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9

同人創作- 同人小說《人斬與刀》第一幕 ~ 第十二幕(待續)

作者: 梧桐一心人year
分類: 黑暗、言情 架空 劍薰

第一幕 刀劍心
2020-04-19

文久三年的霜月,雪下得較之往年大上許多,連冬柳枯索的細枝上都結滿碎玉瓊花,遠遠望去竟如純白的枝垂櫻一般。
此日恰逢十五夜,月光清澄如水,與初降不久的白雪交相輝映。雪與月共同照亮了漆黑無光的清水阪道,卻愈發顯出一種難言的空寂,與白天時的人流不絕相比,反差頗為鮮明。家家戶戶都緊闔門窗滅去燈燭,唯有幾枚昏黃的紙燈籠懸掛於屋檐下,經朔風吹拂,兀自搖曳個不住。
但這並不奇怪。自黑船叩關之日起,世道一天一個模樣,變化快得令人猝不及防。金頭髮藍眼睛的夷人神氣活現地駐紮於將軍眼下,前夜還在與同僚談笑風生的幕臣今晨就已喋血街頭,一紙斬奸狀旁敗落數朵赤紅的椿花。身披淺蔥色羽織的壬生狼們也嗅到了空氣中愈來愈濃的血腥味道,每日在風雅清幽的千年王都肆意遊蕩。
然而這樁樁件件獻祭一般的廝殺,在京都平民的眼中並無正義邪惡之分,不過都是恐怖與死亡的代名詞而已。他們只是如同往常一般小心謹慎地活著,竭力避免捲入脫藩浪人與新選組的紛爭之中。
而現在,本應空無一人的京都古道上,一個身穿黑色小袖的年輕人靜悄悄地走來。刻意壓低的鬥笠遮住大半面龐,卻不慎閃露出一截緋紅的髮尾,腰間所佩的大小雙刀與瘦矮的身形很不相稱。他七拐八繞來到一處不起眼的小屋門前,伸手輕輕敲叩三下。
門開了,面相嚴冷的高個子男人探出頭來,胡亂修剪的青短髮茬三三兩兩衝刺而出,望著這位神秘的深夜來客卻露出親和的笑臉,顯然是見到了舊識。
「是緋村啊,你快進來。」男人放輕聲音招呼,側過身子讓出可供通過的空間。年輕人點一點頭,過長的前髮隨著動作輕微搖晃著,看不清面上神色。「多謝您了,赤空殿。」聲線雖然稍嫌沈緩,但還是能分辨出音質屬於十四五歲的少年郎。
年輕人閃身而入,門在他背後吱呀一聲關上了。他同男人一起,無聲地經過鋪滿冰涼碎石的庭院,紙門朝兩側滑開,他俯身脫下木屐踏入室內,解開斗笠踮起腳將它掛好。夜風乍入,些微細雪簌簌飄落,宛若光粉一閃而逝。
他甫一轉過身來,燈下就浮現出清俊的少年面孔,暗火般的紅髮以元結高束,皮膚白皙唇形秀美,眉宇間有種若隱若現的鋒銳之氣。赤空盤腿坐在矮幾旁,提起砂壺閒閒倒上兩杯半溫的清茶,將其中一杯推到跪坐下來的緋村面前。
「喝吧,暖暖身子。」
緋村依言捧起茶杯,也不去品鑒茶香,自顧仰首一飲而盡。赤空見狀莞爾,便又給他倒上滿滿一杯,趁緋村忙於往腹中猛灌茶水,赤空起身走到房間角落,取來一物放在矮幾上,平淡說道:「喏,桂拜託我專門為你打造的刀,你看看如何?」
緋村聞言一怔,喝茶的動作頓住,白瓷製成的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響。他率先抬眼望向赤空——這位素有盛名的刀匠,見他對自己篤定地頷首,這才垂目仔細地打量起這柄殺人奇劍來。
五指攏住刀鞘,用力抽開,一道明光乍現,緋村不由得閉了閉眼。定神觀看,他發現它的形態幾近筆直均淨,嗜血的殺機暗藏在彷彿失去厚度的輪廓里,質若秋水卻無處不鋒利精細。
無論是刀鍔還是刀背,都閃爍著蒼白的冷光。他仔細地檢查刀面,指尖有意無意撫過刀背,刀鍔,刃部,划出淋灕入骨的血痕,然而這紅髮的年輕人卻全不在意痛楚,只是靜靜微笑起來。
「真是一把好刀,實在非常感謝您。」年輕人說著,鄭重地朝新井赤空垂頭致謝,旋即被男人一手扶起。
「它的名字是全刃刀。」赤空對他說道,尾音不知何故帶著幾許嘆息的意味,「我鑄造時嘗試減輕了分量,希望你用得順手。」
年輕人點一點頭,唇線平直無笑。燈火照進他澄澈得空無一物的眼睛,竟無法燃起半分暖意,那挺直的脊背肖似一柄利劍。
「我會好好使用它的。」
他是長州藩的維新志士,緋村劍心。這個只有十四歲的少年人,就是憑借一紙斬奸狀,在京都夜裡喚起腥風血雨的人斬拔刀齋。他的髮色比血更紅,他的聲名比死更黑。
然而當緋村劍心告別新井赤空,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獨自走在清水阪道上時,他懷抱全刃刀的背影卻顯得無比單薄。
此刻的劍心還並未知曉,就在他心事重重埋首前行的時候,一個年貌與他相若的少女正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他身後,只是他看不見罷了。

她名為全刃刀。

*

她被鑄成那一刻,焚身烈火散盡。入耳的第一個聲音,竟然是刀匠沈甸甸一句嘆息,其中意味難明。
「狂刀利刃,必有其心。這全刃刀,配得上他了。」
刀劍有靈,她是全刃刀的付喪神。
她生成一副少女形容,一襲淺紅的輕服,光亮濃密的黑髮長長地披散下來,清藍瞳目湛然流波,相貌姣美宛若雲琢玉刻。同期所鑄的各式冷兵,因刀匠注入其間的思緒相異,便生成迥然不同的個性和模樣。
毋庸置疑,他們無一不是殺人的劍。
然而並非所有持劍之人都有機會發覺他們的存在,刀劍的付喪神只願在真心待己的主上面前現身。但他們也知道,其實許多人不過是為自衛保命抑或貫徹信念才依賴武器,談不上所謂的喜愛。
而她被新井赤空稱作不可思議的鋒利,是真正的無情無識的斬人奇劍,只明白殺戮是她的宿命更是天職。而這份自覺表現在她的刀形上,便是流麗乾淨的線條美得彷彿無意,秋水明潔的刃面竟似無辜一般。然而刀鍔與刀背上偶一閃爍的冰冷光華,讓人猛醒過來,大約這璞玉渾金一般的利刃,也只有夜夜在千年王都掀起血海狂瀾的最凶人斬才駕馭得了。
她並非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也知道自己將要吸納多少腥濃人血。但全刃刀出生於世的意義便在於此,她無可推脫。
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術,無論以何等美好言語修飾,這亦是不爭的事實。
她從未覺得此等觀點有何不對。
而那一夜,她被鑄造自己的人輾轉帶到並不熟識的地方。刀鞘被五指攏住小心抽開,一縷微光透進,溫暖的血流沒入身軀,她初次嘗到血液的腥甜。少女付喪神好奇地向外看去,下一刻便與少年人斬溫柔又悲哀的眼眸兩兩相望,彷彿流質的黃金泊泊匯聚於眼瞳中,凝成滿目漠然的艷色。
全刃刀忽然想要知道,將要使用自己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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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修羅道
2020-04-19

本章部分人物對話引自《浪客劍心》漫畫。

「即使我拼上性命,也非要保護她們不可。」

「對劍客來說,這個名字太柔弱了。從今天起,你就叫劍心吧。」

「不明白的人是你!飛天御劍流擁有強大威力,只要加入任何一方,那方必定會獲勝,可說是決定局勢的力量!明白嗎?那就是說——」
「不明白!」
「現在有很多人正在受苦受難!不管有什麼理由,徒兒也不願袖手旁觀!」

「那麼......你想過殺人嗎?」
「......只要能締造一個讓大家安享和平的新時代......我願意用血染污這柄刀,令某些人犧牲......也在所不計。」

當他從充斥紛擾人聲的故夢中驚醒過來時,斜倚左肩的全刃刀已經被不假思索地握在手中,彷彿下一刻就會凌厲出鞘斬殺看不見的對手,鼻端有股虛幻卻又異常濃郁的血腥氣息縈繞不去。
房間里一片黑暗,天光尚未大亮,誰都不知道距離黎明的到來還有多久。風從縫隙中一股一股相繼潛入,半敞的胸口覆上大片涼意,劍心激伶伶地打了個寒噤,昏沈的頭腦頓時清醒許多。
少年倏地站起身來,幾步便走到窗前,目光遙遙投向遠方,緋紅的鬢髮垂落在面頰旁,宛若風中赤焰搖蕩不息,眼睫下流出幽暗的金色。
他就那樣定定地佇立在原地,任憑身體被吹得一陣一陣發冷,直至有些麻木。劍心緩慢地抬起握刀的右手遮擋在眼前,朝霞在天際翻滾,光色哀頑絕艷,少年張開的五指單弱而半呈透明,纖塵不染卻彷彿裹著殷紅熾烈的鮮血。
他厭憎地皺緊濃長斜飛的劍眉,喉嚨里低低地發出一聲笑來。
第一次殺人,也只是在不久之前,當時這只手上也是如同現在一般,染遍稠厚溫熱的紅色血液,任他怎麼徒勞地用力搓洗也免不了留下痕跡。
奪走一個人的性命對飛天御劍流的修習者來說容易得可怕,只要像平時和師父對練一樣使出劍招就可以。然而這一次緋村劍心親手斬斷的卻並非沒有生命的木樁,而是和他一樣的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被龍卷閃腰斬而死時臉上浮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緋,緋村先生......要擦擦臉嗎?」負責檢視天誅現場的役者面帶討好地遞來一塊方巾,顫抖的聲音和閃爍的目光卻暴露了男人內心的恐懼。
「不必。我先回去復命,善後工作......就拜託各位了。」
劍心搖搖頭,暗自收斂滿身尖銳的殺氣。他面色如常,垂在身側的手卻握緊成拳,指節透出可怖的青白。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很可怕,鮮血披面,動心怵目。哭泣和嘔吐的慾望油然而生,十四歲的少年一心想要逃離由他製造的人間地獄,不願被旁人窺見動搖慌亂的模樣。
「好,那您慢走!」
男人如蒙大赦般迅速縮回手,逃跑似地回到屍體旁邊匆忙丟下一紙斬奸狀,再不敢回頭看先行離開的少年一眼,只是暗暗咂舌,能對與己從無私怨的人痛下殺手,不愧是那個桂先生都不敢小覷的人物。
從那時起,劍心就開始與酒為伴,他自斟自飲,卻總覺索然無味。有時他學著師父的樣子在月夜喝酒,皎白的月影落於杯中,他仰頭任一捧吟釀入喉,卻聞到越來越重的血腥味,浸染掌心無法消散。
他心知自己已然踏上修羅之道,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如果所有窮苦低微的人民都能在新時代來臨之際獲得幸福,那麼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

她初次沾上敵人的血,應是隔日朔夜。少年身攜長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巷道間潛行,無需燈籠照亮也能看清楚一切,這是獨屬於頂尖劍客的才能。
緋村拔刀齋——別人這樣尊敬又畏懼地喚她的主人——不到半刻就斬殺了兩名武士。
「你是什麼人?!」
「長州派維新志士,緋村拔刀齋。」
說罷緋村便不再言語,他無心與兩個將死之人消磨光陰,身形疾射而出的同時,刀已出鞘。
他們連那人的臉都未曾看清,只覺眼前蕩過短促弧光,頸項生涼。旋若一線寒冰由頂至踵,劇痛迸發,血如泉湧。刀尖扎入肉體,發出碰撞般的悶響,人頭落地時,眼睫尚可眨上一眨。
飛天御劍流之龍巢閃,憑借超越肉眼的速度施展亂擊術,以少勝多。
少年振腕抖落劍上餘血,刀柄抵在掌心一轉,全刃刀旋即滑入鞘內。負責善後現場的役者從暗處走出,少年對他們頷首致意,沈聲說道:「拜託了。」就影子一樣攜著全刃刀消失在京都的街道上。
「那傢伙還是這樣啊,下手乾淨利落。」同來的伊藤不禁感嘆,瞧著滿地紅白也是背後生寒。
「可不是嗎,被拔刀齋盯上的人准活不了。」飯冢蹲下身放好斬奸狀,隨口應道,一雙細長的眼睛卻閃著精光,誰也看不出他在打什麼主意。

*

刀是能夠讀懂主人的心的,少女付喪神感覺到緋村拔刀齋的心如同雪白深邃的無底洞,一顆石子拋下去底都不著,無聲無息,空且寒冷。
她頗感好奇,但也十分疑惑。他分明對殺人奪命厭惡至極,斬殺對手痛苦得如同斬殺自己,為何卻能在握刀的手上注入烈火般灼熱堅定的信念?
少女付喪神冥思苦想,只覺全無頭緒,更加想要得到緋村拔刀齋的解答。要不要化成人形問一問他?她不禁想道。自己畢竟飲過他的血,他應該是看得見她的。
月亮出來了,如練光華肆意流瀉,天地都為之一亮。劍心面前忽然出現一位陌生的少女,容貌秀麗凜然,一身芳紅小袖,黑髮流淌肩頭。她雙瞳閃閃地望著他,欲言又止。
「你是誰?」
他目色一深,右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她並不急著回答,只湊過來上下打量他。原來緋村拔刀齋也不過是個紅頭髮的男孩子,他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好看,如果笑起來應該會更漂亮一些。
他的眼睛是美麗的黃金顏色,這就是她之前見過的那一雙,現在它們睜得滾圓,在黑夜裡錯愕地一眨一眨,像是活的星星。他的嘴唇形狀也很可愛,張開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半天沒有說話。她等了好久,才聽到他聲音很小地咕噥:「我終於是發瘋了嗎?」
這副模樣終於顯露出幾分同齡少年應有的稚氣。
少女付喪神大為不滿,立刻上前一步。這一下快和劍心臉貼臉了,惹得他不自在地偏過頭去。她卻渾然不覺,只是對著他的眼睛強調道:「才不是!你聽好,我是你的全刃刀。我一直都看著你,現在出來,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全刃刀?就是赤空殿交給我的那一把?」
「沒錯!」
劍心的眼睛還是睜得很大,抿唇想了想,就伸出一隻手,試探性地輕觸少女芙蓉般清麗潔白的面頰,彷彿要確認她是否真實存在於此處。少女平靜地站在原地,而少年的手仍沾滿血跡,這一戳在她臉上留下一點胭脂般的紅印。她並未覺得有何不妥,他倒是先害羞起來,飛快地縮回手去,臉面有些發紅。
「抱歉。」
「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全、刃、刀。」
「所以......?」
「告訴我。你都那麼難過了,為什麼還要殺人?」
這個問題實在過於刺人,少年眼裡那一盞亮得可怖的金光重新點起。周身的氣息倏忽大變,吐出的語句生硬不堪。
「這與你無關。你不是刀嗎?刀不必關心這個。」
沒有絲毫鋪墊,直接問一位人斬為什麼殺人,按照人類的常識來看可能是一種冒犯。她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雖然仍舊疑惑,但還是選擇轉移話題,語氣也放柔許多。
「那,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他似乎還未完全消解身中戾氣。一語不發。
她因為剛才不禮貌的問題感到愧疚——又是一種新的情緒體驗。
「你真正的名字肯定不是拔刀齋。拔刀齋又不是人的姓名,我說得對嗎?」
「我只是想知道你這個人的名字啊。」
此話奏效,少年快速抬起頭看她一眼,目光溫和許多,還藏著種種她看不大懂的深邃情緒。
「劍心,緋村劍心。」
喜悅之情洶湧而來充盈全身,她第一次覺得人類的情緒真是一種令刀羨慕不已的獨有之物。少女付喪神的嘴角自然地綻放出笑容,雙頰泛紅,眼神明亮,天然圖畫,無可增刪。
「喂......你......」高興成這般模樣是不是有些太誇張?話已經到了嘴邊,少年人斬望著少女付喪神那張花兒一般的笑臉,最後還是什麼都不曾說出口。
不就是告訴她自己真正的名字嗎?為什麼她會笑得那麼開心,好像撿到寶了一樣。
終於等她開心夠了,少女忽然一正色,握住了劍心的衣袖。他錯愕地看向她,不禁脫口而出:「你又想做什麼?」
「現在我知道了劍心的名字,那麼拜託你,也給我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吧!」
「哈?」
「以後咱們相處的時間會很長,全刃刀全刃刀地叫很麻煩不是嗎?」
她說得沒錯,於是劍心真的開始冥思苦想起來。
「かおる......」
「什麼?」
「薰......如何。」
薰嗎?獨力破開連綿血雨,月光之下,飄游而來的溫柔香氣。
「謝謝你,我很喜歡!我以後就叫薰了!作為回報,我叫你劍心!」
這算是什麼回報?劍心又一次哭笑不得。
她興奮得在原地轉了幾圈,張開手臂給了少年一個擁抱,他十分不自在,卻也沒有粗暴地將她推開。
就這樣,拔刀齋與全刃刀的故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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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零陵香
2020-04-19

薰跟在劍心的身後,一路回到旅館小荻屋。起初她興味十足地朝他問東問西,劍心還有耐心逐一回答,然而他完全不擅長與女孩打交道,越說越覺出窘迫,索性一語不發。
薰猜想他大約是厭煩自己聒噪,於是也不再出聲,只是安安靜靜地在距離少年三步遠的斜後方走著,饒有興趣地觀察月光下他和她相合於一處的影子。兩段拉長的陰影彼此交匯不斷變幻,有時像是飛鳥,有時又像是蓮花。
劍心獨個兒悶悶走了半晌,反而感覺四周黑得無趣靜得發慌,有心說上幾句,卻又不知如何起話頭才好,當真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回過頭來看看她,只見女孩子忽閃著眼睛對他笑了一笑,流散的長髮彷彿一匹黑緞波光粼粼,忽然抬起手指向前方,驚喜地對他說道:「劍心你看,這燈籠好漂亮!」
他聞言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盞深紅的油紙燈籠在旅館低矮的屋檐下悠悠搖曳,他驚醒過來,這便來到小荻屋門前了。曾經這一段路在他看來十分漫長,今日不知為何卻顯得異常短暫。
「到了,你隨我進去吧。」他低聲說道,臉上莫名有些發燒。薰畢竟是個正值妙齡的年輕姑娘,就這樣把她帶到自己的房間去,落在旁人眼裡怕不是將這裡當作了男女幽會的茶寮。
我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劍心用力搖一搖頭,引來薰驚奇的注目禮。雖然神思不屬,少年倒還記得放輕腳步盡量不弄出響動,順手扶住險些被門檻絆倒的冒失姑娘,兩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掌心相貼,溫熱柔軟。
一切順利,劍心長長地呼了口氣,總算沒有撞見愛說閒話的老闆娘。即便她是個可靠的線人不假,與桂先生又是舊識,但倘若讓她知道自己帶個女人回來,那麼距離他被所有人取笑到羞憤拔刀的時日也就不遠了。
「喏,右手第三間就是我住的地方。你先回房吧,不用管我。」他朝檐廊右側偏頭示意。
他想一個人待上許久,想打些水來衝去被濺了滿身的鮮血和腦漿。怪他殺人的手法還不夠純熟,無法在最短時間內減少目標暴死的痛苦,也令揮刀的自己在黏稠腥羶中避無可避地陷入失常的陰影。
「我是你的刀,刀不應該離開主人太遠。」
她卻一口回絕,眼神堅定,說得一派理所當然。
劍心噎住,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轉過去別看,不然你就捂住眼睛。」他語調生硬地下令,鮮艷鬢發間閃出的潤白耳廓不爭氣地全紅了,見她形容有些委屈,想了想又放軟聲音,蘸取幾許哄誘意味,「刀也要聽主人的話吧?」
薰點點頭,順從地舉起手捂在眼前,不過指縫開得有如鬥大,捂住與不捂也並無太大區別。劍心快被她氣笑了,卻也拿薰沒轍,只得自行轉過身去解開衣服。
劍心將黑色上衣脫下隨手搭在石質井欄旁,髮繩也被他解開,緋紅的頭髮凝聚成縷,長長地垂落在腰際,無意間強調出少年瘦削硬朗的輪廓。
少年人斬不管不顧地將精實的腰腹暴露在寒氣四溢的夜風裡,背對著她拎起木桶去井里提水。他彎下腰的時候,她就看見象牙色的纖細脊背上浮現出骨骼的稜線,玉石一般晶瑩分明。桶底擊打在半凝的水面上,發出沈悶的回聲。他打好的小半桶冰水全數自頭頂澆下,於是少年身上那股迷離的腥甜味道如願被洗淨,代之以一股青草的香氣,在風中層層疊疊地綻開。
「劍心你不冷嗎?」她忍不住出聲問道。
他略微一怔,半偏過身子露出濃花一般的側顏,貼服在頰側的發是赤色的激流,鴉黑的眼睫顫動,清澈的水珠彷彿眼淚一行又一行自肌膚間流淌下來。
「冷,但是乾淨。」劍心的回答簡單明瞭,聲音啞沙沙的,教人聽過便發痛。
一向愛說話的薰此刻安靜地看著他,眼神澄透唇角抿起,神色中含著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柔憐惜。少女一步一步向劍心走近,而他下意識地後退,猶如受驚的幼獸,下一秒她卻抱住了他,整個人都與他挨得不能再近。少年的胸膛潮濕,膚質細膩,心跳聲促急。他聽見她問:「那這樣你有沒有暖和一點?」
劍心任由薰擁抱著,喉結滾動一下,發出幾許模糊的氣音。薰並未聽清他喃喃地說了些什麼,仰起頭對上他無聲燃起火焰的金色眼睛。她只是想安慰他,並無半分綺念。其實劍心再清楚不過,但他仍然由此汲取到了久違的溫暖,貪戀得幾乎不願放手。
半晌他放開她,撈起上衣甩到肩頭胡亂披起,一邊牽著手將人往自己的房間里帶,一邊壓低聲音對她進行教育:「薰你聽好了,以後這種事情不可以輕易對別人做。女人也就算了……男人,絕對不行。」
「對你就可以隨便做了吧?」薰迅速挑出劍心話中重點,雀躍不已地反問。
劍心出於慣性地頷首,回過神來被自己的口水嗆得一陣咳嗽,最後還是老實地回答:「嗯,對我可以。」思忖片刻又補充一句:「因為我不會傷害你。」
她眼神亮晶晶地笑了,說:「我知道。」
屋中的捻燈亮過又滅,劍心懷抱全刃刀獨自倚在牆角閉上雙眼。薰作為付喪神無法離本體太遠,索性蜷縮在劍心腳邊,凝眸注視他沈睡未醒的臉,見少年不自覺蹙眉咬唇,彷彿於夢中也深陷不可自拔的哀傷。她本不需要如人類一般睡眠,卻也仿照劍心闔攏雙眸,放任自己沈入黑暗之中。
而這一夜,劍心罕見地不再噩夢連連。

