖人心,在你們一日日的相處中把你的心輕柔地包裹起來。
保護她,看她幸福————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直到那一天,她在你眼前被人擄走。
此夜月明如雪,可也照不透在鎮守之森神速而行的你的心底。
————刃衛。
你的眼睛冷冷清清,壓制已久的猛戾兇氣漲滿胸腹。她的緞帶貼在心口,寄託了少女任性卻也溫柔的約定。你不解,明明相識不久,這女子師範代怎麼就能左右了你的情感?
月光下回鋒冷刃被你一指翻正。你閉了閉眼,再睜開目色濃豔泛金。
困不住啊,困不住。她絕不能死,刃衛就得死。為了守護她,只有再做一次劊子手。她的生死只在幾息之間,熟悉的寒意流竄在四肢百骸。刀鋒像被血肉吸住直直下切。跨過這一線,你再做不回緋村劍心。
那又是誰的嘶聲呼喚,撞進怒濤般翻滾不休的凶烈劍氣,平息了發狂湧動的熱血?逆刃刀堪堪將入肉,她拼了命衝破心之一方奪回流浪人的意志。從沒見過這麼會逞能的女孩兒————她由於缺氧淚水湧流臉色灰白,卻還是破顏而笑,旋開帶著淚的明亮笑渦,狼狽卻也眩目。
萍蹤初逢處,一樹潔淨凜然的花砰地蓄於心底。
劍心,艱辛。你註定走不得平順的人生路,註定脫不開與他人與己心的戰鬥,直至歸於虛無。但倘若這從來只有你一人的曲折遠途忽然有個她願與你並行,願全身心守望你的信念。她身後接踵而至的是一群朋友,吵吵嚷嚷不肯放你孤身而戰。
漸漸地已不知別離之意。
然,無計長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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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篇二
2017-06-19
別離難忍忍別離
岑寂的五月涼夜,一明一滅輝映水面的散碎螢光伴著河風沉浮不定,欲追返無跡可尋的片刻情愫。
你所道別的唯一一人,是她。
你回身遠離,她蜷縮原地。
相擁那一瞬,凝結成你們最最親密的回憶。你的雙臂緊束住她的腰身,掌心附上她纖細兩肩。不要哭,不要哭。未出口的言語含在口中,僅化為加力的緊擁。你自私地願她別忘了自己,卻心下分明。
再也見不到了。
你踏出第一步,銳利極細的疼痛直穿心臟,牽一縷游絲續續不斷。
她和他們不能因你受傷,所以你要走。志志雄是自你而生的幕末生魂,所以你必須走。這一去死生兩隔也可,破誓浴血也可,所以你只有一個人走。
她的眼淚她的呼喚止不住你遠走的身影。你掌心鬆開,於是滑過她模糊淚眼的輕風流進手掌,只因你決計不能轉過身為她拭淚。
一別兩念三分愁,思若流水長悠悠。
眉目清細,風情流鬱的京都,譬如浮世繪賞螢美人淡淡的側影。昔時曾往之處驚風血雨,今朝不復舊光景。你在這裡剝離的時間在你尚未察覺時回歸,現實吞沒了幻境。
影打碎,真打回。
救人與斬人的矛盾,赤空臨終的片想,都蘊在一把青空雙手捧上的逆刃刀.真打上了。
星霜幾渡人幾度。長鑄刀劍,竟懷斬己心。
此世不棄寒雪刃。縱子不諒,亦為萬世孫。
又見師父,他衣上吟釀的醇味仍為分毫不改的萬壽酒,深斂的劍氣沉澱感愈加厚重,似靜踞巨龍。禦劍飛天,仗劍救世。你和師父在執劍信念上永遠歧路兩分,可又怎生判孰對孰錯?
何況到如今,縱然滿襟苦寒一身磨折,縱然袖洇血色心身俱傷————
當初下山入世的真摯少年,那時攬夜眠刀的歿心人斬,此刻天涯一瞬的溫沉浪客……
都從未後悔過。
比叡山的風撲散一室凝重,你驚異抬眸看去,彌彥,小操,隨深山清寒一同進門來。
立在最後的……是她。
黑髮順長依例束著淺紅緞帶,頰側染一抹薄粉如初開櫻花。你錯覺是思念堆砌的幻影,一時惘然不能語。
為什麼她會來這裡?你於溪邊汲了水,一彎弦月斜倚樹梢。你攤開手心,她淚水的灼燙再度浸潤深深淺淺的紋痕。
“你……生氣了嗎?”
“一半。”
另一半是感到放心……
妳能在我身邊,真是太好了。
相信麼?眷念的那個人,她的聲音,無論何時何地,你總會聽得見。
她的呼喚,不可思議地跨越空間千層壁塹,傳進你耳內時,你即將迎接第二場死鬥。左之助和由美看你的目光如看瘋子,你輕輕笑開。
薰殿,你想說的那句“葵屋的大家都好,我也很好。”
在下已經明白了。
而那時……
無限刃穿身而過,灼焦皮骨破開血肉激出大片難忍痛楚。你腦中一空,意識清醒身體卻無法支持。
終於倒下,死亡的堅冷之氣壓迫鼻腔,濃黑陰影一寸寸侵入生命的領地。一呼一吸像是被按進深水,粗重費力。你彎起不堪重負的身軀,黑白雜亂的色塊怎麼也拼不出清晰的圖景。
志志雄的黨羽所剩無幾,等他再捲土重來,一定會有時代選中的人來阻止他,我的使命,完成了吧……
以己一命,抵償十字傷經久未散的悲怨,抵償長埋心間的痛悔……可算解脫?可算自私?你的瞳孔渙散已極,最後一股氣息噎在胸臆,待要安心地吐盡————
“我們要一起,回到東京喲。”
天空般的色彩,在昏暗的眼前飄搖。她眉眼一彎,身周陽光星星點點宛如光粉點綴。她一心一意相信你會回來。她是十年之後第一次喚你劍心的人,她只為見你一面就遠赴京都……你已非無所牽掛,你答應過,要活著回來!
我不能死!!!
回來吧,她在等你啊……
回來吧,大家都在等你啊……
“在下還不能死!還有人在等在下回去!”
手猛地一握,痛覺重新加諸身體,空白的瞳仁戰意急遽凝聚,劍氣爆射開來擊碎枯葉。對生的執著壓倒一切,精神淩駕破敗肉體。
所謂被時代選擇之人,不過是最頑強最想活著守望新時代的人罷了!
焚夜遮天的火炎毀滅了人間的惡魔,燒得初露的晨曦透出十分豔烈,一戰慘勝。
瀕死之際,朦朧的視野可見的是她止不住的淚眼婆娑。
你又讓她流淚了。
不過,只要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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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篇三
2017-06-19
歸來贏得滿襟香
質地柔和幽深如黑水晶的晦暗,牢牢將意識纏裹。
但並非作為人斬後熬過的無數黑夜:眼晴睜開再合攏,古都的空氣依舊蕩漾著清酒與血液令你昏眩的味道,刀的冰寒也不曾被你暖熱半分。
感知從指尖逐步甦醒,似乎有個人守在身側很久很久。
她。
一眼所見,是那張輪廓雋秀的睡臉。她低垂著頭,以跪坐之姿困倦地淺眠。她這樣看顧昏迷中的你已有多少時辰?她微顫的雙睫,乍看竟如同半睜著的黑眸子。淡色的唇顯得分外脆弱。
真實的她,照比徘徊生死邊緣時你用記憶構造的形象,更讓人疼惜憐愛。
夜深不已,你看著那個脊背略弓卻一直不變姿勢的女孩,忽覺淚意狠狠上沖,眼裡像進了玻璃碴似的生疼。
鉛門一樣的倦累當頭壓下,你在放任自己睡去之前,努力從被裡探出手覆上她的。
有她陪伴,你便安心。
後來惠對你說,那幾天裡她一分一秒都不肯離開你。
沒關係。
以後你不會輕易讓她流淚了。
這一趟京都赴會,你仍為緋村劍心。
然而勝了就能證明自己的正確嗎?你不敢苟同。
後世的人們啊,又會如何看待為了自己所堅持所信仰而賭上性命死戰的前人呢?
我們能做的,也只有相信自己所認為的正確之事,用戰鬥維持信念......
然而有一條,你永遠不會妥協————
“但我認為,強者才能活,弱者只有死,這種【弱肉強食】的時代,絕對是錯誤的。”
“絕對————”
即使最後國家的迷走終成暴走,親手實踐了志志雄的預言......
往後時代之逆流你無力阻止,只落得殘零歎息。但劍心組會記得,御庭番眾會記得,還有許多許多人會記得,曾有一個紅髮的劍客,十字傷痕瘦削身形卻有一手最強劍術,不惜生命保護了他們,溫柔而強大。
修羅重返地獄,劍客幸留人間。
可是,有一個被你親手斬殺的人,今日,必須要見。
直面那苔痕斑駁的石碑,當年她身著白小袖衣,淡紫披肩低垂的形容歷歷在目。
你頰上貼了膠布,獨自來拜祭長眠地下的如雪女子。
一徑夕時雲夢深,紅顏黯老白髮新。
你在這裡,她卻不必吹散這十年光陰。
相隔十年的掃墓,逃避著隱諱著自暴自棄著,不敢去的你,又是因為哪一刻的徹悟,鼓起了勇氣?
師父的白斗篷翻卷而起,吐出看似嘲諷實則關心的話語。
啊,那應該是......
以守護世人為己任,卻輕賤自己生命的惘然浪客,於死生兩抉之際,眼中浮現的“活”的執念。
只有活著,才能創造不同的現在和未來。
決不能,輕易地就此死在這裡!我還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這便是你所領悟到的,生命之重。
師父在身後微微笑著。
“辦完事後,速速返回東京吧。”
笨徒兒,和你所愛的人,重要的朋友們一起,回去吧。
飛天御劍流第十三代傳人比古清十郎,其實意外的是個好人呐。
巴。
如果可以,讓我們來年再見。
你終於能面對埋藏最深的哀痛,在空白的石碑前靜靜地合起雙手。
潔白桔梗沿歸道零星開放,宛似夏日不融的點點雪花。
“回歸”是個在心中默念便會溫暖了你的詞語。
你比任何一人都渴盼回到以往平凡也歡樂的曰常,卻也忍不住要向後退縮。因為你清楚,浪人絕不會按家人習慣的方式去活,而是山鳥一樣隨心所欲無所追求。
但如今的你,看得見日漸深厚的羈絆如同童話裡種下的魔法豆,青枝翠蔓生長的勢頭無可挽回,向天空不斷伸展開去,葳蕤可喜。
東京,神谷道場前。
“歡迎回來。”
她的髮隨初夏薰風一同飛揚,日光漫漫飄灑。她的眼眸湛然有神,匯聚溫柔流光。她向踟躕不前的你,笑顏明澈伸出了手。
走不掉了。
也不想走了。
從何時起,有她在的地方,就成了你的容身之所?