*

清晨時分,劍心自然而然地醒來,他已有很久沒像前夜這般好好休息過。披衣起身,他垂首望去,薰就躺在他腳邊,半睜一雙清藍的眼,白生生的面孔之下是委地的長髮,花瓣樣粉潤的唇透出一種孩子般的天真。
劍心目不轉睫地望著,半晌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薰的頭髮,正欲喚醒她,女孩卻立即撲閃著彎長的睫毛開口發問:「劍心你不睡了嗎?」一副殊無睡意的形容。
少年失笑,他竟然將她當作普通女孩來看了。忽然想起一事,他屈起手指去彈女孩的額頭,問:「你不把頭髮整理一下嗎?這樣像什麼樣子。」
「我一直都是這樣啊。」薰起身看他,一邊說一邊搖頭。
「好吧。」劍心扶住額頭,心道自己就是問了一句廢話。他伸手拍一拍自己面前的榻榻米,「……你過來,坐這邊。」
少年恰好摸到一根自己用過的深藍髮繩,傾身順手勾過來咬在嘴邊,手法磕磕絆絆地梳理起薰的黑髮來,梳齒一滑便到底,幾乎握不住,抬眼就看到她有兩個小小的髮旋。其實他也不太會擺弄別人的頭髮,最後也只能依樣照葫蘆地給薰扎了個高馬尾。
「好了。」少年對自己的成果頗為滿意,摸著下巴左右端詳了一陣,正準備尋一面手鏡來讓跪坐在他身前的薰自己瞧一瞧,這時候紙門卻突然被推開了,兩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旅館的女侍阿菊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
「不好意思,我是來打掃房間的……」阿菊捂住嘴巴,邁著小碎步迅速後退,旋即蹬著木屐轉身跑開。劍心並未錯過女人眼中一閃而過的興奮光芒,不堪其擾地閉上眼睛長嘆一聲。這下可好,不出一刻鐘,緋村拔刀齋帶了個女子回來過夜的消息就要傳揚得人盡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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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斛春
2020-04-19

「她這是怎麼了?」眼前烏潤的髮束搖漾不止,似花非花的清香在少年的鼻尖零星地浮動。安然跪坐的薰倏忽挺直脊背,半側過臉來朝無可奈何的劍心發問。她有問不完的問題,對整個世界都好奇。
劍心卻不回答,他如今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想找一面手鏡來卻遍尋無獲,環顧房間四周唯有一片雪洞也似的空冷,聯想起方才之事,心中愈發叫苦,只覺今日開局就十分不順。
他不太開心地咬了咬輪廓飽滿分明的下唇,思索片刻便立起身子,幾步繞到薰的面前,探手向腰間一握,將全刃刀拔出七分。只聽錚然一聲清鳴,冷澈的刀光宛若流水一樣漾開,薰像是聽到什麼召喚,瞬間繃緊身體,剔透的目光陡然間沈靜凌冽起來。
可是下一秒,她看見鏡子一般細長明亮的刀身里映出了藍眼睛紅衣裳的少女,著意梳攏的滿頭黑髮在腦後輕輕地搖晃,散發出青春活潑的氣息。她知曉他的用意了,站起來,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朝他撲過去,歡喜地伸出手臂摟住劍心的脖頸。少年怕傷著薰,手忙腳亂地收刀,女孩的嘴唇幾乎要貼在他的鎖骨上,胸口處的馨香和柔軟無論如何也無法忽略。
「真好看呀,我很喜歡。謝謝你,劍心。」
心跳聲越來越響,臉上也一陣陣發熱,劍心胡亂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將薰稍微推遠一些,想瞪起眼睛訓斥她幾句吧,心裡又怪不是滋味的。她是真的完全不懂男女之別所為何物,一心一意地依賴和信任著他,反倒是他被她無意間做出的親密之舉弄得狼狽不堪了。劍客的定力都到哪裡去了呢?
說到底,大名鼎鼎的人斬拔刀齋,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從未經歷過男女之情的少年郎呀。而他的刀,剛剛獲得人身不久的女孩,也只學會了用最直白沒有分寸的方式對喜歡的人表達喜歡。
不過現在的他們對這些事情都還是不大明白的,喜歡呀愛呀,其實自然而然就會懂了,也不需要過分著急。所以劍心此刻也不過是迷茫了一陣,便端正起臉色對薰說道:「不,不要鬧了。安靜些,我帶你去找桂先生。」
女孩聽他這麼一說,也就不再亂摸亂動了,乖順地將自己的手擱在少年的掌心裡,任由他拉開紙門,領著她向外面走去。陽光很好,溫暖豐沛的金色河流從天上一直流到兩個人的腳下,緊緊相牽的手滲出些微的汗,院子里的好些人都看了過來,她能聽到他們發出小聲的驚嘆,還在低聲地笑著。
「那是拔刀齋?嘖嘖,還帶了個小相好。」
「哎呀,挺漂亮呢,真是艷福不淺。」
「人不可貌相啊,那個冷冰冰的拔刀齋也會找女人!」
劍心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不要和這群輕浮的傻瓜計較……他反覆告誡自己不要衝動,咬緊牙關往桂小五郎所在的房間走。最近他常在小荻屋,藩邸那邊有高杉晉作坐鎮,倒也無需擔心。倒是飯冢不知死活地做了出頭鳥,走上前來作勢要搭上少年肩膀,被他上身一偏嫌惡地躲開。
「厲害啊緋村!不聲不響就搭上個小美人!」飯冢閉上一隻眼睛,笑得齜牙咧嘴,「你說說,那個的滋味如何呀?」
回答他的只有刀子出鞘的清脆聲音。飯冢十分乖覺,哪裡還敢對上劍心羞惱得布滿殺氣的臉,慌張舉起雙手擋在胸前,連滾帶爬地退出一尺開外,「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緋村!有話好好說別動刀啊——」
一眾閒極無聊的長州藩士立馬作鳥獸散,凡是觸及少年迸出的那一股強烈劍氣的人,輕者色膽消失,重者兩股戰戰。眾人無不後怕地撫著胸口,再不敢抓住這難得機會調侃緋村拔刀齋一句了。他們怎麼就忘了呢,眼前這個十四歲的少年纖細一如女子的手下,曾有多少場腥風血雨席捲京都街巷。他就算是沈浸在睡夢中,也是能夠暴起殺人的。
少年利落地收刀入鞘,輕哼一聲便要走開,桂小五郎的聲音卻在這時候響起來:「一大清早就這麼有精神,是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一眼望見站在院中的劍心和他牽著的少女,桂小五郎覺得很有趣般眨一眨眼,然後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看來確實有好事呢。」

*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身為老練政客的桂小五郎,就是這樣一位人物。觀其相貌,可見雙眼細長柔和,嘴角天然彎勾。他雖然是「長州閥」的巨頭之一,交談之中卻能輕易地讓人失去戒心。
於和室內手注香茗,裊裊茶氣在眼前輕柔地懸浮,桂小五郎率先捧起瓷白湯吞呷上一口,目光越過杯緣打量著跪坐在對面的二人。
緋村一貫如此,垂著細密的睫毛盯住碧綠茶湯不說話,倒是那女孩抬起眼眸毫不畏懼地與自己對視,目光如同迎著春光蹦跳到這世上來的小獸。不過很快她就被掌中湯吞的燙熱奪取了注意力,她看起來像是體溫偏低,便有些捧不住這一杯茶,只顧埋著頭呼呼地吹氣。
少年見狀便不聲不響地將自己涼好還沒來得及喝的茶水擱在桌面上,直接拿過女孩手中的那一杯喝著。女孩摸了摸耳垂,就捧起少年的茶杯小口啜飲,顰蹙的雙眉頃刻舒展。
「茶梗立起來了呢,果然是吉兆。」桂小五郎收回目光,低頭望著輕微搖晃的茶湯含笑說道。男人頭也不抬,隨意地繼續說下去:「緋村你來找我,是為著這位姑娘嗎?」
「是的,」少年的表情嚴肅而認真,他深深伏下身去鄭重地行禮,「桂先生,她名叫……神谷薰,是我從小訂下的未婚妻,如今家道中落無依無靠,才上京來尋找我。請您允許她在這裡暫住一陣。」
薰的姓氏當然是少年胡謅的,身世也一樣,但他也想不出比這更穩妥的辦法了。倘若告知桂小五郎薰本是刀劍化靈,她和自己恐怕都會被旁人當作怪物對待,倒不如將錯就錯坐實薰普通人的身份,恰好也能解釋二人為何同居一室。只是委屈了她。
聞言桂小五郎挑了挑眉,看向緋村身旁兀自跪坐不動的女孩。她的確年少貌美,只是那副天真無邪的神態中隱約流露出刀刃一般令人顫慄的狂氣,不似尋常女子。他心生疑竇,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對緋村溫和笑道:「原來如此,這有何不可,便讓薰姑娘和你同住便是。」
「那就多謝桂先生了。」少年起身坐回原位,竟然淺淡地笑起來,蒼白無色的臉頰泛起紅暈,道謝的聲音里帶出一點稚氣的鼻音,整個人都鮮活生動了許多。桂小五郎一時有些驚訝,緋村是真的很高興,從他方才對待那少女的溫存態度來看,他確鑿無疑是動了真心。
罷了,就算這女子來路不明又如何。緋村既然想要她,自己又何妨做個順水人情——即便他認為她並非能夠壓制緋村發狂衝動的絕佳刀鞘。但她讓他意識到了幸福的存在,這就夠了。
桂小五郎擺了擺手,對少年說道:「緋村你不必言謝,不過小事一樁罷了。」他的口吻忽然一變,宛若慈愛的父輩,「看到你也有喜歡的人了,我很高興,而且男女關係與思想主張無關。」言下之意,自己絕不干涉自由戀愛。
緋村錯愕地看著一秒就與那些浪子狂徒無異的桂小五郎,抬手扶住前額遮住漲紅的面孔,虛弱無力地質疑一句:「長州藩的義士……原來都是這樣輕浮的人嗎……」
「瞧你說的,我也有幾松啊。」桂小五郎一本正經地回答,看著緋村一副有苦說不出的表情心下卻暗暗發笑。「好了,你也去忙吧,」他溫聲對少年說道,後者聞言立刻起身告辭,低聲道一句多有打擾,帶著那名為薰的少女離開房間。
獨留桂小五郎一人坐在桌旁,茶水已涼,他毫不在意地端起來喝一口潤潤喉嚨,眉頭如雙峰高高蹙起,橫亙於因思慮過度早生皺紋的額間。
「薰嗎……不知道這一枝零陵香,能否成為治癒緋村的一味良藥呢。」
緋村的心地如今依舊純潔,手上卻終究是染上了血腥。本可以成為稀世劍豪的他,現在卻淪落為一柄鋒利無度的利刃。若是緋村甘心揮刀殺人不問是非,或許還不會如此撕裂般痛苦。然而他走上的這條迷途,早已與自己誠摯的理想和樸素的正義漸行漸遠。
桂小五郎是個老謀深算的政客不假,然而他現在也不過是個年過而立的熱血男兒,同時也對這位年紀幾可做自己兒子的少年志士懷有關心和愧疚。所以即便他察覺緋村的說辭多少有些紕漏之處,也選擇性地忽略過去。
說起來,他也有很久沒有見過幾松了。下次去游郭舉行集會的時候,便和她說說這件事吧。

*零陵香:又名薰草,是一味具有祛風寒,辟穢濁功效的中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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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露花影
2020-04-19

師走月,細白的雪珠像是無香無色的花朵,在幽涼的風中流轉,棲息於肌膚上時,頃刻間便會熄滅。眼看著年關將近,大晦日已經到來,人們紛紛在家門前掛起精巧的注連繩,擺上青翠成雙的門松。搗年糕的聲音陣陣響起,伴隨歡樂的吆喝聲傳遍了街市町巷。
過了這一年,劍心就十五歲了,也到了應該行元服之禮的年紀。少年五官生得山明水秀,面部輪廓還沒有完全長開,雖然人斬生涯多行修羅之事,但他一笑起來就又從紅蓮業火場回到了人間。即便作為護衛時必須要在祇園或先鬥町那種地方出現,他也只是默默地喝著酒,連二人靜的優美舞蹈也不能讓他抬頭欣賞,更別提花枝招展的太夫了。
有人笑他是不懂京都女人妙處的毛頭小子,還有好事之徒專門開了盤口,誰能成功把緋村拔刀齋帶到祇園那裡跟遊女睡上一覺就算贏。桂小五郎也聽說了這事,到底只能好氣又好笑地揮揮手,隨他們去吧。
不過他也曾忍不住和幾松說過:「緋村現在簡直清冷得不像凡人,說他隨時都能含笑赴死我都信。」

話音未落,一把銀扇就輕輕敲在桂小五郎肩膀上,他不禁「哎喲」了一聲。側頭看去,幾松美麗的臉上浮起一絲戲謔的笑意,操著動聽的京都口音柔柔說道:「何必擔心緋村君呢?那孩子不過是不願輕率留情罷了,他啊,對待感情怕是出奇的認真。」原是三本木藝伎的她,猶擅體察人心,這一次也並未出錯。
所以當這一次桂小五郎來到他們位於木屋町池上的屋敷,對幾松說緋村有了個年紀相仿的未婚妻時,幾松果然驚訝地抬袖掩唇,笑道:「究竟是什麼樣的姑娘才能讓他如此傾心呀。」幾松心裡剛剛升起幾分好奇,桂小五郎便笑著對她說道:「這次聚會上你就能見到了。」
「容貌倒是不錯……」桂摸著下巴,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露出一個溫和又無奈的笑容。「就是性情太過天真,緋村根本拿她沒辦法。」

*

京都的長州藩邸前門面朝河原町,後門就對著木屋町。故而這裡便如同長州志士們的城下町一般,看不見的尊王攘夷之旗於此地飄揚不息,幾松寄身的吉田屋就在一條不起眼的舊巷里。事實上去年幾松已經恢復自由之身,但這件事只有幾個人知道,在外人面前她仍作藝伎裝束,以便周旋於武士之間伺機取得情報。
撩開濃紺色的暖簾踏進屋內,一股溫熱之氣立刻包裹住周身,說不出的舒適自在。薰是第一次跟隨劍心來到這裡,又見到這麼美麗的女子款款相迎,一時間竟略顯出幾分羞怯來。幾松見了她卻很歡喜,牽著薰的手笑得溫柔明澈。幾松如此熱情,薰不忍推脫,便跟著她往內室去了。
和幾松待在一處,他也能放下心來。劍心無言地目送著兩個女子相攜而去的身影,努力忽略心下一絲不應出現的失落,陪同桂小五郎一同離開。房間里還有兩位長州之傑在等待著他——正是高杉晉作與久阪玄瑞二人。歷史總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如車輪滾滾碾去。

*

「劍心你真的有點重……」努力將少年的一隻胳膊抬到自己肩頭,薰略有些吃力地拉著他走,今夜他飲了不少酒,不動聲色地醉了。但他即便是醉酒也頗為乖巧,只是默默地隨著她走在回到房間的路上。雪光耀眼,連燈籠也不必費心點起,迴廊上散發出櫸木新鮮的香氣,每踏上一步發出的聲音都十分清晰。
好不容易引著劍心回到他們兩人共同的房間,薰不意間微傾身體,劍心便跌坐下來,從懷中落下一個物什,掉在榻榻米上發出一聲輕響,還空轉了幾圈。
「這是什麼啊?」她不禁低呼一聲,兩眼睜得溜圓。
少年醉後的雪白麵頰浮起一絲紅潤,連薄薄的嘴唇都聚起比平日更濃的血暈,在行燈的光下有種冷冷的俊秀之色。他若有所感,倏地打開了緊閉的話匣子,罕見地說個不停。
「……你說這個嗎?是我爹做給我的陀螺,嗯,用鞭子抽一下就能轉很久那種。」
她不禁蹲下來,好奇地拿起那個木頭做的小玩意兒仔細端詳。它有她掌心那般大,頂部是光滑的圓形,越往下越尖,中間塗著一層黯淡的紅漆,末端用心地嵌著一顆磨得光滑的鐵珠子。
「他的手真巧。」
聽到她的誇獎,他似乎比自己被誇獎了還要高興,彎起眼眸點了點頭,聲音微揚:「我爹他是村子里最勤快的人……他地種得很好,也會做木工活。」
「我沒有和你說過吧?我從前住在關西的一個村子里。那裡有很多人都姓緋村……你問為什麼?我想,大概是這裡的女人世世代代都擅長織染縐紗。有句話說,‘雪是縐紗之母。’那些縐紗鋪在雪地上晾乾,據說穿在身上能避暑氣,所以貴人們都喜歡拿它製作夏衣……」
「縐紗穿在身上真的會感到清涼嗎?」她問。
他搖搖頭,唇邊划過一道弧線,眼睛卻沒有笑意。
「我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那些縐紗都當作捐稅交上去了。縐紗貴,我們穿不起。」
男孩子的眼睛在夜裡靜靜地燃燒著,六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里飄散一絲柔淡的酒香。有那麼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酒勁大概上來了,他開始覺得頭疼,不禁伸出指尖抵著太陽穴揉了揉,然後慢慢地說下去。
「後來呢?」
「後來……後來洋人進到這裡,應該是從那時起錢就不那麼值錢了。那時候我不樂意幫娘乾活,總在山裡玩,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沒有得上瘟疫吧……可是爹和娘都得上了,大哥和妹妹也得上了,很多人都得上了。」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喉嚨里像噎著血塊般發重發痛。
而他還在自顧自地說著,少年散著頭髮敞開衣衫躺在藺席上,眉頭怎麼撫也撫不平,眼睛里像是汪著破碎的星光,閃閃發亮。
「然後很多人都病死了。死的死,逃的逃,很快村裡就只剩下走不動的老人和幾個小孩子……我被人販子牽走了,有三個比我大的女孩也在那裡。霞,茜,櫻……她們總挨鞭子卻還是對我笑,我是男孩子,所以我要保護她們。」
「可是她們都被強盜殺死了,我沒有辦法保護她們……是師父救了我,教我劍術,然而死掉的人再也不會活轉來了。」
「那時的你,是不是還不叫劍心這個名字?」
聽到這句話,他微微一愣,良久之後點一點頭,回答:「是啊,九歲之前我是叫心太的......是師父給我這個名字,但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的名字是劍客才會有的名字,而心太對你來說,可能還是太溫柔了。」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堅硬而冰涼,「的確是劍客才會有的名字。師父只希望我在山上好好練劍,其他什麼都不要管。曾經的我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可是有一天,我偷偷下山玩耍,卻在街上看見一個武士當街砍下了一個乞丐的頭——就是因為他的手弄臟了他高貴的褲腳。」
「為什麼......為什麼他可以簡簡單單就殺死一個乞丐,他不該對著那個人乞討嗎?武士是沒有錢生氣到要殺他嗎?可是憑什麼?」
這也許是身為刀劍付喪神的她第一次對「斬殺」這件事提出質疑,抑或是他神情聲音中壓抑的憤怒感染了她。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不為什麼,武士很久以來都有‘切捨御免’的特權。」他冷冰冰地笑著,「只要武士覺得町人或平民冒犯了自己,那麼就可以將他們隨意斬殺。」
「後來回到山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天亮的時候我想得很明白了,我要下山,就算師父不認我這個徒弟也沒有關係。我想用我的劍,我的力量去改變這樣一個爛透了的時代。」
「對於那些高貴的大人們來說,我的村子消失了,只不過意味著沒有縐紗來給他們製作夏衣。對於那個殺死乞丐的武士來說,一個人的頭顱砍下來了,只不過意味著他的寶刀染上了賤民的臟血。如果只有一群人吸著別人的血獲得所謂的幸福,其他人都不被當作人對待的話,那這種時代,不要也罷。」
「我想要一個四民平等的新時代......一個人人都能歡笑幸福的新時代......所以我願意為此殺人......不惜一切代價......」