交錯的因緣,繞繞纏纏還是讓你重回最初的地方。因為偶然的邂逅為之棲留,在螢火爍爍間淡淡浮現的不舍......直至此刻,你再也無力抽身,甘願做神谷道場的食客劍心,笨拙呆萌,洗衣做飯,坐在午後緣廊,撲閃雙眸看著朋友們打鬧時無奈地輕笑。
那麼————
“我回來了。”
回望過去,步向未來。
我們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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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四日
2017-06-19
薰之章
我知道的,你一定會離開。
那便去吧,縱然一切是鏡花水月階前空影,我也望你記得久一些,更久一些。於你也許不過是有相逢又註定分離的一次邂逅,於我卻是終此生不能忘卻的深切體會。
呐,劍心。
我從來不能把你和以神速聞名的千人斬聯繫在一起。因為你的眼中,那種難以形容的深沉溫柔,尋不見絲毫冰冷殘酷。你的笑容一貫的呆怔無辜,但我為什麼看著卻感到一種隱隱的心疼。
曾經的你,經歷過什麼呢?
想去瞭解,我卻不問。我說過的吧,不在乎別人的過去。那時候你的眼中掠過驚異,旋即被淡淡笑意取代。
你說是寄居在道場的食客,其實我家道場窮得叮噹響,總要你來幫襯。弟子加師父才只有三人,有夠慘澹的。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放棄神谷道場。“活人之劍”流派的宗旨,流派的榮譽,我都要守護,即使在別人看來很天真。
前幾日與齋藤一的惡鬥仍歷歷在目。說實話,我幾乎嚇癱了。不是沒見過血腥,而是從你眼中顯出的狂戾之氣,攜著猛獸一般的悍然。
對啊,緋村拔刀齋,幕末時的你是劍客們渴望與之一戰的對手。上一次是刃衛,你翻轉刀身,幾乎破了不殺之誓。這一回我卻也不能制止你了,你的殺手之魂已經在戰鬥的迷狂中完全釋放。
我伸出手,卻拉不住你的衣袖。那時我便預感到,我留不住你了。
其實你哪有什麼行李?不過一把逆刃刀而已。
我該做什麼呢?只有對你擺出一無所知的笑臉,暗暗計算你將離的預期,以便能平靜地送你離去。
但這根本不可能。
五月十四日,大久保遭人刺殺身亡的消息於報紙登出。
這一天終於來臨,我倒寧願你不告而別。
你在河邊,暗影罩在臉上,看不清表情,像在思索什麼。有種孤獨之感自你身中發散,熟悉得令人心痛。
聽到我的足音,你霍然轉身,紫眸撇過我時似是強壓下難懂的情緒。那雙眼現在不再清澈,而是幽沉不明。
你開口,我應答,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模糊地知道你要去京都,去找那暗角裡的幕後操縱之人志志雄真實。
我還是不想讓你離開,但是這多自私啊……
你要走了,你不會再回到這裡。
你說道:“在下是浪人,又要開始繼續流浪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然後你卻擁抱了我,在這離別之時。
越過你的雙肩,河邊爍亮的螢火一瞬散作碧綠的光點。暗色的水跡暈染出淚的印痕。夜風自水面吹來,我嗅到你衣衫上皂莢的香氣。你的呼吸從未與我如此接近,擁住我的雙手清晰地傳達出你的溫度。
我僵著身子動彈不得,只是覺出眼角不斷湧出溫熱。
胸中窒悶,想要大聲呐喊,如同吞下一團火。
河邊很靜,靜的只剩下我們兩人。
你在做什麼,跑掉還不夠,想讓我恨你一輩子嗎?
我多麼想揮起拳頭,想狠揍你一頓,偏偏失去所有力氣。
“再見。”
你僅僅扔下兩個字,就斬斷了我與你相處的所有時光。
你轉身離開,隱入黑暗的身影竟難得有幾分慌亂。
管他的慌亂。
我動也不動,臉上維持著可笑的平靜。當你完全消失在我眼前時,我脫力地傾身跪倒,竭力把自己蜷成一團,如同每一次痛苦悲傷時我的舉動。
喉間的嗚咽總算斷斷續續地傳出來,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薰!太脆弱了!怎麼可以輕易就哭呢?我斥責自己。
可是,真的好難受,感覺比哪一次在劍術上被人擊敗都疼痛。不對,疼痛千萬倍。
我聽見夜色如水中樹木錯雜的低語,林風輕撫淚濕的眼,恍惚的清涼和真切的痛楚。腦際不斷推出你輕輕的一聲再見,剩下的一片空白。心頭一個空洞,呼呼吹進寒冷的風,囂張地愈演愈烈。
口中逸出徒勞無功卻不可抑制的呼喚。
“劍心!!!”