*

也許是因為喝了許多酒的緣故,今夜的劍心說了很多很多,說到最後他閉上眼睛,竟然醉得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少年沈睡的臉龐神思無邪,在她的面前毫無防備,一束燈光停在他烏黑的長睫毛上,略微深陷的眼窩映出錯覺一般淡薄的陰影。他在夢里無知無覺地微笑了。
像是獨自一人躺臥在開滿雪白蘆花的蘆葦蕩里,河水清涼的味道一陣一陣地湧過來,白身黑翼的美麗鳥兒在夕陽沈沒的地方拍打著寬大的翅膀,發出一聲聲低沈的悲鳴。
雨突然從天空無拘無束地降落下來,打在他的臉頰和赤露的胸口,還有咬得綻出鮮嫩血色的嘴唇。雨水嘗起來有一股咸咸澀澀的味道,像是誰止不住流下的眼淚。
他睜開眼睛,夢境散去了,隨之而逝的還有潺潺的雨聲。
新年的鐘聲遙遙地響起,一聲接著一聲。餘韻不肯散盡,在耳邊悠長地回旋。和紙捻燈只點起一盞,被鐘聲驚得搖晃起來,投下的暖黃光暈猶如漣漪一般盈盈蕩漾。房間里薰滿水蓮花清淡的香。
少年枕著一頭晚霞般的長髮,緩緩睜開眼睛,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彷彿凝睇一場浮夢,沈積在金色虹膜之下的深雪消融,蓄成一汪溫潤朦朧的水澤。
「你怎麼哭了?」
她愣愣地看著宿醉未醒的他,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著他說過的那些話,就流下眼淚來了。
「也許,是因為你吧。」
「……」
他的嘴唇一張一合,說了一句什麼。她聽不清楚,就向他俯下身去,鼻尖快要碰上他的鼻尖。女孩子的眼睛清麗迫人,藍得像他尚未見過的海,八重潮風自海上吹來。
心神飄忽的那一瞬間,彼此微張的雙唇若即若離地觸碰。好似櫻花掠過水面的剎那,稍縱即逝的溫度氤氳開來。

過近的呼吸,過近的你。

少女像被晴空霹靂劈到一般怔住了。她初次意識到自己原來真的有一顆人類的心,而現在,這顆心正在急促地跳動。她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飽滿潤澤的唇,胸口深處隱約萌發出奇異的疼痛感,又甜又苦的情緒微妙地滋長。
在一百零八次的鐘聲里,少女任憑胸中強勁響起的心跳一明一滅,在記憶中一點一點讀出了那個人的口型,意識到他說的那句話是:
「你不要哭。你哭了,我也會難過的。」
然而她的淚水卻因為這句話再一次落下來,難道是他太過溫柔了嗎。
這一年已經過去了。
在他的夢里,在她的眼淚里,在京都的鐘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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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 有所思
2020-04-19

「塵世戀戀難捨,今宵惜別情長。
去情死,猶如無常原野路上霜,步步臨近死亡,夢中之夢才淒涼。
天將曉,鐘聲斷腸,數罷六響剩一響,聽罷第六響,今生便埋葬。
寂滅為樂,鐘聲飄揚。」

似睡非睡之間,少年的耳旁時時旋繞著幽微的歌聲,流溢著清淡的惆悵。仔細聽來,原是一曲侘寂非常的淨琉璃,也不知是樓上哪一位輾轉未眠的女義太夫,正用悲切的聲嗓自彈自唱。
酒意將盡未盡,他的頭腦仍有些昏沈,不由得撲閃了幾下濃重的睫毛,試探著動了動發涼的指尖。一件染滿櫻花的西陣織羽織覆蓋在身上,鼻端聞得見一縷幽然若夢的清香。
胸口敞露出的小片肌膚感觸溫暖而濡濕,劍心回過神來,發現薰正伏在他胸前安靜地闔著雙眸,面容清透,眼睫猶如新墨一般潤澤綿長。她分明是凶劍所化的付喪神,卻輕靈皎潔得宛若自俳句中擷取下來的澤畔螢火,抑或是滴落在水上的月光。
你是因為我才哭了嗎?絲絲浮游的晨光中,他向少女的臉頰伸出手去,以指腹耐心地擦拭昨夜留下的淚痕,溫柔得像是流連不去的親吻。此情此景,如夢亦如幻。

*

昨晚他不慎喝得大醉,終究還是對她說出許多自己的心裡話。或許他不應該對她講述這些塗滿了血淚與悲苦的過去,然而他實在忍耐不住。因為只有她會認真聽他說話,也只有她一聲聲喚他劍心,把他當作普通人來依靠信賴。
劍心沒有告訴薰的是,曾經的他最無法忍受的場景,便是有人在眼前悲慘死去,而自己無計可施。名為心太的九歲男孩,空有悲憫弱者的心卻沒有力量。而如今十五歲的拔刀齋,雖然已經習得萬人難敵的劍術,卻連一個人的生命都無法守護。
他不是不清楚,有多少同伴和敵人都對凶名赫赫的自己又怕又恨。也不是不明白,在別人眼中緋村拔刀齋也許不過是一柄趁手的利刃。但縱然如此又如何。過於年輕的人斬咬緊牙關想著。已經把性命交托給時代的人,早就不在乎這麼多了。
可是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多少次了呢。殺人奪命以後,站在自己親手製造的修羅地獄中央,劍心總會短暫地失神。替天行道,仗劍殺人,發狂似的正義他還要行使多久?人人獲得幸福的新時代,是否真的會如期到來?歸根結底,他也只有十五歲罷了,一顆心絕非無情鐵石,胸中滿腔熱血從未冷卻,如何不會迷惘,怎能全無哀傷。
幸好還有她陪在他的身邊。
每一個執行過天誅的夜晚,她都不離他的左右,不由分說地握緊他的手,希望至少能傳遞一絲溫度。她的確對他說過,自己是刀,不很清楚人類傳達情感的恰當方式,可是她的眼神卻投射出真切的溫柔與心疼,就算尚不自知,也足夠溫暖他的心。
她用來束緊頭髮的淡藍色髮繩不知何時已散開來,純黑與赤紅纏繞在一起,彷彿今生今世都不會分離。薰的髮質極好,滿滿抓一把握在手心裡,就像是細雨織成的絲緞,說不出的清涼柔滑。他又憐又愛地凝望了她好一會兒,最後情不自禁地將那烏髮貼在唇邊。
這一次她卻沒有像曾經那樣立刻清醒過來,少女綿密的呼吸維持著不變的節奏,掠過他散亂的鬢髮,給人一種無限安寧的感覺。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吧,與他相處的這段時間,她已經越來越像是普通的女孩了。少年暗暗想著,不禁微笑。彷彿他還是偷吃到糖的小男孩,含著滿口的甜蜜,卻又藏著掖著怕人知道。
成為人斬的少年已慢慢覺察出愛情的初次降臨,由刀劍化生而來的少女,也在不知不覺中逐漸獲得近似常人的七情六慾。此時此刻,任誰也無法確切地知曉,這二人的命運,早已如真夜中流光宛轉的月影一般步步偏移,無聲亦無息。

*

新年伊始,去神社參拜一番必不可少。為取感懷舊歲,祈福來年之意,許多人甚至會在大晦日夜裡就等候在拜殿之前。木屋町附近最有名氣的大社便是祇園神社,劍心和薰就選擇來到這裡進行初詣。
穿過無言矗立的朱紅色鳥居,二人屏聲靜氣,並肩走在青石板鋪成的參道左側,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早春的晨風清潤異常,不斷拂拭少年少女的發梢,參道悠長得像是古老的歌謠,滿面喜色的行人不時走過他們身邊。他忽然覺得,就這樣兩個人一直走下去也不錯。
在手水捨那邊洗淨了雙手又漱過口,兩人繼續向著拜殿走去。蹲踞在入口兩旁的兩尊狛犬石像嘴巴左閉右開,形貌凶惡威嚴。薰不久前才被狗追攆過,見到狛犬也如驚弓之鳥一般,倏地躲到劍心身後,只露出一個頭戰戰兢兢地觀望。少年失笑,拍了拍那個毛茸茸的腦袋安撫道:「不過是石像,別怕。」哄勸半天才把人哄出來。
新年第一天,來到此地參拜的人很多,劍心和薰足足排了一個時辰的的隊才輪到他們。自神前垂下的鈴緒輕盈飄蕩,二人站在拜殿前分別將賽錢投入賽錢箱,搖罷銅鈴後深深拜過兩次,清脆的拍掌聲中,他們在神前靜靜合起雙手。
離開時他們再次鄭重地向神明鞠躬行禮,走出一段距離後薰忍不住詢問少年道:「劍心,你許的願望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聞言劍心也不避諱,抬頭望向碧藍的晴空,任憑話語散落在風裡。
「我希望戰爭快點結束,幸福的新時代能夠到來,大家都可以在陽光下無憂無慮地歡笑。」
「好了,我已經說出自己的願望了,」劍心側過頭望著她微笑,溫聲問道:「那你呢?」
薰眨一眨眼,示意他稍稍低下頭。然後她忽然傾身過去,附在少年的耳邊輕輕地對他說道:「你總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但你不可以把自己給忘了。所以……我只想為你祈禱幸福。」
剎那間,她在少年金色的雙眼中看見春天正無窮無盡地向自己湧來,少女映於其間的面影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注視著她,伸手將她微顯繚亂的鬢發順至耳後,認真而溫柔地回答道:「薰,謝謝你。」

*

參拜完畢後,薰很想去抽一次神簽測試下這一年的氣運,劍心對此事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便也跟著她去了。兩人一前一後搖過籤筒,拿到屬於自己的神簽之後,薰率先興味十足地將其展開,看了半晌卻為難地皺起眉頭,最後只得拉了拉劍心的衣角,求助道:「劍心,你能幫我看看這神簽上寫的是什麼嗎?」
「這上面寫的是和歌。」劍心一面接過薰的神簽一面答道,旋即流暢地念出聲來:「難波灘上蘆葦短,片刻相逢片刻闌。歲月無端空等逝,飄零此世不多年。」他越念越有些躊躇,再看簽頭處,寫的是「小吉」二字,附有一句話是:久候必歸。
「沒有什麼不好的意思。」他想了想,最後還是對薰說道,「就是說你今年財運不錯。」
薰聽他這樣一說,果然高興得在原地轉了兩圈,滿面笑容道:「那劍心你的呢?」
「我的啊……」劍心將她的神簽還回去,轉而看了看自己的籤文,只見簽頭上寫的卻是「中吉」二字,仍是一首和歌。少年瞟了薰一眼,便輕聲念道:「急流岩上碎,無奈兩離分。早晚終相會,憂思情愈深。」附有四字為:否極泰來。
「看來劍心你今年的運氣會很好呢!」薰笑得滿目明媚,瞳仁像是陽光擦洗過一般清澈明亮。
「但願如此。」劍心點了點頭,眉間卻掠過一絲憂慮的陰影。

*

「話說回來,劍心你連和歌都會,好厲害啊!」
走在回去的路上,薰一邊搖晃著掛在手指上的御守,一邊高興地說。剛才劍心也不知是怎麼了,一定要給她求一枚御守,說是可以保平安的東西。而她只覺得這個方形的小錦囊精緻漂亮,薄紅梅的底色上用淡金絲線細膩繡著飄落的椿花。薰並不覺得自己會遭遇危險,她有保護自己的能力,笑著說劍心太愛擔憂。
「不准玩御守,弄丟了怎麼辦?」劍心卻不回答少女的問題,卻責備地瞪她一眼,索性拿過御守來,親自蹲下身去將它牢牢掛在薰的腰間。薰慌忙點著頭應承下來,心中卻一片溫暖。
「和歌啊……其實我也只是稍微知道一點,還是師父逼著我背下來的。」
劍心回憶起山中的生活,不禁露出懷念的笑容來。
「以後如果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師父吧,他應該會很喜歡你的。」
「好啊!」
就這樣,兩人在文久四年的第一日,做下了通往未來的約定。

*

春未及歸去,櫻花逡巡而開遲。空氣里盈溢著深淺不定的花香。輕紅薄粉濃淡相宜,京都輪廓清雅的棟棟瓦葺屋敷,穿過城區的一道又一道河川,都隨著四處揚散的輕盈的粉紅的花瓣,溢滿了讓人忍不住靜靜綻放微笑的氣氛。
這個季節的笑影,藏在高遠又清麗的,京都的天空里。
薰抬頭著迷地看天看到脖子發酸。
春天來了,劍心時常放她獨自一人出去走走,怕她總呆在自己身邊太無聊。然而少年不知道的是,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最快樂。
沒有天誅任務需要執行的時候,他會更愛笑一些。天知道她有多喜歡看到他的笑容。
劍心看不到這樣的天空,實在太可惜了。說起來他每次出去,都帶著邊沿很寬的鬥笠,根本看不見的吧。
薰今天出來是要找涼介玩的。她喜歡與人類的小孩在一起,他們身上的氣息很純淨,他們的眼睛和笑聲帶著一種晶瑩的天真,這些都吸引著在血氣里浸潤很久的她。
最近薰越來越反感刀刃觸及血肉的感覺,她覺得自己變奇怪了。
聽涼介說,他是家裡的第二個男孩。他有一雙明亮的棕褐色眼眸,性格靦腆友善,最愛吃芝士饅頭。別的小孩都害怕薰,見到她就會怪叫著迅速跑開,弄得薰十分失落,但涼介願意陪她玩。兩人一起踢毽子,拋石頭,甚至還會拉上劍心一起。薰還記得劍心聽她說時滿臉無奈卻又不好拒絕的模樣,但最後他還是來了,和他們一起開懷大笑。
她問涼介為什麼,他摸著腦袋,臉頰紅紅的,笑得有點難為情。「薰姐姐不是壞人。」
鴨川令人神清氣爽的風撩起薰淡藍色的發帶,綿綿的流雲彷彿撥慢了流逝的時間。涼介托著臉望向遠方,男孩的表情有些寂寞,低聲說:「父親最近總在晚上出去,說什麼京都不安全,必須要巡邏。」
薰看得不忍,於是獻寶一樣給涼介展示他們以前就商量著要扎的風箏。
這風箏還是劍心幫她扎的呢。開始他怎麼也不肯做這種「無聊又幼稚的東西」,最後還是在薰的請求下答應下來。劍心的手很巧,或許這也隨了他的父親吧。這只風箏扎得牢固又漂亮,她試放時飛得十分之高。
「薰姐姐,緋村哥哥真的好厲害,我想他一定是很好的人!」
「就是就是!謝謝你啊涼介,回去我就告訴他!」
孩子就是孩子,不一會兒也就忘卻了小小的煩惱。
兩個人輪流扯著風箏的線,在鴨川的長堤上不住奔跑。少女和男孩的笑聲灑了一路,陽光粲然的金色都凝聚在他們無憂無慮的瞳眸里了。僅僅這一瞬,一切都是這麼美好。
掃興的是黃昏時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染成粉色的無盡街景,被突如其來的春雨濡濕。被雨打濕的層層緋紅櫻花,映著毫不退縮的明澈日光,晶瑩透亮的很有些夢幻之感。沒辦法,兩人也只好分手回家。
「這雨,大概是是狐狸嫁女兒了吧。」
「對了,薰姐姐,明天我們再來放風箏好嗎?」
「嗯......可以!」
「我們給風箏系上小鈴鐺吧!叮鈴鈴,會很好聽的!」
「涼介,你真聰明!」

*

霞捲雲明血色氤氳,投下深重的暗金光暈。薰沿著街道走去,收起傘,她就在小荻屋門口看到了等候她許久的劍心。少年微微上挑的眼露出她所熟悉的冷澈神色,指間漆黑的信封團成一團。
「今晚,該我們出場了。」
一場雨讓街道十分濕滑,空氣柔潤清新。她的心,被隱隱席捲而來的不安揪緊。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長州派維新志士,緋村拔刀齋。」
「雖然我們本無私仇,但為了新時代,只好要你們死。」
刀刃一揚抵住那人斜砍的一刀,力道不小。其他兩人劍術平平,倒是不足為慮。
最後一聲悲鳴未及發出便噎在喉嚨里,男人痛苦地伸出手亂抓。另外兩具屍體已不再垂死掙扎。
劍心似乎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後補上了致命的一刀。
重新靜下來的街道,死一樣的寂靜。少女出現在收刀回鞘的人斬身旁,不忍再看死者一眼。
轉頭一霎,她忽聽見「叮鈴」一聲響。
那是清脆悅耳的......鈴鐺聲。
一隻金色的小鈴鐺從男人懷裡滾出來,落進他手邊的一灘血泊中。閃亮光滑的表面上,沾滿了鮮紅的血液。
「我們給風箏系上小鈴鐺吧!叮鈴鈴,會很好聽的!」
「父親最近總在晚上出去,說什麼京都不安全,必須要巡邏。」
「薰姐姐不是壞人。」
男孩子天真無邪地笑著,臉頰透出健康的紅暈。
心跳聲變得無比清晰,激烈的刺痛襲擊了她。她突然失去了站起來的氣力,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蜷縮成很小的一團。大雨沖散的菖蒲花香,忽然間無比濃郁起來,少女的眼前一片空蕩。
在鴨川的風裡自由飛翔的風箏,墜下去就不可能再放起來。
對不起.....涼介......姐姐是壞人......
「薰?!你怎麼了?」
是我,奪走了你的爸爸......涼介......
京都的長街開始緩慢地旋轉,搖撼刀心的痛楚一陣陣撕扯著她。然後眼中所有圖景紛紛破碎在地上,僅有劍心的臉還算清晰。薰從未如此疼痛過,也從未如此悲哀過。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次斬人之後劍心都要一次次清洗雙手。
「好痛......」
然後她就忘記了身處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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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 想之川
2020-04-19

她隻身站在滔滔不息的河流里,及膝的川水質地清涼而柔脆,像是漆黑的琉璃,由東往西一刻不停地淌去。紅山茶與白山茶,彼此重迭著漂浮在水面上,隨波逐流經過少女的身邊,宛若明笛自六孔中瀉出的雅樂,縱使杳然遠逝,餘韻卻徘徊綿郁。
順流而下,抑或逆流而上。惟她一人不知應往何處去,長留於水中央。
薰迷惘地低首望去,伸出手意欲撫摸那些無所憑依的花朵。它們開得那般奮不顧身,彷彿大簇鮮潤晶瑩的火焰,下一瞬卻繞過她的指尖,簌簌地漂向遙遠的彼方。
少女垂下眼眸定神觀看,卻發現任憑水面如何明淨,其間也倒映不出自己的分毫形影。她甚至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唯有煎絞在心口的一股痛楚輪廓愈發清晰。
說起來,曾經的她還未能化出人形,不過是全無實體可言的器靈時,不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嗎?在幽昧與渾沌中沈浮難定,睡去又醒來,分不清自己身處白晝還是黑夜。而那個時候,她初次降臨在這個紛亂時代中的時候,鑄造她的人,難道不是為她而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嗎?當時的他如此說道,狂刀利刃,必有其心。這樣的她,配得上他了。
新井赤空目睹她鑄成的那一刻,究竟是懷抱著何等五味陳雜的心緒,才會那樣喜悅又這般悲傷的呢?往日的她,那柄僅有全刃刀之名的殺人奇劍,竟從未生出探求一個答案的意願。然而當少女付喪神被賦予薰這一名字的時候,她便已不止是盛放殺戮的飲血凶刃。
刀只能成為刀嗎?
倘若我們如同人類一般生活,又將迎來什麼樣的終局?
薰忽然想起,她也曾如此好奇地對其餘付喪神詢問過。而他們卻憂心忡忡地告誡自己:刀就是刀,既然因斬殺而誕生,最終也必將因斬殺而敗亡,除此以外便再無其他的路可走。
如果從頭到腳都浸在濃馥的愛里,假以時日,再鋒利無儔的冷兵都難逃鏽蝕殆盡的宿命。可是薰已經體味過令人潸然淚下的溫柔,那是少年人斬慷慨給予她的情意。愛與悲傷正是活著的證明,是他讓她一點一滴感受到何為活著。即便生出人間之情,意味著她必將疼痛得如受火焚,少女付喪神也決然不願松開與他相牽的手。
惝恍迷離中,薰聽見少年呼喚自己的聲音,他所在的方向浮現出一輪朦朧的光芒。於是少女循著那聲音的指引踉踉蹌蹌地離去,一步接著一步,分花拂水,只為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

薰從一片黑暗中醒來時,天色蒙蒙亮,原來她竟已昏睡了那麼久。她緩緩睜開眼,聲音和光線都在半空中輕盈地流動著,生命的氣息重又回到少女的身體里。
障子門被推開,端著藥碗的劍心走進來,腳步著意放得輕若無聲。浸在溫純春晨中的紅髮少年,眉目清秀而肅穆,一舉手一投足都彷彿染上清幽的月色,足以割開她眼前的昏暗。薰目不轉睛地望著劍心的身影,直到眼角略微濕潤,也不願移開目光片刻。
見薰醒轉過來,劍心收緊的下頜線終於柔和許多,於是一手擱下藥碗,順勢跪坐在她身旁的藺席上。他抬手撩開自己偏長的額髮,俯身貼上薰的前額感受她的體溫是否恢復正常。少年乾淨的鼻息灑落在面頰上,她感覺得到他溫熱的眸珠正在眼皮後輕輕地顫動著,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劍心……」
「你不知道你昨晚有多嚇人。」少年直起身子,一面去端放在矮几上的藥一面說道。比起躺在病榻上的少女,他的聲音倒更像是被砂紙擦拭過,質地十分粗糙,眼下也聚著淺淡的黛青,顯然一晚上都沒怎麼合眼休息。
「一聲不吭地就倒下去,一邊發著燒一邊流眼淚。我抱著你,一整晚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他想起薰在自己面前毫無徵兆地傾倒下來,慌忙抱起這人的時候,他只覺得她失去重量似的輕。少女像是被陣雨打濕羽翅的紅蝴蝶,蜷縮在少年的懷抱里,唇形反復描摹著他讀不出的形狀,滾燙的眼淚一股一股流進發際,手裡攥得死緊的是那顆染血的鈴鐺。
「之前你還說自己不會有事。可你這人,什麼時候能讓我放心。」
「對不起。」女孩子眉尾長垂,發聲細細綿綿的,滿心自責又難過,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少年望著她,心頭一陣酸軟,手指緩緩梳理著她烏黑凌亂的鬢發,張了張嘴,最後也不忍再說什麼重話了。這個女孩分明是他手中一把最冷厲的刀,卻總讓他錯覺她是一朵用雎露凝成的月光花。他想要摘下,又不敢摘下。
劍心屈起指節彈一下薰光潤的額角,權作懲罰,然後溫聲對捂著腦門的她說道:「好啦,你也不用再道歉了,先把藥喝了吧。」

*

少女才剛剛鬆了口氣,然而聽到這話,薰面上的神情立即從春暖花開變換為淒風苦雨,馬上就覺得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比起喝下苦澀的藥汁時胃液翻湧般的難受,那又算什麼呢,其實她最怕的就是喝藥了。薰想縮到被窩里負隅頑抗,卻被劍心無情地掀開薄被,還沒等薰反應過來,一隻白瓷碗已經伸到她的面前。
「我看著你喝,不准偷著倒進花盆里。」劍心復又跪坐在薰的榻旁,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表情異常認真。
薰露出滿臉苦相,眉眼都快皺成一團。其實她很想在劍心這裡有骨氣一回,斬釘截鐵地拒絕下來。可是看著少年因睡眠不足而略顯蒼白的面容,她有再多話也說不出口,只得順從地接過藥碗,仰起頭閉住氣息一飲而盡。
黏稠苦澀的藥汁通過喉間,薰一個哆嗦,渾身都開始不自在,卻又不能吐出來,只覺得難熬至極。不過那種強烈的苦味倒是暫時壓下了身體里磨心蝕骨的疼痛,它們如同一捧附著在少女心口的餘燼,幽光明滅時有時無。
劍心看著她一閃一閃亮晶晶,滿眼都是水星星的可憐模樣,嚴肅的表情再也繃不住,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啊……」
醉心劍術,笑起來薄銳的唇角會浮出很深的酒窩,閒暇時喜歡摘下細長草葉為她吹奏一曲鄉謠。他在她面前的時候,幾乎只是個還未過十五歲生日的純摯少年。
少年自袖中摸出一小袋金平糖,這種從葡萄牙傳來的糖果想來很得小孩子的喜愛,薰也不例外,饞它饞得不得了。結果劍心慢慢地就養成了隨身帶一點金平糖的習慣,方便隨時投餵她。
劍心將幾顆橘粉色的星狀糖球倒在掌心上,順勢遞到少女唇邊。薰毫不見外,直接就著少年的手把金平糖卷進口中,紅潤的嘴唇輕輕蹭過他的掌心,羽毛拂過似的癢。少女旋即向他露出醒來之後的第一個笑容,單純而溫和,卻讓他微微有些失神了。
「很甜。」
「你還是笑起來最好看。」

少年一不留神,心中的話就說出了口。直至發覺薰臉頰微紅地望向自己,劍心這才意識到已經失言,羞赧地偏過頭去不願正視少女。也許是為了從自己造成的尷尬處境中擺脫出來,少年隨意地另起話題道:「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呢,那個鈴鐺是有什麼問題,怎麼你看見它會難受成那個樣子?」
然而劍心話音剛落,便敏銳地感覺到房間內的氣氛驟然冷凝下來。他一怔,轉頭去看半晌沒有出聲的薰。於是少年便目睹了少女面上所餘不多的血色瞬間褪盡,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他只覺得心臟像是注滿鉛汞沈重地墜下一寸,語調失了明快,「薰,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其實也沒有什麼。」她輕聲說,抬頭對上劍心憂懼如焚的雙眼,「只是劍心,你還記得涼介嗎?你給那孩子做過風箏的。」
「涼介……」劍心口中若有所思地重複著這個名字,然後點了點頭,「我記得他。」起初他還不明所以,為什麼薰會在這時提起那個男孩。然而心念電轉之間,時光有如退潮般倒流回昨夜他補上致命一刀的那一刻,金色的鈴鐺不合時宜地自死者懷中滾落出來,掉入他手邊新鮮的血泊中。
鈴鐺聲清脆悅耳,冷冷撥動痛楚的弦。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少年的面容忽然如同雪原那樣荒寒。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自喉間滯澀地湧現,「你是說,那個人是涼介的父親……對不對?」
「我想……是的。」

*

寂靜不期而至,像是一張無形的絲網,驟然在二人頭頂撒開,繼而籠罩下來。少年沈默了很久很久,終於冷冷冥冥地開口:「所以呢,我該怎麼辦?人已經死在我手下了。」
劍心的聲線有種剃刀般森寒的銳利,就像她初見他的時候,那本是屬於人斬拔刀齋的音色。可是薰鎮定地凝視著他,心中沒有絲毫的害怕。這一刻少年的身上迸發出強烈的憤怒與悲哀,劍氣凜冽得堪比烈火狂嵐——然而那並非因她而生,也從未向她襲來。
劍心無時無刻不在鞭撻和苛責的對象,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他自己。他用尖銳生刺的語氣,冰冷殘酷的表情,故意做出一副無可救藥的假象,只是不想讓最重要的人意識到一件事——
斬人之劍其實一直在流著血,更流著淚。
他絕非無心之人。恰恰相反,他的心太過透明無暇,所以才會被黑夜和熱血燒灼得傷痕累累。
「不是的,劍心你聽我說……我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要譴責你什麼。」少女向他的方向膝行過去,聲音卻是放得異常輕柔,像是掠過花間的和風,生怕驚嚇到他一般。見狀,少年挺直如修竹的腰背不易察覺地顫抖一下,卻也沒有避開的意思,只是任由薰一點一點努力地靠近自己,然後伸出手,極為珍重地捧住了他的面頰。
人斬少年看見少女草露潤明的雙眸中清楚地映出了自己的面影,那張年輕稚氣的臉上,露出的卻是欲哭一般的哀愁神情。原來在她眼中的他竟是這副模樣嗎?細細想來,他到底有多久沒有被一個人正視過了呢?她眼裡的他,就只是他,只是叫做緋村劍心的十五歲少年。
「我怎麼會譴責你?」她輕聲說道,溫存的調子一如戀人間切切私語,「別忘了,我是你的刀啊,劍心。」少女烏發紅唇,色若春曉,言語卻天真得幾近殘忍,「揮刀的是你,然而奪去人命的,始終都是我。」
「你知道的,我只是刀。我不會有親人,朋友,更不會有愛人——所以曾經的我從未想過一件事,那就是,被我所殺的人,他們是有重要之人的。」
「可是現在我已經明白了……道理其實很簡單。我絕對不能失去你,劍心。就好像涼介不能失去他的父親。你對我來說是無可替代的。而那些死去的人也是如此,他們同樣是別人的無可替代。」
「你說得沒錯,薰。」少年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雖然稍顯沙啞。
「誰會享受殺人的活計?夜夜無法入睡,驚醒過來手上都是鮮血——我從來都只喜歡劍術,不喜歡殺人。但我不能看著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中卻坐視不理!我閉不上眼睛!」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劍心……你殺人,但卻是為了以後再不要有這樣的時代,再不要出現你這樣的人……對嗎?」
「我竟然到現在才感受到,你其實那麼身不由己……真的辛苦你了……」薰哽咽著,幾乎語不成句。連她自己都弄不懂,今天為什麼會這樣愛哭,也許她已經將一生的眼淚都流在這一刻。
少年有些慌亂,試圖半屈指節為她拭去淚水,卻遠遠無法解決問題。他只好找來一方手帕,細緻地幫她擦淚,她聞到手帕上有他身周那股熟悉的青草香,漸漸止住了抽噎。少年不說話,只是環起雙臂鬆鬆地摟住她。
「我、我想和你在一起。」她一邊打著哭嗝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至少讓我陪在你身邊……我想看到你的笑容……想和你一直走下去……不需要殺人的日子,一定會到來……」
「如果這一天到來的話,那你願意與我一道,走在新時代中嗎?」
靜默許久,劍心忽然問出了這樣一句話。薰此刻仍舊伏在他的胸前,並未看見他的表情如何,只是感受到少年的聲音恢復了往日與她相處時的溫柔清澈。
「願意的。」她驀然間抬起頭來,與他兩兩對望。
一個吻飄落在她的唇間,就像月亮會有陰晴圓缺、曉櫻會有盛開凋謝那麼自然而然。他的氣息是輕風,是流水,靜悄悄地拂過她的頰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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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幕 風華戀
2020-06-16

好溫柔的一個吻,突如其來又理所應當,譬如一瓣落花,飄飄搖搖停駐在二人唇間心上。他與她彷彿驟然沈進一脈玫瑰清露般酣美的醉意里,怔忡地凝睇著對方半晌,兩張青春年少的面龐,齊齊溢滿朝霞樣水紅色的暖光。
劍心也是一時情難自禁,出於本能地想要親近咫尺之距的心上人。回過神來,少年清俊面頰羞煞如血山桃,連話都說不囫圇。閃爍著琥珀光華的眼湖里,倒映出少女宛若雨後八重晚櫻的姿影,雙眸淨藍,經淚雨洗過愈發漉濕清麗,眼瞼點潤一絲細幼的粉。
「我、我想和你在一起。」
「至少讓我陪在你的身邊……我想看到你的笑容……想和你一起走下去……不需要殺人的日子,一定會到來……」
她方才如此說道。這伏在劍心胸前的少女付喪神,既是為斬戮無數的影之人斬嗟嘆惋惜,更是為心若琉璃的純摯少年潸然淚流。
她口中斷續說出的一字一句,無不是自暗劍血光間生長而來的皎潔之花,清嫩飽滿的蓓蕾不由分說埋入少年的心中,旋湧開來寸寸舒展,散逸出一段淡紫氤氳的芬芳。腥甜凝滯的氣息從指間鼻端流淌而過,消融在盈溢的馨香中,竟不再幽靈般將他夙夜糾纏。
彷彿被一股清泉深深地蕩滌過全身,發若紅蓮的年輕人斬吁出一口長氣,抿成一線的唇終於柔化了冷硬的線條,化作溫暖的微笑。縱然他心懷無度悲愁,難抑滿腔憂焚,這一瞬卻在少女的言語中將其盡數拋卻,重又變回了那個初涉戀慕之河的純白少年。
「如果這一天到來的話,那你願意與我一道,走在新時代中嗎?」
於是劍心如此輕聲向薰發問,態度慎重珍惜至極,與往昔那個剛烈決絕的自己大相徑庭。塵世的緒風,只消幾息便能吹散女郎花上結綴的曉露。而人斬與刀之間的未來,抑或並不比這長久太多。然而少年的一顆心如今依舊不滅若熾火,對新時代的期許潔淨如昨。
倘若黎明驅散黑暗,夢中的和平真正降臨在我們的身邊——
那時你是否仍願意與我攜手同行,從此永不分離?
而少女全無猶疑,抬頭望他時目光秋水般澈亮,一字字回答她願意。
真的足夠了,此時此刻唇上遺留下的芳馥淡香,已足夠凝結成紛亂時光中的剔透琥珀,完好地保存在劍心的記憶中。縱使歲月磋磨十年又十年,也絕不會有半分毀損。
而親愛的人,他親愛的人,這個剛剛學會了用淚水來告白和訴說的少女,目光清凌凌地凝望他許久,溫潤細緻的肌膚上聚斂一層胭脂之色。不意間,薰的唇邊綻出一對甘甜的笑渦,繼而踮起足尖閉上雙眼,極輕極輕地回吻了他。

*

自那一日二人互通心意以後,少女僅修養不過半日有餘,便堅稱身體已經無礙,劍心見她笑顏晴麗,也逐漸放下一顆始終懸吊在半空中的心,便不再將薰時時拘在自己眼前。只是閒暇時薰再不肯出外遊逛,只一門心思陪伴在劍心身側,璧人成雙,不羨鴛鴦。
值得一提的是,這姑娘其實手腳麻利得很,也樂意在小荻屋做些活計報答收留自己的恩情,然而不過片刻,就被老闆娘請送瘟神一般慌忙請出了後廚——薰的手藝,實在是不敢恭維。也僅有劍心一人能夠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再淡然地評價一句:「味道……終身難忘,還有進步的空間。」
最後薰只得做些砍柴挑水的力氣活,好在這對她來說不過小事一樁。少女身形雖然生得窈窕裊娜,但畢竟還是非人的付喪神,普通人類的力量與她不可同日而語。
這一日薰正在院中專心掃地,直起上身擦汗時,她忽然發覺身旁不知何時站著個陌生姑娘,烏黑長髮整齊地攏在藏青色頭巾下,雙肩上斜系著攬袖帶,臂間挎了個口銜新鮮花朵的竹籃,正面帶好奇地將她望著。
薰被她明灼目光打量得漸生局促,索性單刀直入,率先開口問道:「這位姑娘,你是來找我的嗎?」
姑娘頷首一笑,兩頰嫣然,「你就是薰吧?我叫阿季,在白川那邊賣花。我和老闆娘約好了,每逢初一十五,就會把花送到小荻屋來。」
「所以呢?」薰不解地稍稍側首,半簾黑髮傾瀉在右肩上。阿季伸手撥弄一下籃里盛放的各色蒔花,方才繼續說道:「剛才我經過鴨川那邊,看到有個孩子孤零零坐在河堤上,倒像是在等什麼人。「
「我隨口問了句他在等誰,他只知道她總穿紅衣,名字是薰。老闆娘與我提到過你,我便來替那孩子問問看。」
薰聽阿季如此一說,心下瞭然,浮雪般的面容旋即透出些許苦楚之意,站在原地垂下頭不發一言。阿季見薰這般形容,便明白過來男孩口中的薰姐姐必然是她了,從竹籃里順手揀出一束藍紫色的雪割草擲到少女懷裡,賣花女捏捏薰的臉頰,溫聲道:「多漂亮一女孩兒,可別苦著臉哪。送你束花,抽空去見見那孩子吧。」
阿季離開時徐徐帶起一陣輕風,驚動了院裡遺落遍地的櫻瓣,業已褪成一斥染的淺淡色澤。薰將那束雪割草小心地放在一處乾淨的空地上,任憑其上附著的露珠消散殆盡,俯身拾起掃帚,重新將它們歸攏到樹根處的石燈籠旁。
身後傳來障子門被推開又關上的細微聲響,殘零的蒼灰衣角在風裡搖擺掙動,簌簌有聲。少女就勢回身看去,原是少年人斬正向她快步走來,眉目神情愈發如切如削,發絲染作墨黑不復緋紅。是了,如今他紅髮高束的纖瘦背影早已成為幕臣的夢魘,血火的傳說,外出時自然要將這特徵仔細避過。
他的頭髮還是她細細染好的。少年抬手松開發束的時候,側影流麗非常,輪廓混合著冷冽和郁美。憑依凶劍而生的少女將千百縷垂絲一般光潤的夕陽困囿在掌心裡,再一分一分塗抹上黑夜的顏色。
涼膩得有如水澤濡濕的觸感,她只消撫摸過一回就再也無法忘記,正如她終於意識到他的心其實比他的發更柔軟。然而他所秉承的劍術卻與其截然不同,是足以斬盡萬物的如割疾風。
薰對劍心抿唇一笑,聲音清澄,她本就無心瞞他,「劍心,我得出去見見涼介。」
少年金色的瞳仁止水般凝結一瞬,旋即不假思索地走到少女身側,將她略微有些發涼的五指攏在自己的掌心裡,望著她徑自沈聲說道:「那我與你同去。」