五月十四日,你走了,我只能在原地哭泣。
我失去了你。
劍之章
既然打定主意離去,又何必讓妳對我懷著戀慕之心?我想於妳的生命中不動聲色地退隱。願妳的笑容如從未與我相遇般閃亮眩目,不要因我而黯淡。
初遇,長街寂寂。
月光在妳的黑髮上流連徘徊,我注目于妳湛藍眼瞳如秋日深海,清澄未染一絲塵埃。
妳一定不會知道吧,在神谷道場的點點滴滴,全部是我絕無僅有的幸福回憶,握在掌心就能暖熱全身的存在。
流浪十年,只有你們毫無芥蒂地接納我,支持我。而妳對我來說,有更為特殊的意義。
除師父外,妳是第一個稱我“劍心”的人。被妳喚著的時候,總會產生一種小小的幸福感。
停留的契機緣於妳想也不想說出“我不在乎別人的過去”這樣的話。那一刻內心似乎被觸動了一處柔軟。有些好奇妳如何實踐常人難以做到的行動。於是我留了下來。
十年中我從未感受到四季變遷,時光流轉。只是不停地走啊走啊,如同逃離,如同放逐。斬人的罪,不知怎樣救贖,每天每分每秒都在追捕我。
十字傷早就不再滲血,卻總是隱隱疼痛著,提醒我那些亡魂對我的怨恨有多深。
從那個大雪之日起,我再也沒有嗅到白梅香。
連夢中見到的,也僅是她纖細玲瓏的背影。
我已經習慣在一片空茫中前行,永遠帶著孤獨。
而妳的出現,搖撼著我心底麻木遲鈍的一部分。儘管連我自己都迷惑萬分,不知所措。
稻荷神社前,我翻正了逆刃刀。我的確想殺了刃衛,不只是拔刀齋凶性被喚醒,還有就是他傷害了妳。這股殺意,從他擄走妳那時起就在我心裡湧動。
妳那麼耀眼奪目,猶如陽光將我照亮。但光芒之下必然顯露陰影,我不願妳知曉我有多黑暗冷酷。
同時卻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
齋藤一的出現,大久保的來訪,又一次讓我感受到了幕末的血腥之氣。我花了十年時間封印人斬的瘋狂,但為了妳的安全,朋友們的安全,我從心底浮出戰鬥的意識。
我樹敵甚多,招來的是無盡的報復。是啊,從手上沾染第一個幕臣的血開始,我就應該為此承受憎恨和怨毒。但你們卻不應該與我一起承擔。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大久保告訴我,志志雄聳人聽聞的野心和手段,說起來,我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得去阻止他。
但我竟然有些猶豫了。
時間推移,我越來越習慣在這裡平凡溫馨的生活。如果可以,我甘願只做神谷道場的緋村劍心,日日看著妳的笑容,妳的身姿……
可是大久保血肉模糊的屍體給了我狠狠一擊,嘲笑著我的幼稚天真。我終究沒辦法無視國家即將遭受的苦難,與所愛之人心安理得相守。
離開已成定局,我卻不敢直視妳的雙眼說出分別的殘忍話語。這是條只有我一個人能走的路,不該把你們給捲進危險的漩渦,不告而別最好。
呵,流浪人想有個等待他回來的家,奢求而已。
我獨立河邊閉眼思索,清涼柔滑的風拂動髮絲,輕巧足音在身後接近。我睜開眼。
是妳吧,我的神谷代師傅。
在這分離的時刻,我忽然生出一個任性的,不負責任的想法。
我想讓妳永遠不要忘記我。
我終於向妳闡明我離開的決心。出乎意料地,妳沒有逸出一絲脆弱,也不出言挽留,仿佛早有決斷。
只是明澈的雙眸翳上深深的黯然。
心裡湧動著說不上是什麼的情愫,我衝動的伸手抱妳入懷。
想用雙手刻下記憶的身軀纖細柔軟,令人眷戀卻又不得不放開。
妳在流淚,那股溫熱透過衣料觸碰皮膚,燙得我心一顫。
靜默,一切都在靜默。
我狠狠心,鬆開了妳。
夠了,這便夠了。
我還能牢牢記住妳的溫暖你的天真,妳揮來的拳頭,妳料理“特別”的味道,妳無畏無懼的持劍之姿。
還有……
妳身軀的柔軟,妳髮間的微香。
梔子花。
鎮定盡失,僅能說出一句再見,我逃也似地把自己埋入黑暗。
妳可明瞭,那一聲再見中蘊藏著多深的不舍?
身後傳來妳隱忍已久的低泣,身為劍客擁有敏銳的五感,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但我不能停步,不能轉身,不能妳去你的眼淚。我是個懦弱而殘忍的男人,心知自己一旦回頭,就再也不忍離開。
“在下不值得妳喜歡的,薰。”
不自覺地喃喃低語,沒有使用敬稱。
五月十四日,我再次恢復浪人之身。那份深藏心底的思慕情意,唯有斬斷一途。
悲愁於心底泛波不休。
我失去了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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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篇四
2017-06-19
遠卻迷途又新晴
雪花交疊雪花,自結界之森飄落在他髮上就再沒融化。
兩股系出同源的哀慟與仇怨,跨越十年桎梏,將回憶重新活泛成那一日血色淋漓飛濺在初雪後的茫茫荒原。白梅香幽微,僅一縷繚繞就聯結起故去的歲月————蒼白沒有亮色,染上的腥膩血跡恰如疼痛的憑證。
立在他身旁的她的幻影,全無笑容。
白髮青年的眼裡一片片破碎的尖銳的刻骨仇恨,扎得你體無完膚。
他要讓你受盡痛苦折磨,發狂悔恨,哭泣至死!!!
因你之故無辜受到攻擊的赤別戶,浦村署長家,還有那些與你關係密切的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受到波及。為什麼?他們沒有錯!錯的是你啊,有罪的也是你啊!難道,難道,你除了永世孤獨一人,不與任何人接近,不與任何人親密這一條路,無可選擇?
補償罪孽的最終答案,流浪十年尚未得解。區區十日,就逼你完全明白。
況且只這一次,誰也幫不了你,誰也無法體味你的鬱結與悲傷,愧疚與不安......
是夜入夢。
屬於你的無間地獄。
連刮過的冷風都夾雜著屍骨析出的硝石灰質,砭骨刺心。深一腳淺一腳,踏不出像樣的道路。目力所及,只有白骨積山永夜連綿。你惶然四顧,驀然驚覺你竟非獨自一人。
薰背向你孤單地站在那裡,神情不辨。
她怎麼會出現的?不可以啊!你決不能讓她也受血雨屍山的玷染!
急迫地呼喚著,你欲拉住她,卻又怕滿是髒汙血腥的手掌會將她弄髒。
“薰殿!”