*

像這樣白天時分行走在京都的街道上,對他來說其實是十分罕見的事情。不過將發色染黑以後,混入綿密如織的遊人之中的確變得不那麼困難了,於是劍心並未戴上鬥笠,從容地與薰並肩而行。在旁人眼中,他們只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少年愛侶,脈脈對視間,眉目流轉著無可彷彿的情愫。
二人剛剛自鴨川那邊折返,而薰懷中捧著的那一束雪割草,現下已然贈與了前來向她道別的涼介。昔日笑容靦腆的男孩,如今穿著一身不甚合體的黑色喪服,眼下尚且附有哭泣過後的微紅。
他說,自己明天就要隨母親搬到橫濱去,那裡住著她多年未見的兄長。父親不在了,靠織賣草席貼補用度的家中越發拮據難熬。薰望著涼介仰起的稚嫩面龐默然許久,到底不忍也不敢揭破那個血淋淋的真相,孩童那雙眼睛乾淨得像三月的晴空。她甚至無法像平時一樣拍打他胖乎乎的手背權作安慰,唯一能做的,竟只剩下將懷抱的無辜花朵贈予被殺之人的遺孤這一事。
涼介臨走之前,還特意謝過劍心為他扎風箏。然而一聲聲叫著「緋村哥哥」的男孩或許永遠都不會知曉,正是十五歲少年骨節略顯突出的細白十指,折斷枯枝一般折斷了自己父親武勇的生命。他旋身踏入修羅鬼道尚且面不改色,然而此刻卻在男孩誠摯的目光下失卻一切言語,脊背痙攣一般挺得僵直。
不知不覺間,腳步越放越緩,最後停了下來。少年站在街中央,身邊人來人往,滿心湧上的都是迷惘之情,如煙雲水霧一般遮沒視線。
日光晶亮細碎,流連在垂簾般的額發前,暖意蓬松撓人心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斬是不能見光的存在,卻殊無悔意。他自己時常笑不出來,卻一心盼望行走在陽光下的人們替自己微笑。然而時至今日,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讓多少人傷心流淚了呢?劍心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卻又隱隱恐懼著真正的答案。
「劍心,你是走得累了嗎?」身旁的少女發覺他的異樣,便輕輕握住他的手,小聲地問道。少年靜止不動的睫毛閃了閃,終於從失神中掙脫出來,朝面含憂色的薰溫柔地搖搖頭。
日影憧憧,和風裹挾著春天的虹彩,自光暈間流水般粼粼淌過古舊的町巷,攤販的吆喝聲、利休木屐爽脆的踏地聲、長歌三味線落雨般的彈撥、春告鳥婉轉的啼鳴,一切都在他耳邊活轉過來。這是文久四年的彌生月末,歷史的車輪在每一個人的腳下不動聲色地轉動,無人能確切地知曉自己究竟會行至何方。
其實倒也不必為此過於煩惱。成敗得失,成王敗寇,也許只得流光一轉便天地翻覆。在這酩酊顛倒的時代里,亟欲修正的事物如此之多,卻無法預知修正之後會產生怎樣的結果。每日糾纏於革命與順應之間,最後甚至都無法分清,到底是在不顧一切地破壞,還是在盡心竭力地守護,抑或二者本就密不可分。
那麼暫且先停下來吧,就這樣停留在這個春日里少女綺夢一般的黃昏。謠曲中所唱的壯絕傳奇,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今天與明天,而三百年前的風,如今依舊吹起茶屋門口懸掛的紺藍色暖簾。酒香殷殷,隱隱聽得見坐在裡面的客人醉意半酣,擊節唱起藤原義孝所書和歌的聲音:
「朝有紅顏誇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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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幕 婆娑羅
2020-06-16

仲春之風拂開門前簾帷的刹那,新柳柔情綽態宛若朧月,翠葉藏鶯搖盪不息。劍心與薰重又並肩向前行去,二人相攜遠離的身影,卻在無意之間複寫在屋內人沉靜的目光裡,激起一片無形的漣漪。
頭戴葦笠遮掩真容的長州魁首此刻正坐在長條凳上,手捧茶杯意態悠閒,實則是在專心聽取飯塚、片貝二人對藩內近況的彙報。
然而望見劍心的一瞬間,男人竟有片刻怔忪。紅髮的少年偏過頭去同少女低聲言語,側顏汩沒在濃重的日暈裡,半明半昧中卻不再透出一種消沉的俊美。朝霧凝作時雨逐漸流幹,湖面澄澈。而他現下的神情便是如此,竟與初見時別無二致。
他想起緋村第一次跟隨自己來到京都的時候,正值祇園祭前夜,十四歲的少年也曾望著街邊裝飾停當的彩車久久出神。他長年居住在清寂山間,一心修習劍術,並未看過這般斑斕陸離的塵世景致,大抵還是想去見識一番的。
那時的少年滿面羡慕地望著街頭為年節盛事奔走忙碌的人們,轉頭對他問道:「桂先生,完成天誅的任務之後,我還能去參加祭典嗎?」
而他竟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桂先生?桂先生!您有在聽我說話嗎?」
飯塚接連不斷的催促將桂小五郎拉回現實之中。男人恍惚不定的神色重新歸為清明,聲音穩靜如常,「抱歉,我在聽著呢,請你繼續說下去吧。」他本想再飲一口茶壓下無由而生的鬱結,卻發現茶湯早已沒了熱氣,入口時冰涼苦澀。
「好的,」背對桂而坐的飯塚低低歎了口氣,將一顆糯米丸子咬進嘴裡吧嗒吧嗒地嚼起來,講話時聲音也變得含糊不清,「……至於您讓我去查的這位神谷薰——有意思的是,倘若按照緋村的描述去尋訪,京都周邊就沒有符合這些特徵的女人。也就是說,她的身世很有可能是他編造出來的。」
桂小五郎濃眉一挑,「說下去。」
「還有,她的言行舉止、待人接物、生活習慣……甚至是烹調方式……」說到這裡飯塚面如菜色,心有餘悸地撫上胸口,像是勾起某些恐怖的回憶,「任何一方面她都不像是京都女子。當然,也絕對不是關東武家出身——莫不如說,她的某些表現根本就不像是個人……」
「更不用提,只要緋村接到天誅的任務,她必然會隨之不見蹤影。最近薰更是頻頻外出,上次莫名其妙地在暈倒在天誅現場,被緋村抱回來,但他卻對她深信不疑,甚至一開始就苦心幫她掩蓋。說緋村已經被這個女人迷得神魂顛倒也不為過了。」
是在暗示薰是幕府那邊派來的密探嗎?桂輕而易舉地分辨出飯塚的弦外之音,面上卻不置可否,只是語聲清淡地說道:「話雖如此,然而事情尚未弄清楚。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就不能太早下定論。」
「別的不談,若薰有問題,那麼將她帶入小荻屋的緋村,是否應該被認定為罪魁禍首?他是我親自帶上京都的。以我對他的瞭解來看,緋村素來心志堅純,決不會背叛維新大業。」
「而之所以我拜託你調查神谷薰,最重要的目的,還是為了知曉她對緋村的影響有多大。畢竟——」
畢竟,他那樣戀慕著她。任誰都一眼便知,在此之前,這個少年從未如此深愛過一個人。此心昭昭如日月,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不敢不敢,我哪裡有膽懷疑到緋村君頭上。」飯塚旋即擺手連連,語氣刻意放得輕快戲謔,眼神卻晦暗難明,介面答道:「影響嗎?倒也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不過……」
「不過什麼?」
「最近,緋村落劍的切口有些鈍了……不,說鈍還不夠準確,他的任務仍然完成得很出色。只是……他的心似乎變得有些迷惘,表現出毫無意義的仁慈,倒像是只自暴自棄的迷途小貓。」
聞言,桂小五郎細長的眼眸驀然間半斂下來,流露些許深暗的瞳光,沉聲應道:「是這樣嗎?好的,我知道了。」
仿佛一直在等待這句話作為契機一般,男人話音未落,淅瀝之聲漸起,一場春日的驟雨便漫天漫地傾盆而下。涼風收束成刃絞碎晚雲,雨勢幾息之間就豪壯如天川倒灌,飛珠濺玉,似要以己身渡化盡世間萬般苦厄形相,擊散業障惡濁。

*

雨說下便下,不出片刻就打濕了千年王都的夕暮。天空低傾下來,彤雲懸垂,濡染大片涼潤的水光。春霞鬱烈如醉,滿目赤金氤氳開來,恍若一幅光影曖昧的遠景。若紫、群青、琉璃紺,一折又一折和傘旋轉著紛紛綻放,漂流在幽淡而清細的雨霧裡。
慢慢地,慢慢地,試探著向外伸出手去,自屋簷處不意墜下一線晶瑩,掌心上蓄起一汪通明夢境。水面間映現的少女容顏影影綽綽,好似夏雪冬花。薰抿了抿唇,眼睫下流溢通透的藍,稍微有些懊喪地喃喃自語道:「雨什麼時候會停下來呢?」
「應該不會很久吧。原來你這麼不喜歡雨嗎?」拉著她奔到屋簷下躲雨的人見狀問道。少年略略側首看過來,長髮潤澤凝聚成縷,水滴全無聲息地自髮梢洇出,不知不覺間透出些許墨色。
「不喜歡啊……這樣濕漉漉的天氣,刀沾上水會生銹的吧。」
「但你現在是人,所以沒關係。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劍心啞然失笑,探手揉散少女額前茸茸的漆黑碎髮,被他觸碰過的肌膚霎時騰起薄緋之色,仿佛白玉中開出星零繚亂的桃花。她身周本是縈繞著淡薄寒意,現在卻暖熱到仿佛被投進文火裡,不顧性命地燃燒。
眼神交錯間,她注意到少年黑得不甚自然的髮束業已顯露出本色的紅,便悄聲問他:「劍心,頭髮的顏色快要褪掉了,怎麼辦?」
「那就等回去再說好了,」他不甚在意地一笑,「等一等,雨停我們就走。」
於是少女不再多言,只是往少年身旁更靠近一些,他攬緊她,兩人靜靜消受著這屋簷下須臾之間的溫純光陰。空氣中流淌著草木豐沛的清香,町巷中的人們大都回家去了,長街寂寂,雨聲綿密地籠罩住他與她。沒過一會兒,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來。
「等到一切都結束了,劍心最想做什麼事呢?」
「這個啊……以前我確實沒有想過。」然而如今的少年人斬,已經自然而然地對自己的未來生出憧憬。屈起指節抵住下頜,蹙起眉頭思索片刻,劍心回答道:「總得先去看看師父……雖然那傢伙現在可能都不想認我了吧。」
「劍心的師父?」她好奇地望著他,雙眸是波光熠熠的藍,「就是和你吵架還教你背詩的那個師父嗎?」
「對,就是他。」劍心神色不耐地輕搔臉頰,聲音卻盈滿懷念與熟稔,「他叫比古清十郎,是飛天禦劍流的第十三代傳人。這名字很怪是不是?他本人可比名字怪多了。」
他一面說,一面狀若老成地連連搖頭,裝扮大人模樣的少年郎有種說不出的可愛,薰笑得不住咳嗽,捂住小腹難禁地彎下腰去。
「不許笑。」劍心佯裝發怒,作勢要拽住薰搖晃的髮尾,下一刻卻忽聽有道陌生的男聲傳來,中斷他與她之間的交談,「……比古清十郎?他是你什麼人?」二人一同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男人正雙手護頭往這邊急匆匆跑來,渾身都濕透了,站定時露出滿面的驚異來。
「是家師的名諱。請問您是?」劍心聞言旋即收斂笑意,瘦削脊背繃成將引的弓,一隻手按在刀柄上,警覺而戒備。
然而男人展現出的姿態卻是放鬆且閒適的,四兩撥千斤一般將少年撲殺而來的劍氣規避化解。他面上神情如常,甚至不忘露出一個笑容道:「你真的是比古家的小鬼頭啊,都長這麼大了。小心些,這麼輕易就露出獠牙的話,不怕壬生狼們嗅著血腥味追來嗎?」
劍心怔在原地,少年散逸出的堅冷劍氣在靜默中動盪起來,翔天之龍頃刻間閉闔起怒張的鱗羽,再度湮沒在海底。男人瞧著敵意不再的劍心豪快地笑起來,「想起我是誰了嗎?虧我給你師父帶了那麼多回好酒,他的徒弟竟然都不認得我,真教人傷心哪。」
薰還在旁邊看著他呢!劍心此刻恨不得在地上掘個洞鑽進去才好,少年將頭埋得不能再低,聲音微弱如蚊鳴一般。
「十分抱歉,神谷越路郎前輩……是晚輩失禮了……」

*

三十有餘,半臉胡茬,體格健壯。相貌雖稍顯粗豪,舉止卻風趣有度——這便是神谷越路郎給薰的第一印象。據越路郎本人所言,他是比古清十郎的酒友兼劍友,現下正周遊全國,正巧路過京都,便起了尋訪故人的心思。不想他卻在這裡遇到了劍心,也是一場難得緣分。
男人兀自笑得爽朗無害,垂手站在一旁的劍心卻很是尷尬,訕訕附和一句:「委實……難得。」薰見狀,半帶同情地抬起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卻引得越路郎頓時向她看來,不無納罕地調侃道:「真沒想到,這小子十五歲就有了戀人。」
兩人聞言,都有些羞赧,卻也絲毫不作否認。少女上前一步,率先開口道:「初次見面,神谷前輩,您喚我薰便好。」越路郎笑著一頷首,說道:「甚好甚好,既有你陪在他身邊,這下清十郎該能放下心來了。」
聽見師父的名字,劍心忍不住脫口而出:「師父他……還好嗎?」
「他好著呢。」越路郎道,「陶器生意興旺得很,酒量還和從前一樣。唯一牽掛的就是自己的不肖徒弟。」男人刻意在最後的字眼上加重語氣。而少年怔了怔,目光一黯,聲音裡混合著彆扭和愧疚,「……原來我還是他的徒弟啊。」
「怎會不是,你這傻小子。」越路郎輕拍少年赤紅的髮頂,態度溫和得像在對著自家子侄說話,繼而語氣倏地一轉,聲音微揚道:「好啦,敘舊時間到此為止。正好雨也停了,我們就此別過吧。」說罷便要離去。
「您要去哪裡呢?」劍心此刻還在愣怔中,反倒是薰立即反應過來,連忙開口詢問。
「哪裡都好,不過最後可能會在江戶落腳吧。」神谷越路郎撓了撓後腦勺,「說不定以後咱們還能再見呢。我打算在那裡建立一處劍術道場,不出十年,神谷活心流的大名一定會在江戶傳開的。」
「神谷活心流?」劍心與薰兩人同時驚訝地叫道。
「不錯,這便是我以後將要開創的流派之名。」神谷越路郎的眼神分外明亮,「神谷活心流,必將以活人之劍為宗旨。不殺人,更以不被殺為勝。」
「可是……不沾血的劍,還是真正的劍嗎?不殺人,便會被殺,生死之間怎能容許仁慈之心?」少年與薰對視一眼,只是不住搖頭。
「這些年來,我走遍全國各地,一次次的殺戮與被殺,我實在看得厭煩。縱使身負高絕劍技又如何?卻終究無法將惡人斬殺殆盡,最後能做的竟只剩下掩埋死者的骨骸。以殺止殺,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劍心君,我和你的師父已不能如你一般,投身時代戰鬥不息。」
「莫怪你師父心冷無情。他在你那個年紀時,也曾滿腔熱血,到頭來落得個心身俱傷……他已經嘗夠了身不由己的滋味,所以更不情願你下山入世。說穿了,他只是為了你好而已。」
「然而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總得自己踏出一條路來,腳底磨出血來也得咬著牙走下去。以劍活人,任誰聽來都覺得天真可笑至極,但這就是我的選擇,我絕不後悔。」
雨終於不再下了。空氣裡漂浮起青草的香味,垂懸在半空中的細小水滴瑩幽蕩漾,折射出幻夢般絢爛的彩光。四周靜若透明,青石路上處處皆是積水的凹陷,譬如明鏡跌翻在地支離破碎,淋漓著倒映出三個人分袂離去的身影,風帶走彼此告別的聲音。
然而時光終究逝若川流,今日種種緣法,也不過是東去之水。人心之花,不易開卻易落,縱然逐波而去,亦只得一脈清痕,終歸杳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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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幕 徘徊月
2020-06-16

「一邊走一邊想事情,這次摔疼了可不要找我哭。」
劍心不大愉快時,總是喜歡將烏濃的眼梢壓得低沈。然而他生來睫毛纖長,末尾又婉曲上揚,動氣也不成模樣。他的口吻聽起來是在埋怨,手卻早已遞到女孩的面前,生怕她再跌倒一次。
薰在原地站穩,像是剛剛才從白晝夢里醒來,神情羞窘不已。她伸手報以柔和的反握,只覺少年指腕頎長,好容易便將她的五指合攏在掌心,如同囚困一翅細幼白鳥。
「我只是不注意踢到石子而已啦。」可是她到底覺得被他壓過一頭,賭氣般不肯服軟承認,自己方才是在走神。
少年全然不急於接話,側首望她時幼圓的酒窩盈在腮邊。薰被他的目光盯得幾近禁受不住,半晌訕訕向戀人坦承道:「好吧,其實我是在想神谷前輩所說的活人之劍。」
「那真的能實現嗎?總覺得像句玩笑話。」少年顰蹙一雙高軒的眉,深墨曳開最遒勁的毫鋒。斬人之劍化成的少女與他對視,卻彷彿預見比遙遠更遠的未來般篤定地頷首。她的神色憧憬無極,明釅瞳心纏護一瓣花火。
「現在暫時不能,往後一定可以。如果大家都能安居樂業的話,就不會有人想要揮劍殺傷性命了吧——無論是為了保護還是掠奪。」
「笨蛋,你就這麼希望被時代所拋棄嗎?」少年眸光一跳,聲如金石擲地。
「拋棄了才好,」薰雙眸寧定,正色說出內心長久所想,「劍心,你我之所以相遇,就是因為戰鬥遠未到停息的時刻。然而倘若一切重來,我情願自己永遠不必出生。」
劍心聞言喉中一哽,見她面容此刻出奇爛漫鮮煥,宛若身處他瞻望弗及的彼岸。心痛無由無端,在少年胸間氤氳橫散。他不自禁將少女包裹在他掌中的纖手攥得生疼,言語中流露無限溫存:「可你不止是我的刀。」
「你也不止是使用我的人。」她嗓音輕柔無擬,忽然踮起足尖,唇瓣在少年凝眸下望的面頰上略略一觸,一字字道來珍重若懷玉,「既然我們已經走到這裡,那麼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啊。」
少年點頭應下,便見少女兩靨生花,倏地探出細白的尾指,與自己的尾指交錯並結,用力繞緊彼此的因緣。
薰笑得輝光灼灼,宣佈說:「那就約定好了。」

*

晚風吻盡落花浮葉,新月纖婉如畫眉,醉倚在紗霧樣縈迴的雲間。掃晴娘在低傾的屋檐下懸蕩,緣廊寬窄不過幾尋。跫跫足音由遠及近,直至停駐在障子門前。
素色隔扇徐緩綻開一線,緋紅衣裳的女孩黑髮披散,亭亭地立在那裡,發覺是桂小五郎來訪時,面容不由閃出幾分錯愕。
少年人斬正在她背後靜靜睡著,他懷抱長劍斂目低眉,身周散出的氣息和悅安然,彷彿和衣躺臥在白河夜船。薰正欲側身為男人讓出通路,他卻含笑望著她搖一搖頭,竪起食指比在唇邊。
薰瞬間明白過來,桂今天要見的人原來竟是自己。少女雖有些摸不著頭腦,卻料定劍心至為信賴的人決無意圖對自己不利。低眸思忖片刻,她往外跨出一步,轉身將障子門推回原處。
薰的動作分明輕到不能再輕,卻仍難免擾得少年鴉黑睫羽瑟瑟抖顫,無須解釋緣由,他原本就只能在她身旁酣然入夢。劍心悄然抬起頭來,初開的赤金瞳目譬如琉璃,昏昧燈影里倒映幾多思慮痕跡。紅髮的少年靜默良久,終是不曾起身追去。

*

「夜中昏暗,還請薰姑娘多加小心。」
走在少女前方的男人並未回頭,聲調幾無起伏,卻也不乏淺淡的關切。
桂小五郎來時手裡便提著一盞風燈,薰客氣地道一聲多謝,順從應和他的步伐。她不知該如何起話頭,只好自顧注視那小團桔紅光暈搖晃不迭,照亮他們行過的路。
「您特地找我來,可是有事相商?」
「無事。不過是想請薰姑娘喝一杯茶,閒話幾句而已。」
不出片刻,她跟隨他走進附近的茶室里,相對落座。燭火須臾攏起,屏風之間流光徘徊,若明若暗。其上工筆描繪出的揚羽雪鶴形影煢煢,彷彿下一刻就會振翅飄離此世。
檐下曉風徐來,將鈴蟲的鳴奏同如綢夜幕一並吹亂。薰埋下頭抿了一口粗茶,溫熱熨貼喉舌,少女揚睫抬目時,眸光與聲音皆不自覺地冷澈著。
「您是說……瘋狂?」
桂小五郎頷首,語氣平緩道:「正是如此。」
「年紀尚輕時,我和高杉等幾位摯友,得蒙松下村塾的恩師指導,委實獲益良多。然而在安政大獄一事中,我的師長吉田松陰慘遭幕府處刑。正是他曾對我們如此說道——」
「德川家綿延三百年有餘,要想徹底改變如今這個陷入瘋狂的時代,我們便必須建立一個嶄新的時代。要想成就一番大業,我們大概要比現在變得更加瘋狂才行。」
洇染滿紙血腥的慘虐往事新鮮如昨,借由男人慢條斯理的敘述,一幕一幕活現在她的眼前。而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陷入到回憶中去,目光逐漸變得昏暗而遙遠。
被處以斬首大刑,赤身拋屍在郊野的師長;櫻田門外無主的空轎,橫陳在鮮血瀰漫的雪地上。這層出不窮的陰謀與陽謀,無不是時事催逼所致的瘋狂之舉。不分敵我,遑論貴賤,每個人剮開肉身流淌的熱血、撕裂胸腹剖剜的肚腸皆是同樣的顏色和溫度。
「不惜忍受瘋狂,這才是最高的正義……這就是推動長州藩走到如今的原動力。」
「而緋村正是那種瘋狂的正義先鋒——如你所見,他獨力承擔下最為殘酷嚴苛的任務。」
桂小五郎說罷,寂靜在相對而坐的兩人間一重重堆疊。少女合在掌心的茶湯不知不覺中由溫轉涼,翡翠般的質地彷彿凝凍著幽淡的秋霜。薰將白瓷杯擱在桌面上,擊出嗒的一聲輕響。
「恕我愚鈍,您令我知曉這些舊事,用意究竟何在。」
方才一直低首不語的少女驀然抬眸,目光深刻如割。她無疑生有一張美玉琢磨的面孔,卻始終鑲嵌在劍刃上,線條輪廓無不暗暗透出鋒稜。