應聲一顧的女子,一雙眼睛寂靜美麗,面容冷清漆黑鬢髮彎垂頰邊。
巴。
被幻象不停追捕,瞳孔裡一無所見,幾欲瘋狂的時刻,是他們,用日復一日的普通人的生活,拉你回返現實。
“先別說話,要把傷口包紮好才行。”
那些汗水,那些呼喊,那些笑容,那些關懷,都是你久尋而不得的珍貴之物。
你知道,自己要好好保護的,是真實存在的秒分日周。
碎於利刃的雪白梅花。
更深漏斷間十字傷隱隱作痛的緣起。
凝血尚溫的過往暴露的骯髒自我。
徘徊不去又新鮮不愈的滲血追憶。
全部毫不留情地延展,撕裂,坦露。
你注視她澄澈晶瑩的瞳眸,找不到責怪,憤怒,失望,憐憫。
而是一份不甚鮮明的痛楚,碎汞般沉墜了她的目光。
是為了你,為了巴,還是為了自己?
竹林裡的你,感受到負面情緒積聚而成的戾氣格外暴烈。那種感覺卻在她呼喚自己名字時如煙雲消散。流瀉在竹葉上游魚般靈動的光芒,似乎在此時才映入你的眼。
你不覺得驚訝。她是那樣不可思議的少女,在你獨自思念的京都廊下,在你意料之外的比睿山間,在你血將流盡的朦朧視野,在你苦囿萬狀的冰涼夢境……亦真亦幻地,她無處不在。
所以她會出現,的確在情理之中。
“劍心!我終於找到你了!”
是啊,不論你在哪裡,她都找得到你。
人誅前的最後沉靜。
仲夏黃昏慣常與草木的濕潤香氣相攜而至。光的色調透明溫和,桔黃光粒暗暗漂浮。
你在前,她在後。
河流個不停,人走個不休。
你側目無所尋覓地欣賞彤紅的夕陽,方才欲言又止的她,正兩手放在嘴邊向河對岸的弟子大聲喊話,很生氣似的,臉上卻帶了笑。
“神谷道場的緋村劍心!”
你睜大眼睛,像被豆子打到的鴿子,呆呆的。
簡直像在說明你的歸屬一樣。
孩子們對你的尊敬不過是對英雄純粹的崇拜罷了。同樣地,街頭巷尾影子般追在你身後的,也有遊戲之餘大咧咧提起的拔刀齋名號。
你應該欣慰麼?劊子手從此活在了傳說裡。“天誅”也化為頑童戲耍作樂的閒暇稚語。你卻恨不得自己被人們徹底從記憶裡丟棄才好。
……
時代在不知不覺地流轉,希望也總是由新一代緊緊執掌。父輩的精神,傳承下去的方式必將隨之改變。斬人劍終成往昔遺夢,活人劍已然蹣跚漫步……
從傳授武功到教化道理,在初初用血肉堆砌的明治上織繡夢一樣美好的和平。明知路長得很,難走得很,或許你與她都看不到那一日。可是眼望自己用劍開創的國度,和身旁這位一心堅信著憧憬著的女性,你還是選擇與她一起,不管怎樣都一起。
最後纏繞心臟的粗笨鎖鏈,搖晃著做垂死掙扎。
談及這邂逅與分離不斷的河川似人生,你的口調淡漠平和。
“這並非離別,而是啟程。並非終結,而是開始。可能會感到惘然若失,但勢所難免……”
長行無際無涯。你千百次自問過,自己的罪,何時得到原諒?自己,又是為什麼而活?
況且,哪裡會有不變的人呢?朋友們終會被世事的激流沖散,你習慣了揮手作別。
可是,會不會有個人,不離左右直至老去?
身後的她,靜靜地停下了足音。
“然而————”
她的低語比溫軟起伏的風還要輕。
“我……想永遠和劍心在一起。”
再不放你一個人。
哢嗒。
一句話頓開經年枷鎖。
你可以去愛,也可以被愛。
心砰地大大一震,你不可置信地霍然回看。
少女一對烏瞳沒入晚霞融作金紅,她秉持的心念一覽無餘。那麼一個昳麗清透的姑娘,久久佇立在你背後,猶如迭波小湖執意守候定會歸臨的飛鳥,一直一直,都等待著你的回應啊……
她容納了你所有抹不去的疼痛與溫柔。
你不知道的是,即使你毫不粉飾地暴露了自己懷抱的黑暗,她仍未改初心。她說,絕對不會死。不僅為了所愛之人,也要為了愛著自己的人,努力去活。
也曾相信過幸福的存在吧?同樣的夕燒如火的日暮……可是最後,最後,這因守護而生的雙手,卻奪去了初次許下的愛情……一切,也就凍結了。
那之後如何敢於去愛?那之後如何敢於遺忘?
眼見她面顏羞紅從你身邊逃開,壓抑太久的情感迸發而出,你從身後擁住了她,緊固不肯放手。她的髮絲湊到你唇邊,某種意義上的特殊親吻。
幸福的脈搏於咫尺突突跳動,想握就能握住。你一生中從未如此刻一般被真切地搖撼著身心。
“你還記得,京都一戰之後,當在下回到道場那一刻,說‘我回來了’嗎?”
“這句話是我做浪客以來,第一次說出口……”
她是你的歸鄉。
兩個人,不言不語,橘紅餘暉之下,悄然微笑起來。
嗯……是啊……
能遇見你,喜歡你,必定用盡了一生一世求來的幸運。
花開水流,時間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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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篇五
2017-06-19
長望流水越星霜
天誅!
替天行道,仗劍殺人。
人誅!
生入地獄,痛失所愛。
你是知道的,當”天誅“的字條盤旋飛落,一場血雨會打濕夜幕和潤石街。也許會有悲痛欲絕的家屬伏在屍首上放聲嚎啕,也許沒有,留給世界的最後印象僅得一隻撂在掩屍白布外殘冷枯索的手掌。亦或是紅髮人斬遠在人群之外,單手撐著紙傘一片空白的眼。
那,人誅呢?
你不會知道,你不會......
毫無畏懼,縱身直上迎戰鯨波的你不會;雙目如刀,與緣堅定相對的你不會;劍氣凜冽,神志清明如洗的你不會;笑意溫和,接過她手捧逆刃的你不會......
不能輸!新時代的日子還長,你不能再耽於過去!
你對她發誓,對夥伴們發誓,也對自己發誓。
可是,當虎伏絕刀勢揚起胸前鮮血如虹,當緣嘴角掛著歪扭的冷笑向薰步步逼近,白色煙幕遮蔽視線,心頭不祥預感揪扯五臟六腑,緣篤定的一聲”人誅時間,正式開始。“將人誅的真實含義明明白白暴露在你的眼前。
這次,我要奪去對你最重要的存在!我要將你推進【活地獄】!
這才是人誅,對你終極的復仇!
想要殺了她?你決心要守護的人?
絕不容許,把你毀成什麼樣子你都可以接受,只有她,你絕不容許她受到傷害!!
重重一拳,力道狂猛地把緣揮倒在地————
”即使巴真正的靈魂對你露出微笑......“
”我也絕對不容許!!!“
你拼力站起身來,神色如割,聲線冷厲。
可恨天不佑你啊!
被醒轉過來的鯨波按在牆上,你眼睜睜看著緣消失在煙幕裡......
終於掙脫了鯨波的捆縛,你神速奔向她的方向,腦裡只有一個念頭反復推出。
拜託,讓我找到她,讓我保護她,我真的不想再失去深愛的人了,拜託......
卻是一陣清幽香氣,迷惑了你僅有的神志。
白梅香。
你深深詛咒,深深畏懼的白梅香。
跟隨它,除了錐心泣血的痛苦,你還能尋見何物?
”你所要尋找的【答案】,就在此間......"
心跳錯亂,黑暗侵襲......
你再顧不得什麼,腳步跌撞著在白煙裡顧盼搜尋,忽然間一個紅髮的幻影猝然現身。
十四五少年模樣,與你別無二致的臉龐,微揚眉眼裡漾動譏嘲及妖異的金光,不是拔刀齋又是誰?
十字傷分明不在臉上。
他盯著你開口,一字一句,冷冷涼涼。
“我的十字傷,在她那裡。”
你便隨他所望之處緩緩看去,全不知自己是何人,做何事,又為何身處此間。
寧願挖去雙眼都永不想看見的慘景。
鮮豔的血花一樣開在牆壁上,長刀刺透胸膛,仿佛凝固成白蠟的肌膚,充溢死的寧靜的瞳眸。
與你一模一樣的,十,字,傷。
你又變回了二十年前的男孩心太,軟弱無能到刀也握不住,身體站也站不直。呵,很可笑吧?我啊,現在連人斬拔刀齋都不如......
雙膝咚的一聲陷進木質的地板。
“......飛天御劍流算什麼!”
“緋村劍心又如何?”
“我再一次保護不了最愛的人......”
輕柔地,你如在夢中地低喃。
“薰。”
裂肺撕心,聽者直欲落淚斷腸的哀嗥。
“薰!!!”
此悲何極複何極?
血淚,空流。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是不是很痛呢,薰......你本沒犯下任何罪孽,卻因我無辜而亡......你恨我嗎?這樣的我,的確可恨......你死的時候該有多絕望?我從沒為你做過什麼......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
你甘心傾己所有,換取時光退格至你與她尚且素昧平生。兩個人擦肩而過,旋身,一步步相向背離。
不必回頭,更不必遇見。
如果是那樣,她一定會幸福地活在世上吧......
你好像一個在深夜裡懸崖邊摸索著行走的旅人,因為只顧珍愛地貪看手心一握溫暖桔黃的松明————她曾讓你鼓起迎接白晝的勇氣,結果一腳踩空墜落深海,萬劫不復。
松明已滅,行人亦已溺死在黎明的前夕。
她的葬禮,你沒有資格參加。
但,總有一個地方,能作為你的寄身之地,埋骨之所......
落人群。
朋友們找到了你,卻又不得不歎恨著接連離去。
算了吧......
我已經很累了......
她死了?她死了!左頰猶帶十字傷,一身潔白,被封進棺材,埋到地下去了......你手邊的逆刃刀,以鐵鍊密實纏裹,證明你的可悲與徒勞。
虎伏絕刀勢所傷的深長刀痕隱隱滲出血來,左之助憤恨的一記重拳打得腦袋更不清醒,嗡嗡作響。而此刻無比鮮明地在你眼中映現的,是她生前不同的姿態,無一例外都在笑著。像晶藍的星辰,像初生的花朵,盈盈點點。
驀然回首的,背手彎身的,逞強堅韌的,天真靈氣的,固執溫柔的......
還有她飛上紅潮的臉,在那天夕陽下,向你勇敢告白的模樣。
星沉月落日又升,你埋首的姿態分毫不改。
你聽見鳥兒的細脆啼鳴,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扣著破草帽的老人一屁股坐在你身邊,髒汙的白鬍鬚幾乎遮了大半張臉,可那雙細長清秀的眼眸裡不時閃出的目光,像極了一個人。落人群的居民雖然也擔心不吃不喝的你,可卻不像他會接近你,樂呵呵地對你說話,儘管你不回應。
夢現之間,生死之前,志志雄輕蔑地啐了一口返回地獄,他還是想否定你的一切。天知道你有多想隨他到地獄受業火焚燒?可是————抓著逆刃刀刀柄的手沒有放鬆,像抓著一個最後的念想。
香調恬淡,香氛清甜,泠泠撥動痛楚的弦。
為什麼還不放過我?我已經一無所求,只想渾渾噩噩死於回憶。這一點心願也不肯讓我實現嗎?