*

像這樣被她定定注視著,除去劍心,大抵任誰都會隱約生出驚懼,畢竟薰本是刀劍之身。桂卻僅是閒適地笑了一笑,淡聲應答道:「不過是我一時興起,想讓薰姑娘知曉我們現下所做之事,到底意欲何為罷了。聽過便忘也無妨。」
「原來如此。」薰漫聲回道,話鋒驟然一轉,「而我也有些自己的話,今日想對您說,請別見怪。」
「您所說的瘋狂,真的是救贖時代痼疾的良方麼?不破不立,誠如此理。然而,我們又是為了什麼才要變得瘋狂?為了推翻舊時代,建立一個嶄新的時代……只到這裡而已嗎?」
「推翻、破壞、重建、守護……這一切的一切,說到底都是為人民的幸福而作出的努力啊。如果不能讓所有人都被當作人來對待,那麼空有嶄新之名的下一個時代,又和如今幕府治下有什麼分別。」
「私以為,誰順應大勢潮流,誰得到平民支持,誰才能成就大業。並非最瘋狂的一方能獲得勝利,而是最得人心的一方獲得勝利。」
薰慢慢地、安靜地說著,再次想起在文久三年的大晦夜裡,橫躺在藺席上向她訴說過去與理想的少年。那時他瞼影隱晦,瞳仁卻清亮,內心的火焰到現在也未曾熄滅。
「劍心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所以他甘願一次次執行天誅……可他從不是瘋狂的,他現下也並非為任何一方而戰。不如說正因他再清醒溫柔不過,才會那樣痛苦失措。」
薰望著面前神情震動的男人,聲音里泛出一絲苦澀,「您是否覺得他落劍的切口鋒利程度不如以往?那是因為我同樣也會迷惘。」
胸中結綴滾燙心臟的少女付喪神,再也無法成為當初那柄無情無識的殺人劍了。從斬殺涼介之父的那一天起,薰就想了很久很多,期間不乏哀嘆無力自苦的時刻,但她終於還是決定下來。
縱然血功迭磊,白骨積山,她也願意陪著自己腥甜又純潔的愛人繼續斬殺下去,直至曙光到來的那一天。
「但請您放心,現在我並不會阻止他做自己的‘本職工作’,」薰刻意加重聲音強調,「我沒有資格勸他那樣做,現今也還遠未到我可以休息的時候。但我覺得,人不可以眼中只看到理想,看不到犧牲。」
「我很抱歉,之前曾站在自己的立場揣測薰姑娘的意圖。」良久之後,桂小五郎出聲說道。此刻他的目光真誠卻也凝重,鼓足勇氣道出自己內心的疑問:「可以告訴我嗎……你,到底是什麼人?」
聞言,少女第一次在這場交談中真心地微笑起來,只是那笑意楚楚,清澈得近乎哀愁。她凝視著桂小五郎的眼睛,坦然答道:「我是他的刀啊——新井赤空為拔刀齋鑄造的那柄全刃刀,便是我的原身。」

*

人因懷抱的信念抑或理想變得瘋狂,將身家性命賭在刀刃上。
但信念就一定是全無破綻的嗎,理想便當真是絕對正確的嗎。
如果並非如此,倘若違逆本心,執握熾烈薪炬逆風而行,究竟能在這條道路上走到多遠?
適才看著對面放下茶杯直言不諱的少女,桂小五郎恍惚中竟然將她的身影與十四歲的緋村劍心重合起來。那時的少年也是這般雙眸澄淨,無畏無懼。他分明已經知道倘若跟隨自己來到京都,便一定會踏入黑暗的修羅道,更清楚必定會煎熬悲痛,可還是決絕無悔地邁出這樣的一步。
而在緋村離開後,高杉晉作一面撥弄著懷中的三味線,一面道出桂小五郎心中所想,他向來敏銳得可怕,「是嗎……如此說來,你就是幕末這場祭典中,長州藩所抬的御神輿呢。」
「倘若御神輿沾染他人鮮血,恐怕任誰也不敢爭先抬起它吧!可若是由那少年出頭,犧牲自己的清白人生……你就能夠繼續做一頂潔淨無塵的御神輿。」
初次來到京都的紅髮少年,自寬大的鬥笠下向街邊殊色絢爛的山形彩車投去憧憬的目光,轉頭對他問道:「桂先生,完成天誅的任務之後,我還能去參加祭典嗎?」
或許他從一開始就已經錯了。飛天御劍流不該被用作破壞舊時代,它本是因保護人民免受亂世流離而生,不隸屬於任何派系權勢。令新時代安定和平,才是使用這股力量最好的方式。
桂小五郎略略側首,朝半開的障子門望去。傾心交談中,時間便過去極快。坐得久了,起身向他告別的少女已徑自走得很遠。緣廊上空無一人,唯有不知名的白花閃閃爍爍落在門前,一朵兩朵,浸在止水般的月光里,寂寞之感油然而生。

*

風露侵衣,中宵夜涼。薰悄悄推開緊闔的障子門,探頭進去觀察時,恰好與聞聲望來的劍心目光撞個正著。少年雖然知道薰回來得晚,卻絲毫不作盤問,只是溫聲問她:「外面冷不冷?」
「確實有些冷,明明現在還是春天……」少女隨意抱怨一句,幾步便移到戀人的身旁,好奇地歪著頭看他跪坐在桌前提筆寫著什麼,徒然打量半晌,卻一個字都念不出來,不由得脫口而出:「劍心你難道是在畫符咒?」
「……我是在練字!」少年聞言一愣,隨即好氣又好笑地擱下筆,去捏她臉頰上的軟肉,直到少女一疊聲求饒方才作罷。他無奈地說道:「一個兩個都說我字醜,你倒好,直接看成符咒。」
「對不起啦,那你繼續練吧。」薰嘴上雖然道歉,實則誠意全無,下一刻就半是耍嬌半是放賴地倒頭臥下,側躺在劍心膝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含混道:「我真的好累。和桂先生說話,比跟你去砍人還要累。」
「被你一說我還練個什麼勁兒。」少年一瀑的緋紅髮束都散開來,半遮半掩著臉龐乾淨清秀的輪廓,含著佯怒的目光瞥過來,亮晶晶的,是汪著湖泊一樣的柔軟。
膝頭略微發沈,溫暖的感觸攀上肌膚,他將紙筆推到一邊去,五指成梳,一下又一下地順著女孩那簾漆黑的發絲,間或半露一彎嬌小的耳廓。薰閉著眼,難得顯出疏懶。雪白的面容窩在燈影與長髮間,映現一點粉唇分外細潤,倒真是應了那句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下次,還是不要背著我單獨和男人相處了。」
女孩擱在他腿上茸茸的腦袋立刻劇烈地擺動,「不會了,你放心。其實我也不喜歡這樣。」默了默突然反應過來,便偷偷地笑著,尾音上揚,「你吃醋啦?」
她竟也學會使壞打趣了。劍心失笑,回答得異常爽利:「是啊。」旋即補充道:「不過桂先生找你肯定沒別的意思,他都有幾松小姐了。」
「嗯,其實我們是在說正事。」她將自己與桂小五郎的交談一五一十學給他聽,少年聽完卻沒有表現出太多情緒起伏,只是輕聲說道:「薰,你也別怪桂先生,他待我一直很好。當初也沒人逼我這樣選擇……到底是我自己願意做人斬的。」
「我想不了那麼多,不過覺得這一身劍術,若能派上用場便是大幸……而且,我也只會這個了。」
「我知道的。」她眼神溫柔地仰視著少年低垂的面龐。她實在太喜歡他了,喜歡到就這麼看著他都會想要落淚,「我沒有怪桂先生,站在他的角度說,他什麼都沒有做錯。我只是,只是心疼你罷了。你明明是那麼好啊……」
「傻瓜。別人怎麼說都沒關係,反正有你理解我就夠了。」少年喃喃說道,低下頭尋到女孩兀自張合的嘴唇有些莽撞地銜住,以此封緘她余下的言語,行動起來愈發熟練了。如果越說下去她越會傷心,那還是不必再說了。他希望和自己在一起的她總是快樂的。
與上一次定情時淺嘗輒止的親吻截然不同,這一回的吻中他嘗試著伸舌叩開她的齒關,繼而憑借本能長驅直入。唇舌被侵佔得全無餘地,然而少女並未學會如何呼吸,結果他險些將她吻得斷過氣去。不知不覺間少年已經將她壓在身下,單手扣住女孩兩只纖細手腕,忘情得早已失去自制。
腰間逐漸傳來不甚明顯的異樣感觸,像是刀鞘或別的什麼硬物。薰被頂壓得很不自在,禁不住用力掙扎起來,卻惹得少年喘息一聲,恨恨地在她頸項上張嘴咬一口,「別鬧……」
到底是誰在鬧誰啊!薰幾乎要哭出來,對上劍心已然痴迷艷麗的眼瞳,嗚咽著小聲抗議:「劍心你硌著我了……放開些……」話音剛落,真像是變魔術一樣,少年白皙的臉龐霎時紅透了。他雖然未經人事,但身體可是健康得很,自己的反應再清楚不過了。
「對,對不起!」劍心一下驚跳起來,動作之迅捷,簡直和按了機簧沒兩樣。定睛一看女孩已經被自己欺負得淚汪汪紅通通,更是慌亂得手腳都沒做處,想要伸手抱她卻不敢觸碰。結果人家倒是主動撲進少年懷裡,彷彿幼貓或小兔般蜷成一團,神情已經不能讓外人輕易窺視,他忍住又想吻她的慾望。
「以後把脅差解下來吧,我不舒服……」她仰著滿是紅暈的面容,有些委屈地建議。
劍心一時語塞,想解釋都不知應該從何說起,真是有苦說不出,只得悶悶應下來,臉上的熱度消褪不去,尋個藉口與薰隔過屏風兩側睡下。
那一晚少年輾轉反側,翻覆許久才墜入夢鄉。至於他夢見了誰,做過什麼,第二日清晨又是如何遮掩遺痕的,這便不消細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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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幕 無盡夏
2020-06-16

時值皋月,風掠游絲雲漂鮫紗,日色煌煌一如流火飛旋。蝴蝶相觸的聲音里,光陰靜若透明,於曝曬中逐漸凝澀起來,郁烈得化不開。
暑氣四散流溢,饒是鎮日里搖扇不止,又在木桶中注滿井水,插入數枝素荷與銀丹,卻也無法免除汗流浹背的煩惱。
赤發綿密,垂至腰背,少年不得已將其綰在頸後,一並敞松前襟,半幅精實胸口彷彿濕濡玉片。反觀他旁側的少女,半身伏在疊敷上,拂除綴在刀莖上的打粉後,迎光舉高細緻檢視。衣袖滑下半抹深緋,小臂及一雙赤足皆是白得剔透清涼。
薰原是冷兵所化,身軀溫度較常人而言稍低,近來二人獨處時少年越發愛將她攏在懷裡,形容一如昔日他懷抱全刃刀,彼此肌膚暱近,感觸愜意至極。
而現下少女付喪神正專心於保養自己的本體。僅有這一件事,她自始至終不讓劍心經手,原因不言而喻。少年人斬尊重她的意願,心中卻不由嘀咕一句:可我們不是早就親也親過摸也摸過了麼?這般所思所想,劍心自然從未宣之於口,唯一能做的亦不過注視著她忙碌而已。
刃紋恍若流水逐花,折射出幽微光芒譬如初月,映亮薰動作不停的纖嫩十指。旋入目釘,纏緊柄卷,刀身上已無半絲血漬汗脂殘留,少女端詳半晌,不著痕跡嘆一口氣。所幸己身鋒利依舊,只是她胸中偶爾仍會刺銳一痛,轉瞬即逝。
「你怎麼了?」少年有所察覺地側目望來,而她眸光流轉,輕擲一笑,揚聲回道:「無事。」
本體保養完畢,薰合起刀鞘,順勢往劍心那邊一送,少年正盤膝坐著,見狀伸手接下全刃刀,隨意地讓它斜倚在自己的肩頭。
此時劍心剛過十五歲生辰不久,容貌間雖仍飽含稚若的氣韻,但既已行罷元服之禮,便可算作長大成人。何況刀風清厲,劍雨歿心,早已在人斬眼底刻削出堅冷的鐵色。當他掣出利刃,將與己殊無宿怨者斬其骨、斷其肉時,即注定旁人再難只視他為韶齡少年。
縱然如此,劍心卻還未喪失笑的能力,那山明水淨的笑容,悉數展現在他所愛的人眼中。已滿十五歲的那一天,薰為他慶祝生辰,方式稚拙,無端惹人憐愛——她大抵是去過水澤林間,盤桓良久,才捕得那樣多的螢火蟲,又特意到福砂屋買來時興的長崎蛋糕,獻寶似的一並捧到他面前。
當夜劍心與薰坐在檐廊下,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美味。兩人都嗜好甜食,劍心雖是壽星,望著她吃得香甜,竟比自己吃更覺快活,最後蛋糕大半都裝進薰的肚皮。硝子風鈴音質剔透,一聲聲響在月光里,少女眉開眼笑祝他生日快樂,為緋村劍心出生於世喜悅不禁。
「劍心來許個願吧。」她忽然笑著說,「我聽說十隻螢火蟲就能托起人的一個願望呢。」
薰數一二三,話音落下,她抽開束緊素白紗囊的絲縧。困囿在裡面的荏弱生靈禁錮得解,霎時撲將出來,尾端光點綠得眩惑,惝恍陸離,在夜空中曳出淺淡的軌跡,令人不禁生疑,此般景象是否為離恨愁魂之化身。
少年驟然睜大了眼,眉睫是柔軟到低垂的弓月,螢飄碎火流,火光滴墜在眸珠中央,星星零零暈染滿池。合該許一個願的,就算為著她這一片心。他溫存無限地想著,當真闔攏雙目,於心間虔誠禱念一番,其實並不知曉祈求了何方神明。
那一個朧月夜裡,螢火蟲四散飛去,纖薄的翅翼綻放光輝,將少年暗自許下的心願帶向遠方。如今置身於這個靜謐的夏日午後,他望向身旁的少女,那深純的悸動至今仍在他胸中回響。
與公義無關,只因私情,可也是至為赤誠的願望。
十五成人即可婚娶,而我幾乎等不及。希望能一直被你愛著,更期盼能一直愛著你。

*

進入水無月以後,迎神節會的氣氛愈發濃厚起來,祇園伴奏的樂聲輕靈飄轉,無意間撥動了仲夏的薰風。京都坐擁眾多神社古寺,各式祭典蕪雜紛繁,更是每日都有熱鬧可瞧,直教人目不暇接。
庭中那口老井旁栽植著一棵飽壯的楓樹,此刻正逢夏滿枝椏,疊青瀉翠之時。凌霄偏生痴纏,攀緣其上,隱匿在葳蕤的葉叢間盛開。星狀紅花流漣成束,好似懸鈴搖擺。
薰提著水從樹下經過,不過駐足剎那,一瓣凌霄就被風吹落在她半開的手心上,紅的紅白的白。少女驀然想起那個與花顏色相同的人來,兀自抿唇笑了笑,便捻住這漂亮的花兒藏到衣袖里,快步走到旅宿的後廚去。
如她所料,劍心就在那裡。薰在粉牆邊立定,小心擱下水桶,看見他站在石台上的木盆前,低下頭用力搓洗著自己的雙手。赤郁的前發垂下,遮蔽少年面上神情,她的心忽然皺縮成枯澀一團。
然而只是頃刻之間,少女便舒展顰蹙的黛眉,踩著木屐向心上人奔去,張開雙臂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她清越的聲音在紅髮少年耳邊響起,聽不出半分滯澀:「劍心劍心,猜猜我是誰?」
「當然是薰——除了你還有別人麼?」少年脊背筆直如埋入劍骨,被她觸及時卻絲毫不曾抗拒防備,冷冽氣息一瞬斂盡,出聲回應時笑意絲微。
薰摟住他的腰身,孩子氣地搖晃幾下才肯松開少年,她瞟見劍心泡到發白的手還濕漉漉地浸在水里,抓起一旁的布巾,不由分說為他擦乾皮膚。
薰揩拭的動作略顯粗魯,劍心恍惚感到疼痛,喃喃說了聲:「別碰……上面還有血。」聞言她停頓片刻,望著少年筍白硬淨的指尖發怔,竟鬼使神差一般含吮上去,仿若幼獸專注地舔舐起來。
象牙刀切分榴花般嫣紅的唇,軟馥的舌裹纏覆蓋薄繭的指腹,酥麻疊湧顫慄,一陣緊似一陣炸開。指尖原本白得無色,經少女虔誠親吻後,旋即泛出桃櫻初放的粉。那色澤惑人如醉,迅速向上蔓延開來,直至浸潤少年的面頰。
「我嘗過了,」她說,睜著一雙澄澈的眼,「你手上沒有血腥味,一點都沒有。」
這人大約是想要自己的命罷。劍心無言地喟嘆著,害羞過了頭,最後竟覺察不出害羞。少年胸中一瞬滋生某種極之微妙的情緒。既愛又怨,既憐又怒,恨不得咬上她一口,藉此平復青春身軀間莫名蓬勃的火。
薰見少年面色不虞,錯認他是暗生惱怒,連忙從袖中取出那朵剔瑩的紅花來,放在他掌心上,「這個送給劍心,我來時看見的,總覺得它很像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劍心不禁失笑,正要開口,飯冢偏於此時自門邊探出頭來,男人拔高了聲嗓招呼道:「餵!拔刀齋,原來你在這裡。還不快走,桂先生等得不耐煩了。」
少年朝他略一頷首,轉頭緩聲問薰道:「想和我一起去嗎?」劍客和劍,人斬與刀,此生此世他們總是要在一處的。
然而她搖一搖頭,對與桂小五郎會面並無興味,「和他說話太累了。你去就好,我還沒乾完活呢。」
聞言劍心眼尾半挑,自然知曉薰為何會這樣答復,於是不再勉強她,只說一聲:「那我先走了。」他轉過身去,與飯冢一道離開後廚。少女揮一揮手,掀起眼睫,瞧見一尾藍蜻蜓自窗旁掠影而過。

*

「好久不見了,緋村。近來你情況如何?」
聞此一問,劍心眸光轉深,雙目直視面前的男人,稍一沈吟後回道:「若指殺人,那麼尚還順利。」
桂小五郎的唇角輕微上揚,「順利就好。眼下時局正緊,仍需緋村你繼續揮劍啊。」
少年斂容點頭,沈聲問道:「您喚我出來,是有什麼重要任務嗎?」
「並不是什麼要緊之事。」桂面上波瀾不起,慢條斯理道:「宵山前祭將近,今夜在某個料亭里會舉行一場游宴,屆時宮部先生和稔麿都將出席。我想請你也前去參加。」
「是要我隨行護衛嗎?」少年接口道。
「不是。」桂卻否認了他的猜測。劍心略一忖度,頃刻明瞭男人言下之意,斬釘截鐵道:「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恕難從命。」
「這半年多來,我殺人已達百人之數,幕府一方必然有所察覺,如今防備更甚。這時我還是不要輕易見光為妙……人斬畢竟只是暗影般的存在。」
「凶名或是贊譽,全都無關緊要。我這樣的人,不應該出現在歷史上。」
少年拒絕得不留餘地,侍立一旁的片貝險些因他的無禮發作起來。桂抬手示下,男人壓低修長的眉,表情卻未見絲毫怒意,「緋村你果然沒變過啊,反倒是我太過輕率了。」
「不必著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桂眯眼一笑,面容和藹,此時竟然顯出些許促狹意味,「不願赴宴便罷了,但難得趕上一回祇園祭,不見識一番委實可惜。我記得初到這裡時,你可是很想去瞧瞧的。」
兩道目光交錯間,少年已經讀懂男人眼中所含深意——桂主動提及此事,並非只是體恤下屬而已。趁節日盛典混入人群中央,也便於監視周邊動向。然而他心頭仍舊雀躍不已,即刻頷首應下,告辭退去時腳步都更輕快了幾分。