你偏過頭去,試圖逃避無處不在的淡淡香氣。
“劍心先生!劍心先生......讓我見他......”
是誰?
平素膽小靦腆的短髮女孩,流著眼淚闖進落人群,向你請求幫助。
多麼熟悉......懇求你相助解救的聲音......不論新時代舊時代,你都為了他們一次次揮劍。
濡濕髮絲的血流......石碑群立,人影一雙。
一句“為了我們活下去”的低語。你活著就背負了三位姐姐的性命。守護他人的心,世間最強的劍,你初次與自己的宿命遭逢。
因劍而生,由劍而亡。此生......終為劍之骨。
高束紅髮的少年背影...... 髮梢搖晃的弧度宛如一道霓光劃破幕末黑夜。
痛感時代之動亂,甘心以身化刃,用污穢血刀及刀下亡靈堆砌新時代萬世基業。
斬人之劍,也會哭泣。你赤金的眼瞳,漠然如深雪。
浸透赤色的因緣,大雨一碗瓢潑沖散新血,白梅綻落似水晶造物。
正是她冷卻了你快要不可控的瘋狂。恨有多深......愛有多痛......
年少輕狂時,錯認自己能運用強大力量守護世界,實現心中夢想的一切。後來才知道,你能守護的,是眼前每個人的幸福......依偎你臂彎的她,莞然一笑。不想,第二日就把血淋淋的反證攤放在你手中————
我殺了她!!!
接著便成為游擊劍士,看到光明之前,你決不會走。
花朵謝落四季變遷,流年在眼底彈撥圈圈輕痕。
浪跡天涯的你,劍雖變心卻未變啊。
頰上不癒的十字傷,是對“活”的極度執著,對“死”的傷痛哀怨。明治毫無所知的人們,會看到藍天之下曾消逝過多少生命麼?但幕末的生魂與亡者,何嘗甘心情願?他們被許諾的美好未來,誰為之買單?他們甚至連為什麼死去都不知曉。
你是在替幕末這段動亂清償債務。
所以你的傷依舊在。
你贖的罪,不只為了被你斬殺的人,更是為了所有受幕末所害的無辜之人。
一張張面孔,有敵人,有夥伴。每一個都有自身所堅持的,所希望的東西。劍氣,便是信念的具象吧?碰撞著嘶吼著,在決鬥中尋找所謂的正義之道。你何其有幸,做了那被時代選擇的人!
然而————
又一次,讓深愛的人,為自己而死......
一直像蒙上薄膜的耳內,反覆迴響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吧!救救彌彥!
求求你......救救他......
攥緊刀柄的手,怎麼還有這樣強的氣力?無法繼續閉上眼沉湎于迷惘,原來,你還有未捨棄的殘餘情緒?
明明身心疲累已極......本來怎樣都無所謂了......為什麼.......
久坐的老人側頭看著你微微地笑起來。
他問你,是否還有不能【捨棄】的東西?
”我......還未找到。“
”不管怎樣......我還未找到,補償劊子手罪行的答案......“
否定了虛偽而懦弱的自我,否定了執握半生的飛天之劍,可是逆刃刀卻不曾鬆開,因為你的信念仍活在心中!你還不能就此放棄!
你只是個人。是的,只是個人罷了。
縱然劍術奇絕,仍有無能為力痛哭欲絕之時。也會犯下錯誤,也會優柔寡斷,也會孤單悲傷。
但————
縱使失去至愛之人,身心疲累至極。但只要有無法放棄一切的想法,不管別人說什麼,這都是你唯一的真實!
不止你一人相信著,全心全意相信你的夥伴,也會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夠了,撫今追昔也要有個限度!
該醒來了!緋村劍心!
逆刃刀的鎖鏈碎裂了,其實若你想,沒什麼能阻擋住你。
你大踏步離開了落人群。
你身後的老糊塗,目送你的離去,眼光裡竟有種父親般的慈愛與理解。
你並非從未得到過原諒......
日本第一劍客,緋村劍心,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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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篇六
2017-06-19
花面人影故時約
花與雪,真是無比相似呢。
輕盈纖薄,點點滴滴,回轉間拂人一身還滿。粉白的溫涼的,是歸道兩旁開在風尾一樹一樹的山櫻,比不得上野櫻花爛漫盛大的陣勢,卻自有一番風流清雅。
一如夢裡那場告別的暖雪,兩個人隔著不停的雪雨,你倚坐樹旁,她端立前方。她終於對你露出笑容,你也可以向她疲倦地微笑,即使很累,頭腦可是清明,甚至知道自己是在夢中。
那是明治十一年,你掙出活地獄的第三天。
我啊,從下雪那天起始,沒有半刻放下過利劍,今後,仍會如此吧......
她必定是明白的,所以唇角才朦朧地現出一抹柔和。
為什麼?時常在幻景裡窺見的你的形容,總是淡漠沉靜,有時連正面都不願讓我看見。而現在我眼中的你,欣悅釋懷,周身的氣息也是那樣溫暖清新?
因為......你找到了人生許多珍貴之物,你輕鬆地微笑了,在你心裡的我,也就一同微笑了。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望你幸福。
以後或許再也見不到她的幻影了吧......然而,你並不覺悲傷,唯有祝願她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安好。仿佛她只是要做一場永恆的旅行,你們曾經短暫的同路,如今兩人已走向分歧的遠方,卻仍會記掛著彼此,兩不相忘。
“還有————”
她舒眉展顏,晴朗一笑。
你的雙眼猝然大睜,心臟猶猶豫豫停頓一下,怦怦跳動起來。
“還有,一個最渴望看見你笑臉的女孩,正等待著你呢!”
“劍心?劍心!在想什麼?你快要撞上樹啦!”
這一撞當真不輕,你手捂上額頭一疊聲哀叫,不過這也把你拉回了現實————妻子又好氣又好笑地替你揉著額角,頭頂花枝搖動不已,輕紅薄粉乘風翩翩。跑在前面的兒子小劍路手指著你咯咯歡笑,他似乎特別喜歡看你出醜,但願這只是你一時的錯覺。
“三十歲的人怎麼還會......”她輕笑著嗔怪。
長長的黑髮簡單束成馬尾,睫眉深黛,皓齒紅唇。即使已為人婦,她的眼睛也好像盛滿星星般晶瑩透徹,讓你禁不住也跟著笑得開懷。
那時候倔強還有點魯莽的少女,就算身困孤島,也不會輕易屈服,相信你一定會來。在海上疾駛,隨著你越來越接近目的地,你的心竟異乎尋常地湧動起興奮的熱流,就像只成功絕不會失敗的一場豪賭。前路多難又如何?你的希望依舊活著!
“緣!!!你聽到了吧!是在下!我是來接回薰的!!!”
就在秋日陽光與島上眾人的見證下,做一個了斷!
看到她好好地在緣身後的雜樹林裡出現,毫髮無傷。你恨不能立刻握住她的雙手,帶她回家。
“......馬上就來接你了,薰殿。你在那邊等一下!”
戰鬥開始。
所有招數皆被緣以雷霆萬鈞的殺著封住,遍身新傷舊傷都在流血......是很痛。但這一次,你拋下了自緣開始復仇以來的思想重負,全心全意面對自己過去的錯誤。你不會再逃避,答案已經握在手裡,何來逃避一說?
緣所認定的贖罪,除了死別無他法。他自己受的苦楚,就一定要讓你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
然而你絕不會自盡,也絕不會向緣低頭!
八歲到二十八歲,幾乎只剩下了不斷的失去。有人為你獻出了生命,你又親自主持那一次次生命的葬禮......為的,卻是最純淨的一個心願————守護世人的幸福。
手起刀落,你從未察覺素不相識的被殺者同樣地在為著信念拼殺到底......直到白雪裡滴濺開赤血殷紅,才知道錯得多深重。
復仇的盡頭沒有陽光.....活著贖罪,即使比一死謝罪更長久更煎熬,那也會去做!
往日經歷過信仰的拷問,也死一般的劇痛過,嘗到了不能守護愛人的無力與悔恨。
然而那顆心,一意如故。
一切的一切,匯聚到今時此日逆刃刀百折不彎的鋼鐵之心上,便是想要保護映在眼前的所有人,背負被殺者的痛苦,分擔弱小者的無奈,想看到更多人的笑容。她的,他們的,還有萍水相逢的路人......
即便身為劍客已不再是時代的先鋒,甚至於被遺忘在暗角,你仍深深愛著明治這個也許不完美的時代......只要還有拿得起逆刃刀的餘力,你必定戰鬥到底!
答案,就是這個————
拿劍與心一賭,完成你這戰鬥不息的人生!
緣最終還是敗了,從身體到心靈。他恨你並沒錯,卻不該為了仇恨扭曲地活著,傷害了許多人......
但,當他飛身救下捨命擋在你身前的薰時,目睹姐姐逝去的悲痛,可有幾絲釋然?
願他今後的路,別再一錯到底......
潮聲往復浪擁雲雪,海沙的熱力湧進足底。
她的雙手支撐住你幾欲傾倒的身形,呼吸聲聲宛如天籟。
嗯,還活著。
真好。
她略略低下頭,與你額頭相貼。你感覺到鹹澀味道觸碰乾澀的嘴唇,她用眼淚向你告白和訴說。
多麼想念,多麼焦灼,多麼不安......一寸一寸描摹別後唯有兩心得知的細膩情事。
她一直努力地支持你的所有,曾經這樣,現在亦如此。
你笑著看兒子撲向年輕的母親,被她一把抱起後又非要扯著你不齊的短髮玩耍。
”緋村家“,真是比夢還美麗的名字。
你記起在京都巴的墓前,線香繚繞的淡薄煙霧裡,精巧髮的簪並著一瓶白梅香水靜靜閃光,厚實老舊的日記便在其旁。
”劍心,想對巴小姐說些什麼呢?“
”謝謝,對不起,還有......“
”再見。“
她偏頭看著你有微微的不解,你不再說什麼,轉身,這次換你向她伸出了手。
”我們走吧。“
包滿繃帶的大手緊緊握住白皙秀氣的小手。
那一雙藤紫的眼盛得下長天日月,白骨生花,如今卻只是心滿意足地滿盈著黑髮姑娘的面影。
戀慕如春。
在一起的時限,哪怕是一輩子,都嫌太短。
......
明明回憶裡塞滿了事情,可猛然驚醒,那迷失的時間,其實不過一片花瓣飄落衣襟的距離。
習慣性地看向左腰,這才想起逆刃刀已傳了彌彥。
山櫻初綻暗香送,活泛綿密的花兒搖搖顫顫,可見和風起?一城春分喜相迎。
與友人們歡聚方休,口中酒香不散,這一次,你亦是微醺。
離開的總會回來,只要羈絆仍在,你就一定等得到他們再訪門庭。
況且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你有她,有劍路,有一個屬於你的家。
遲來的平凡生活,十年終歸。
一路踏春言笑回。
你摸著臉上十字傷,縱橫的痕跡竟淡得快要消失不見。
歷歷千鄉已過,經年如許深,不憶血火沉。
過往刀劍,渾然一夢也。
”我們回家吧。“
”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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