*

赤日偏轉向西,冥冥鬼神巨筆,蘸飽悱惻欲絕的雲與霞,於木屋町上空揮灑出大幅潑血桃花。夜幕尚未落盡,演奏囃子的樂人們卻已在弄管調弦。薰闔目跪坐在鏡前,為其所感,竟不由側耳傾聽。
「薰姑娘,你先別動呀。」女子似埋怨似調笑的嗓音,溫膩地縈繞在耳邊,聽來惹人骨酥。薰驟然驚醒,慌忙擺正身姿。睜眼偷覷時,幾松的面龐恰在咫尺,艷麗如雪砌紅梅。藝伎垂眸打開描金的朱漆盒,在少女的下唇沾一點嬌潤的玉蟲色。
薰依順幾松的叮囑著意抿上一抿,嘗出若有時無的甜。鏡中人堪比綺夢,少女起身鄭重拜謝。女子只望著她微笑,念誦和歌般曼聲道:「寧掃千金妝,不捨有情郎。難得一同出遊,願薰姑娘能與緋村君好好度過。」
聞言她霎時臉露粉暈,那一低頭涼風不勝。甫一挑開蘆葦遮斷,她就與立在外面的緋發少年兩兩相望。他業已等候許久,終於等來自己的心上人。
少女的面頰勻上玉簪花清嫩的白,唇畔抿拭一瓣小町紅,前襟與袖擺間綴滿揚羽蝶,翩躚低回。
燈火長曳里,她的眼眸藍得脈脈盈盈。睫羽扇出溶漾的夜霧,鬢邊分出幾莖烏發,垂過那夜霧的邊緣。
彷彿有一道瀲灧的霓光在他眼前迸發開來,劍心靜立在當場,神情如墜曉夢。於他無所知覺時,一絲淺笑悄然醒轉,攀上唇角。
「很適合你,薰。」他輕聲道。少年眼瞳流金,被今夜星月滌得晶晶皎皎,好似明珠一雙。
「真的?」
「真的。「
聽聞愛人這一聲贊許,少女眉間自生歡喜,踮起足尖在原處輕盈地旋轉一圈。長髮濡濕鴉羽,起伏一如淥波,發上流蘇傾散,宛若合歡初露,一簇接續一簇地漾開。他情不自禁探出手去,將這只溫柔的飛鳥握緊在掌心裡。
「那我們走吧。」
「好。」

*

從木屋町到河原町的這一段路上,天空被映成星海,形制各異的彩車不時巡行過他們身邊,其上懸掛著的長串燈籠如珠似玉般閃耀,斑斕的光暈不住變幻,照亮每個人的臉。
二十六套樂音同時奏響,太鼓鏗鏘,龍笛婉媚,鉦聲伶俜,卻都蓋不過追隨人潮一陣陣湧流的笑語歡唱。
流目四顧,薰無論往何處看去,都覺得新鮮有趣。她拉著他走走停停,相貼在一處的手心,被滲出的汗濡染得濕滑,體溫交融得不分彼此。少年禁不住暗自發力,想握得更牢一些。有那麼一瞬間,他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她是誰。
少年正神遊間,天地倏地一暗,臉上罩落大片涼意。劍心愣住,伸出手觸碰一下擋在臉孔前的彩繪狐面,燦金的雙眼在洞隙中熠熠閃爍。而身邊的薰突襲得逞,早已彎下腰笑個不住。
偏又有好事的町人從旁經過,瞧見此情此景,揶揄道:「這可真是‘狐狸變作公子身,燈夜樂遊春’哪。」
劍心愈發窘迫起來,抬眸不輕不重地瞪了她一眼,卻又見薰在賣鳩笛的貨攤前停步流連,聽著小販賣力的推銷頻頻點頭。他嘆了口氣,走上前去,從懷裡掏出錢袋,言簡意賅道:「這個多少錢?」
付過錢後,少年自攤上拈起那枚她看中的鳩笛,在指間轉過一轉,無奈地說道:「你怎麼就喜歡這些小孩的玩意兒。」
薰在鼻中哼了一聲,不甘示弱地回嘴:「我看劍心你抽陀螺抽得也很開心嘛。」少年不語,屈指去彈她的額角,佯怒道:「什麼話都讓你說盡了。」她就抿著嘴笑,燈色攪亂眼波,望來美不可言。
二人正欲離開此處,卻在此時,劍心的衣角被一隻臟污的小手拉住。少年愕然地低頭望去,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女孩怯生生盯著他瞧,衣衫破舊,面有飢色。
他蹲下身與她對視,放軟了聲音問道:「請問你有什麼事呢?」
女孩細聲說道:「大哥哥,我迷路了……你能帶我回家嗎?」
少年怔住,面容一瞬有些青白,最後定格在溫柔的微笑上。薰卻反常地顯出猶疑,欲言又止,幾番思索終是噤聲,跟在劍心身旁,見他伸出雙臂將女孩輕柔抱起,緩聲說道:「好,大哥哥帶你回家。還記得你家旁邊有什麼嗎?」

*

根據女孩斷斷續續的描述,劍心與薰在人群中穿行,最終來到一處偏僻黑沈的巷口,一看便知此地無人居住。
情勢漸趨微妙,劍心卻並不驚訝,甫一將女孩放下地來,那姑娘便驚鹿般逃開。少年眼望她瘦骨伶仃的背影,眼神一黯。
他早知這女孩的出現絕非尋常,街頭乞兒一碗水一瓢飯便可使喚。他並不怨她,但那幕後窺伺之人,今日他非除不可。
緩慢抽刀出鞘,面前那一段濃黑狹長的巷道里,一定藏匿著噝噝吐信的毒蛇。冷光一閃,劍心偏頭,手裡劍自頸邊堪堪擦過。敵在暗,我在明,下一刻人斬卻矮身向前衝去。
只要人斬拔刀齋進入巷道,便勝券在握。可未等他唇邊挑起輕蔑弧度,對手身形一縱,驟然從忍者眼前徹底消失。
恰如鬼魅,氣息、聲音、形象,一切都無跡可尋。
突然間,死亡的黑翼伸展,遮沒清淨月光,忍者曾收割無數性命,驚悸抬首時卻全然不能反應。人斬腰背微躬右足輕抬,竟已躍至半空。他長髮獵獵,寬袖凌風飄颻,雙臂高擎一抹雪亮刀光,當頭直撲下來。
狐面無限接近,在他眼中化作般若鬼相。
勁風下系繩瞬間崩斷,彩繪狐面自人斬身前跌落,啪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渾濁瞳孔中復寫出一張異常年輕卻凶戾逼人的臉。
慘叫聲騰起,旋即摔死在地上。
劍鋒冷韌,垂直穿透頸肩,旋即利落又狠絕地抽離,倏忽帶起一蓬活血,分明鮮艷濃稠,卻散髮出迫人窒息的死氣。創口凌亂翻卷,彷彿紅熟果實迸裂了表皮,削斷骨骼的震顫一路匯聚到掌心。
這一記龍槌閃·慘,本應劈開忍者頭顱,人斬中途偏斜刀勢,權且留他一條性命。不等忍者咬開舌底暗藏毒藥,人斬五指一翻,掰折忍者腕骨反抵進他嘴裡,漠然問道:
「幕府派來的?是就點頭,許你全屍。」
忍者已然痛極,兩眼暴突,喉中嗬嗬作響,卻始終不動分毫,只求速死。人斬面無表情看他,一如九天飛龍下望爪底螻蟻。孰料背後的巷口處竟傳來乞兒怯懦的聲音——
「大哥哥……你,你還在嗎?對不起,我騙了你……」
人斬心神猝亂,手下不由一松。垂死之人眼中精光乍現,未斷的手握緊,用盡全力擲出纏在腰間的忍刀,然而準頭已失,竟直衝背後女孩而去。
「該死!」他眸光一跳,赫然而怒。方寸大亂中只來得及伸臂打偏忍刀去勢,旋即左頰一涼。再看那忍者,已經飲鴆身亡。
他站定在原地稍作喘息,死屍仰倒在腳旁。薰出現在他身邊,神情關切,看到他時卻不由驚叫出聲:「劍心,你的臉!」
白玉間綻裂一道冷殷殷的紅紋,湧現出的卻是沸血般切膚燒痛,旋即攏聚於少年的下頜處,一點一滴,在地面上蛀開幾枚殘零的黑洞。他伸手一拂,對她溫聲道:「你別擔心,並不很痛。」
劍心與薰相攜走出窄巷,巷口處乞兒不見蹤跡,倒是時常跟隨在桂身邊的片貝滿頭大汗跪倒在那裡,顯然一路狂奔已耗盡他的氣力。劍心眼神一厲,劈頭問道:「發生了什麼?」
男人氣喘不已,好容易抬起頭來,紫漲了面皮衝兩人喊道:「密會地點的池田屋被新選組襲擊了!桂先生、桂先生若不是遲去,也已經遭了毒手!」
暗巷之外,血泊之前,祇園祭仍在繼續,人間盛景,瑰麗依舊。然而二人已經全無觀賞的興致,席捲全身的刻骨寒意,沸湧而出的不祥預兆,無不在催逼著他們,朝小荻屋的方向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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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幕 紅蓮華
2021-06-19

他與她自町巷間疾奔而過,狹長阪道由青石鋪就,在他們交錯不停的雙足下幽咽震顫,二人眸中同時倒映出的光景,彷彿兩道暗河朝後無言流去。
晚風清勁,條縷如割,化作玉剪剖裁緞黑夜色。月照星輝,舞袖歌吹,一並隨其顛亂凋落。
紅椿墜地即死,徒花殘骸譬如斷碎骨肉,於風中零星沈浮。腥郁血氣乘風尾而來,其間慘呼悲聲隱約不絕。二人暫且站定,蹙眉對視一眼,寒意驟然自心頭湧起。
薰悄聲問道:「劍心,現在我們去哪裡?」
少年低喝聲起,難掩焦灼心緒:「池田屋已不可去,我們先回小荻屋,尋到桂先生再說!」
薰稍加思忖,頷首稱是。二人正欲整衣再行,忽見前方刀光劍影紛紜如雨,淺蔥羽織飄旋中,只聽有人疾呼一聲:「緋村!」
聞聲兩人皆是一震,定睛看去,不遠處的一橫石橋上,桂小五郎正與新選組三人纏鬥在一處,縱然他劍術不落下風,此刻遭遇圍攻,亦是左支右絀,情境險惡至極。
劍心無言抽劍,霎時猱身而上,發足躍入戰圈之中。

*

一人正舉刀斬向桂小五郎,冷不防雙臂遭背後劍心齊身削斷,半空中血泉亂飆,殘肢四散落地,兀自痙攣不已。
他未及回首,頸後大蓬劍光替代淒絕哀號衝出口腔,死白腦漿裹著一管痴紅的血頹然奔湧,頭顱一裂兩半。
少年人斬身如驚鴻游龍,殘影往來於血雨中,急怒之下,手底利刃愈發飛揚激蕩,戰局頃刻逆轉。
最後一人見兩名同伴接連被殺,心膽俱碎下滾跌欲逃,人斬目光稍動,只回劍一挑,菲薄寒鋒入頸三分。他側劍使力一抹,便將對方喉管抹斷。
此間事畢,少年人斬低曳劍尖,任其斜指於地。蒼銀的劍面恍惚映出赤金雙眼,淡雪般的鋒稜飽飲艷盛人血,宛若琉璃世界綻開千瓣朱砂。
眼前危局暫解,人斬利落收劍,幾步搶上前去,伸手欲扶住右肩受傷的桂,男人苦笑道謝,卻側身避過。只見他一身乞丐裝束,面上塗滿黑灰,發髻也已割斷,然而目光絲毫不顯頹意,依舊湛然有神。
劍心見狀,額間英眉稍稍放鬆,神情復轉欣然,少年脫口說道:「桂先生,你無事就好!」
桂小五郎朝他擺一擺手,聲嗓曳出沈冷之意,「若我料得不錯,藩邸內有人洩露了風聲。我會暫時躲藏起來。緋村,你和薰姑娘也多保重。」
男人顧自搖頭,繼續對二人說道:「我原來已經在某處給你準備了暫避之所,但現在也不可再用了。」
桂轉過身去,迅速交代:「緋村,薰姑娘,你們先自己躲上一陣,日後我會設法聯繫上你們的。」
二人在他背後無聲頷首,頃刻間夜風一般無影無蹤。桂小五郎放下心來,很快隱入町巷去了。他心知無需自己多言提點,劍心與薰也一定不會離開彼此。

*

他們朝城外行去,飯冢不意自暗處閃出,疾聲問道:「緋村你來得正好,找到桂先生了嗎?」
劍心揚睫瞟他一眼,淡聲回答道:「我不曾見過桂先生。」
兩撇稀疏的鬍鬚向上一挑,飯冢咂舌道:「這可難辦了啊。王城四處都是德川家的狗,實在不敢多待——緋村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劍心搖了搖頭,只說自己打算離開京都,與薰暫避一段時日。飯冢再想細問,少年人斬僅朝他投去一瞥,半掩入緋紅前發的眼眸殷冷而清亮,蓄著自劍尖緩慢滴淌的湛湛雪光。
飯冢打了個寒噤,接連倒退數步,脊背霎時滲出細涼汗滴,當即緘口不言。
男人強攝心神,還想從緋村拔刀齋口中套出些情報來,劍心卻早已偕著薰自行離去了。
少年人斬身形伶仃地裹在一襲黑衣里,形容正是劍入鞘中,縱然他已經走得很遠,那漸淡的背影依舊明銳無儔。
枝梢夜梟低鳴,飯冢尚自怔愣地站在原地,他待要轉身走開,眼角處卻突然剮開一鈎殘月般的弧光。
喉間斷續傳出碎裂般的細微聲響,飯冢上身僵直地往前傾倒,踉蹌挪了半步。
刀尖匯成一注銀亮的鐵蕊穿骨而過,大股發烏的血液自他心口的黑洞噴出,如同炸開一束形狀狂亂的赤花。
緋村拔刀齋才剛剛離開此地,有人就從背後偷襲了他。難道正是桂小五郎於背後授意指示?原來他早就察覺自己才是內奸了嗎?

飯冢艱難地扭過頭去,然而那道面影搖曳難辨,宛若熱風中恣肆燃燒的薪炬,轉瞬間便被火焰抹消無遺,男人至死也未能看清。
連綿的重雨一聲一聲墜了下來,挾著微燙的腥氣,淋灕在枯涸的地面上。飯冢無頭的冰冷軀體撲倒在雨中,濺起一陣濕黏而稠暗的回音。
殺人者伸手拎起頭顱腦後一簇黑髮,瞟了一眼後嘿然冷笑。輕蔑地啐了口唾沫,反手將新得來的無限刃收回鞘內,他隨手摔下飯冢的頭顱,大踏步往西去了。
*
足音由遠及近,沙沙簌簌作響,他們並肩走過悠長的迴廊,抬臂推開障子門時,只見和室內夜色深深,彷彿遭遇凝縮般質感沈厚,劍心與薰皆如無意般屏住了呼吸。
少女脫去木屐,蹲下身去將燈火攏起。她一頭黑髮因行動流散開來,頸背清纖的線條輕盈地彎折,宛若水中央埋首潔羽的仙鶴,優美而幾近悲愁。
燈燭乍亮,熒熠暖黃,滿室點染開溶溶漾漾的光。她直起身來,回眸望向少年所在,見他正並起雙膝倚坐在窗邊,身軀纖瘦成夜的一道裂傷,神情憂悒不樂,不由啓唇,低喚一聲劍心。
劍心聞聲回顧,略略微妙的側首。對上少女剔盈的眼,他稍一展眉,開口問道:「薰,怎麼了?」
她伸手指向玉白頰側,極不滿意似地,努一努嘴道:「你的傷還在流血。」從袖里取出常備在身上的藥來,少女復朝他招一招手,「劍心過來,我給你上藥。」
劍心不以為意,朝薰輕緩搖頭,溫聲答她:「這點小傷用不著的。」
薰清凌凌的藍瞳寫滿懇切,神情堅執,語調卻輕綿無擬,於他心上回旋搖曳,「劍心你聽話,要是臉上落疤,那多可惜呀。」
少年揚了揚兩道利劍似的深眉,陡然生出些捉弄愛人的促狹心思。他抿起嘴唇,神情忽轉幽沈,故作嚴肅地問道:「若我真留下疤痕,你就要嫌我醜了,是不是?」
薰怔了片刻,急急擺首,烏發間深藍束帶羽絮也似撲稜,檀口開合,賭咒發誓時真摯又純稚:「無論劍心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嫌你醜的!」
托腮稍作思忖,少女雙頰暈開緋紅,雪白蓮瓣間淡薄胭脂悄然瀰漫。她說出自初見以來就藏在心裡的話:「劍心,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從來都是。」
他反倒被她說得臉紅愈深,只得答應下來,剛才游刃有餘的神態早就不知被拋到哪裡去了。

*

頰上新傷兀自洇出血流,劍心稍稍低傾面龐,任憑薰為他細緻地敷藥。她的指尖如失去鋒稜的碎玉,愛憐地撫摸他敞開的傷,絲微涼意沁入創面,驅散針刺樣的銳痛。
「還痛不痛?」她盯著他,眼神彷彿小動物護食一般,專心將他看了又看。
少年不欲她為他心憂,唇邊勉力輓起一個纖微的笑來,拇指和食指捉住少女的耳垂輕軟一捻,佯作登徒浪子形容,可是腔調尚不熟練:「還有些痛。你親我一下,就不痛了。」
薰望著他,輕輕盈盈挨近過來,那兩瓣榴花樣潤澤的唇遲疑片刻,就飄落在劍心面頰上的傷痕處,少年感覺自己像是被蝴蝶啄了一回,不禁有些想要發笑。
「我能親一親別的地方嗎?」她問,繼續下移去尋覓他的唇,少女半途中回味般咂一咂嘴,倏爾皺起兩葉修眉。
「怎麼停下了?」劍心抵住薰的前額磨蹭,聲線由清澄轉為迷離。他經由她雙唇吻過的皮膚一點一滴地發起微燙,就像要從裡面掙脫出新鮮的花兒一樣。
少女半睜著晴藍的眼,兩束長睫晃漾,顧自探出舌尖一點,舔舐著淡櫻似的唇瓣埋怨道:「剛才給你上的藥,有些吃進嘴裡了,真的好苦。」
其實她還能從中嘗出幾分他鮮血的味道。
為他上完藥,薰發覺劍心仍舊面帶愁意,不由憂心道:「劍心?你到底怎麼了?」
少年睫影長垂,對她低聲說道:「對不起,我把你送我的狐狸面具摔碎了。」
「原來你在為它難過嗎?這有什麼好道歉的,」薰探出食指封住他開合的唇,笑道,「來年祇園祭時,我們再買一個就是。」
「你說得是。」劍心展眉一笑,其實他也是在為如今險惡的局勢而憂慮不已,但事已至此,多想並無用處,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臨入睡時,薰蜷在劍心懷裡,忽然出聲道:「那個孩子……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她翻了個身,清淡呼吸撲在他頸窩間,小聲說:「可一想到你是因為她才受傷,我還是會生她的氣。」
劍心自行伸手觸碰著頰上新傷,眼神卻溫潤清和,他向薰坦言道:「其實我是很高興的,因為這是為救人而留下的傷痕。原來我能做的,不止是揮劍殺人。」
抬手熄燈,下頜抵在薰的發頂,劍心一下一下拍著懷中人的脊背,聲線低柔,「快睡吧,明日還要早起,我們去比叡山。」
「比叡山……」她在他懷裡尋到舒服的睡姿,矇昧中喃喃重復著他的話語。他嗯了一聲,像是說給夢鄉中的她聽,也說給自己聽:「總是要回去的。」

*

順延野鹿踏開的小徑走出林間,盡頭則是一片開闊的空地。舉目看去,只見一注白煙自低矮陶窯上裊裊升起,獨坐窯前的男人黑髮披拂,背影巍然,曳地的披風如同霜冷的長河。
劍心的手移到鞘上,右足前踏一步,猝然朝男人斬出一刀,刀鋒竟不帶絲毫殺氣。那人彷彿早有預料,剎那躍至半空,快如白光一閃。
薰站在一旁,早已看得呆了。這些時日,她與劍心遠離京都,徑往比叡山來。對外他們只說是尋訪一位隱逸不出的知名陶藝家,新津覺之進,實際是來投奔劍心的恩師——比古清十郎。
卻不想這師徒二人甫一相見,卻是這般劍拔弩張的光景。
男人悠然站定,落地即諷笑一聲:「出招速度見長,看來沒把我教你的東西忘光。」
劍心沈聲叫道:「……師父!」
比古清十郎片言未發,濃眉下一雙利眼將徒弟略一打量,照臉賞了他一記重拳。
在他眼前站得筆直的少年向後翻滾半圈,手撐著地面勉強穩住身形。前發飄散在額前,他側頭呸出含在口中的血,再揚起臉時,白皙右頰已淤紅了一大片,眼見著腫脹起來。
劍心卻只是一抬右手,胡亂將唇邊血跡抹過,望向恩師的眼神灼灼,倔傲如舊。
薰驚呼一聲,撲過去半跪在地將劍心扶起。少女既心疼又忿然,不禁紅漲了臉,對比古清十郎大怒道:「餵!你怎麼打人呢!下手還這麼重!」
男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聲擲下一句:「死不了就行。攤上這麼個不肖徒弟,我教訓得已經夠輕了。」
「薰,我沒事的……」血漬沾染嘴角,劍心還試圖對她安撫地微笑,肌肉牽動崩開傷處,痛得他嘶嘶吸氣。
比古將這二人舉動盡收眼中,饒有興味地挑眉,「小姑娘,瞧你這緊張勁兒,你是他的誰?」
「我是薰,神谷薰。」少女被他問得微怔,支吾答了姓名,想到自己的身份,卻不知如何向他解釋才好,一時語塞。
劍心見狀上前一步,將薰護在懷裡,直視著師父回答道:「薰是我的妻子,你別為難她。」
「妻子?笑話!」男人聞言輕哼一聲,冷峻面容揚起一道惡質的笑來,一語道破薰真身為何,「你娶一把刀做你的妻子?」
「那又如何。」紅髮少年全不示弱地回瞪著他,神情一派坦蕩。胸中怦然一動,薰驚異地仰頭望著劍心,只見他下頜堅毅,殊無動搖。
沈重黑髮下,及地披風倒捲起一抹霜白,比古清十郎胸膛起伏,轉過身去徑直往屋裡走,聲音鐵硬得要在地上砸一個坑,「給我滾去洗澡,你身上血腥味重得要命。」
不肖徒弟知他一貫口毒心慈,啞聲應道:「弟子知道。」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師父……多謝你。」
男人高軒的背影突兀一頓,旋即著惱似地加快了步伐。

*

懸瀑跌落高崖,淋灕水聲隱約淌過耳緣。山中清淨恍若琉璃,紛繁的星光流滿了夜空,晶晶閃閃,彷彿一場凍結的初雨。
長夏已然垂垂老去,夜晚卻依舊飽含青翠濡濕的質感。四面安靜異常,緒風送來撫子花間涼霧結成白露的聲音,藤袴的清香一陣又一陣因循而來。
秋蟲的弦音,夜鳥的啼鳴,綿弱的聲波掠過他們閉闔的眼瞼,游離在二人密合相纏的指間。藤袴的香氣一寸寸堆積在身旁,愈發馥郁起來,直至浸透了這幽然若夢的光景。
薄被搭在腰間,呼吸著彼此的氣息,他們誰都不再多言。
良久以後,少女率先開口,全無雕飾的欣喜從她的聲音里生長出來:「能到劍心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來,真是太好了。」
少年還未回答,忽聽她話鋒一轉:「白天的時候,劍心為什麼說我是你的妻子呢?」
劍心聽見她的話,沈默了許久才出聲道:「你討厭這樣麼?」
她莫名覺得他的情緒稍顯低沈,伸出手摸索著他的臉,一點點輕撫過去,「我沒有討厭這個稱呼。我只是還不太懂,妻子和丈夫,這些稱呼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她的愛人捉住她的手,放在頰邊珍惜地摩挲著,語句最後輕若無聲:「我想,妻子和丈夫,這兩個稱呼代表著他們只屬於彼此,意思就是……愛。」

*

層疊領口處探出一段優美的後頸,肌膚間撲滿胡粉,質地格外細膩。雪色角隱掩映下,新娘青春的容顏白若瓷胎,雙唇姣好溫紅。
這便是人間所舉行的婚儀嗎?新娘看起來是那樣幸福,是因為她要成為別人的妻子了麼?薰正站在劍心身旁,面上神情尚且懵懂,卻看得十分專注。
如果我也如她一般披上純白的嫁衣,一步一步走向劍心,到那時,他也會像她的丈夫那樣,對我幸福地笑嗎?
兩人已經在比叡山住了數天,劍心臉上的傷才剛剛好全,就被山下賣酒的老人邀去參加他女兒的婚禮。劍心從小就為師父下山買酒,與老人已是舊識,自然不能拒絕,帶著薰一起去了。
直至婚禮告一段落,二人告辭離去,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時,薰還是在思索著這些事情,無知無覺中,一片霞暈湧上面頰。劍心注意到她顯然魂不守捨,索性領著她走到河邊坐上一陣。
空自枯焦的紅荻勾斷了薰深藍的發繩。鴉青的長髮恍若濃郁雲霧,登時披散直下,脈脈瀉落在少女的身後,其間分出一段玉雪花梗似的頸子。
薰伸手探到頸後去撥弄一下,青絲全然橫散開來,自指尖紛紛流落,因其質量太過豐盈,一時間不能全部攏起。少女不由發出懊惱的低嘆:「……長頭髮可真夠麻煩的。」
「發繩斷開了?」劍心莞爾出聲,見她沮喪地點了點頭,少年心中忽生一念,便從秋草茸茸的矮坡上站起身來,說:「你在這裡等我。」
一脈河川悠緩地流過眼前,虹一樣的色澤,蜜一樣的質感。薰傾身環抱住雙膝,近乎痴迷地凝望著聚滿晚霞的茜色波光,她的心彷彿也順水而下,流徙遠去了。
高束紅髮輕揚,少年回轉過身,緩緩朝薰走過來,掌心裡困著小小一把野花秋草。見少女好奇望來,他得意地衝她揚了揚手臂,面上綻開了明淨的笑容。

*

劍心低垂著眉眼,從側面望去,他的面頰尚且盈著飽滿而稚氣的弧度,月余不作修剪的緋發留得過長,發尾略微翹揚,垂流頸邊飄動搖晃。
他的手指勻淨清瘦,骨節間累累生出微凸的細繭,經歷過幾番鮮血浸染,如今不免透出一點烏紅的色澤。
就是這樣的一雙手,這樣一雙斬殺無數、執劍日久的手,而今五指間攀絡著稚柔的綠蔓,水藍色的朝顏點綴其上,清麗而纖弱。定家葛香白綿密,紫桔梗瓣分五星,盡數被他小心地編織在翠藤上,結綴成一段芬芳的花索。
感知到薰正凝眸注視自己的瞬間,少年那兩扇濃睫連連振動起來,雙眸是經受木葉仔細圍困的湖,蕩漾起頻密的漣漪。
「別急,很快就做好了。」他說。
少年跪坐在薰的背後,腕上輓著一捧黑潤的長髮,展開花索繞在她發間,併攏兩端打一個結,使力將其束緊。
兩行幽香宛若泉瀑,無聲地傾流在少女頰側散鬢間,她回首望向他,一瓣細雪沾在她唇際。
少女清澈的眼中流轉著憂思的痕跡。
「怎麼還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你還在為那天的事生我的氣嗎?因為我說你是我妻子?」
他皺了眉,伸出雙手捧起她的臉。
淡雪樣的雙頰本是極清涼的,如今被覆上一掌溫熱,幾乎就要化水而去。被他這樣專注地看著,她茫然中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失笑道:「小糊塗蟲。」
想起初見時比古清十郎說過的話,薰並不反駁,只黯然低下頭,慢吞吞地說道:「你師父他,大概很討厭我吧。」
「不是的,他沒有討厭你。」少年終於讀懂她鬱鬱不樂的緣由,卻不知怎樣向她說明是好,不禁大感頭痛,「師父與我談過了,他其實是在擔心我們的將來。」
薰不解地歪頭道:「我們的將來?」
他並未正面回答,卻先來問她:「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傷心嗎?」
少女聞言,眼底火光乍現,聲音剎那堅硬無擬:「你不會死。即使要我斬斷一切,我也不許你死。」
劍心無奈地笑起來,耐心對薰解釋道:「就算不被人所殺,可我總有一天會變老,最後慢慢死掉。生老病死,你斬斷不了。」
薰一下噎住,半個字也說不出,良久後終是迸出一句:「你若死了,我也跟你一起去。我不會留你獨自睡在地下。」
劍心搖搖頭,「不准跟去。地下又黑又冷,萬一你害怕了,我也不能再保護你。」
薰的眼淚驀然滑過臉頰,她握著他的衣袖,只是固執地重復著一句話:「劍心,別趕我走,你別趕我走……」
「你怎麼這麼愛哭啊?」又一次把心上人惹哭了,少年立刻慌作一團,手忙腳亂地給她擦著眼淚,肚裡早已將自己罵過了八百回。
她紅著眼睛,吸著鼻子,抽抽噎噎地回答:「因為、因為我喜歡你……」
他的心被她刻上一道百拭不去的痕,甜澀酸楚不可收拾,只好張開雙臂,將她摟在懷裡哄著:「我答應你。就算我死了,埋在土里也會抱著你。」
然後他繼續說下去,嗓音既溫柔又傷心,「可我聽說,一把好刀能夠流傳千年。而到那個時候,你還會記得我嗎?」

*

怎麼會不記得呢?他是給予她姓名的人,是教會她如何去愛的人,是讓她生出溫暖心臟的人。
少女真摯又清澈的眼睛,代替她顫抖的雙唇,向他懇切地訴說。
只要她還沒有折斷,一千年,一萬年,她都會把屬於他的記憶鐫刻在身體上。
如綻在心間一枚印記,他愛上她的時候,終於知曉了什麼是幸福。
若烙在臂間一塊戳記,她愛上他的時候,不免體味到什麼是痛苦。
可是她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後悔。
因為愛在心中潛滋暗長,其實是比呼吸更自然的事。而對於任何一人來說,愛與被愛都絕不是一種需要懺悔的罪過,而是春水初生,將他們無聲地淹沒。

紅蓼燒野,白荻流川,光線映現出剔透的淡金色,紛亂而輕盈地在兩人中間撒放開來。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少年握住少女的手,他們的十指細緻地纏繞在一起,彷彿攏起了今夕柔暖的晚風。
少年的眼睛飲盡暮春美酒,蓄滿愛悅不勝的綺麗光彩,恍然看去,竟像是寄居在夕陽和寶珠里。他一心一意凝睇著自己深愛的人,一字一句地向她發問:「薰,你想要什麼?」
她究竟想要什麼呢?薰許久都不曾言語。
相識相知以來,他們所經歷過的不知不覺已經這樣多,如青翠薜荔經受密雨斜侵,紛繁地爬滿了少女付喪神初生的心房。她想著,念著,最後也只是傾身過去,用力地抱住了他。
薰把自己埋在劍心的懷裡,少女的面頰依偎著少年結實而蓬勃的胸膛,一雙手臂摟緊了愛人的頸項。
他剛勁有力的心跳聲在她耳邊回響,薰眷戀地傾聽著,埋藏在身體深處的痛楚簌簌生長。然而她早已忘卻了它的名字,於是痛楚也不再成為痛楚。
薰眼中盈著一汪清池,唇際卻綻出他至愛的笑靨,皎潔飽滿如月亮。她回答他:「劍心,我想要你。我只要你就可以。」
劍心不禁微笑起來,鼻間卻不爭氣地湧現一股溫熱的酸楚,心臟充盈著他從未奢望過的幸福,宛若剎那間經歷過三千個春天。
他從不信神,卻暗自期許與她的今世來生。
他安靜地想著,這樣就可以了。往後無論再活多少年,只要能和她生在一處,死在一處,他也就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
少年人斬對著他的刀,對著他的愛人許下一生的誓言:「好,那我就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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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幕 雲珠櫻
2021-06-19

少年和少女跪坐在黑髮男人面前,言道他們已決定正式成婚。二人的身影一般高矮,輓臂並肩,一望便知極其親愛和睦。點綴在少女發間的應季之花,散逸出繽紛的芳馨。

比古清十郎目光一動,他甫一與這少女相見,便已知曉她並非常世之人,而是刀劍的付喪神。她自名為薰,容姿清麗婀娜,天生的刀劍之氣雖是雲遮霧掩,卻自她眉宇間分明地流露。

他怎會分辨不出,人斬與刀早已彼此傾心,可是他無法打消心中疑慮。她是凶劍化生的付喪神,血流如玄鐵,心淬似琉璃,在這樣的一副胸腔里,真的能生得出一顆艷烈滾燙的人心?

劍心許下的是一生一世的誓言,然而他所愛戀的乃是非人之物。人壽終有盡時,利劍卻可長存於世。待到幾十年後,他已蒼顏白髮,而她明麗如昔,到了那時,二人又該如何自處?

先前比古清十郎就已和劍心談及此事,那時男人沈聲質問少年:「你當真想清楚了嗎?」

而劍心平靜地直視著師父的眼睛,極為篤定地吐出字句:「師父,我想得很清楚了。無論薰是人還是劍,我都早已視她為妻。」

少年語聲擲地如鐵,不存一絲回旋的餘地。

他不過十五歲而已,正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的年紀。比古清十郎定定望著劍心,心下恍然,只覺是越過一面星霜鑄成的長鏡,重又遇見當年孤勇無畏的自己。

男人自嘲而悵惘地想,世事回環,徒弟長大了,而他也已經老了。

而現在,那個少女抬起頭來,極認真地對他說道:「在此之前,我從未想要過誰,從未想要留住什麼。但是現在……比古先生,我想要劍心,我希望他幸福地笑著。」

她眼裡泛起深沈的愛戀之色,「他是我唯一的願望。」

*

也罷。比古清十郎不再多言,擺一擺手,示意二人可以離開了。

男人目送著劍心與薰漸行漸遠,他信手撫上身邊那許久不曾出鞘的愛劍,怔停剎那,指尖只余下冰涼如死的觸感。

空懸腰際的桔梗仙冬月百拭猶新,卻再也不是他所思所戀的那一柄。桐木長箱縱使以朱漆精心描畫,也於不經意中浮現出年歲的沈渣。

質如初雪的婚服藏匿其間,無知無覺地沈睡過幾多歲月,延宕至今,才得以披覆於待嫁之身。然而它所等來的,也並非當年的那個人。

正所謂: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

無可彷彿的流逝感掠過男人的心頭。比古心知無人能勘破天命,預知生死。他所能做之事,也不過是贈予這對新人一襲收藏許久的婚服,祈願他們二人能幸福至地久天長之期。

*

三日以後,劍心與薰便在比叡山中的某處神社結為夫婦。

淡雪細緻雕琢出並放的十指,光潤甲片形若櫻貝,深檀折扇輕握在掌中。

新娘雙唇輕綻,色若薄雪映日,垂首抿下一口清酒,喉中酒味燒灼樣辛辣,三三九度飲罷,她不禁舉袖遮唇,咳嗽一聲。

少女身後衣裾迤邐,長可及地,日光由頂至踵傾瀉了她一身。純銀的仙鶴穿梭於素白雲袖間,珊瑚簪枝朱紅通透,寶光流轉。愈發襯出發髻豐盈漆黑,一絲不亂。

她低垂的容顏悄然抬起,劍心看見那對眸珠里安靜烙印下自己的面影。薰只需朝他笑上一笑,漂浮在少年心間的早花便輕歌曼舞地開了。

她是他的劍,亦是他的妻。唯有在她的身邊睡去又醒來,圍繞於少年唇際身周的腥甜之氣才能全然消散。他終於嘗得出杯中清酒的美好滋味,也可以在今夜放心地醉上一回。

*

雲淡月隱花羞夜,長夏當望繁星。

二人送別了賓客親朋,並肩回到房內。薰跪坐在鏡前,純白長衣如藹藹流雲鋪了滿地,少女輕撫幾回前額,低聲抱怨那些飾物壓得她頭痛不已。

劍心替薰卸去珊瑚簪和玳瑁笄,又伸手從鏡台前拿起木梳。黑亮的長髮透過少年指間,叮噹脆聲泠泠晶晶碎在地面。

他掬起她一捧長髮輕吻,頗有些孩子氣地再度強調:「現在呢,我們就是夫婦了。」

少年半開玩笑道:「要叫一聲親愛的來聽聽嗎?」

「不要。」她很利落地拒絕了這提議,「親愛的……還是算了,我叫不出口,又沒有劍心好聽。」

而他與她內心所想竟是別無二致。紅髮的少年欣悅地微笑起來,喉間轉過她所用過的三個姓名。

薰、神谷薰、緋村薰。

名字是一個人存身於此世的證明,同時也被加諸了言靈的效力,乃是最為短促的咒語。而愛侶間的私語無須多加雕飾,只需呼喚著彼此的名字,就足以牽惹心魂。

薰不禁想道,初見的那一夜,是否當他在明月光下喚出她的名字的時候,她就注定要為他所獲了呢。

她主動拈吻住他的唇,以此無聲地告白和訴說。木梳從少年掌中滑落到藺席上,擊出一聲輕響,也無人想著撿拾。劍心捧起她的臉,微閉雙眼,將這個溫香的吻一點一滴醖釀得熱烈又深沈。

唇齒糾纏間發絲盡數流散,衣襟大敞凌亂,行燈光亮明滅宛轉,她與他匯流的側影蜿蜒在隔扇之上,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袒露了身軀。眼對準眼,唇合攏唇,他們忘情地蹭擦著彼此的面頰和肢體,彷彿是要就此把對方嵌進眸底與心中。

仿若山躑躅行將開盡般緋艷,赤發長及六尺,沈甸甸覆過她的面孔,周遭乍然不似真實之境,一時只覺閉目塞聽。

拇指挨著她頰側的肌膚,眷戀如斯地撫摸。他用一雙深摯的眼看定了薰,緩慢地俯下身,再度吻住她的唇。舌尖在齒列間溫柔掃過,口中交換的津液尚存一絲酒香,這下兩人都無法不醉倒在今夜裡了。

*

天色即將徹亮,古舊的木地板上鋪滿輕薄溫潤的晨光。劍心率先蘇醒過來,昨夜他們流下的汗和淚已然乾透,而兩具年輕的身軀依舊密合交疊。

一束漆黑直發繾綣地絞纏在他手腕間,少年目光上移,薰側身枕在他結實的小臂上,闔目安穩而睡。少女唇際抿著恬然的微笑,彷彿正將淡香含在口中。

新浴般的柔光將她的姿態歷歷分說,少女一如初降世間的人子,遍體光潔赤裸,面頰和乳首點染薔薇色,鮮嫩得宛若初花與熟果。

在這樣一個蓬松雪白的清晨,他安靜地躺在榻上,聆聽風流動的聲音,身旁就睡著自己愛戀至深的人。

少年實在想不出要怎樣才能全然擁有了她,最後他只是愛憐地吻了吻她芬芳的面頰。這也是春天對櫻桃樹做過的事。

*

今日恰逢一場好晴,在院落的一角,薰正哼著歌揮斧劈柴。她氣力本就不小,往日又在小荻屋裡做慣了重活,故而絲毫不覺勞累。

柴火逐漸在腳邊攏成一堆,薰甩了甩手,將斧頭往木樁上一擱,解開系在背後的攬袖帶,抬臂抹了一把額角滲出的細汗。不知為何,她也開始懼怕起夏熱來,恰似人間的尋常少女一般。

薰從房前轉到屋後,發現無事可做了,就獨自走到水井邊,垂下木桶打上些水,挑去填滿口小肚深的陶缸。她撈起一隻葫蘆瓢,從缸里舀出水來潔面淨手。井水涼津津的,撩起一捧撲在臉上,霎時驅走了惱人的暑熱。

少女挑開青葦遮斷,甫一踏進屋內,就嗅到新米蒸熟的好聞香氣。劍心站在灶前,頭也不抬地切著醃蘿蔔,袖口高輓露出小臂,一把菜刀使得輕捷麻利,蘿蔔塊兒碼在碟里,各個模樣漂亮整齊。

上午時劍心還去河邊釣回幾條銀光閃閃的竹莢魚,將它們暫時養在木盆里。竹莢魚剔骨剝皮,切絲剁細,蔥花翠綠,姜蓉澄黃,隨手拈起一撮撒在魚肉上,用刀背敲打時拌入少許味噌,底下再襯上一片紫蘇葉,這便做成了一道夏日美味。

劍心下廚堪稱輕車熟路,而當薰好奇地問及緣由時,他只是聳聳肩,「有事弟子服其勞——那傢伙總是把這話掛在嘴邊。所以一直都是我負責做飯,慢慢也就摸出了門道。」

聽見響動,少年這邊忙著抄起魚肉裝盤,還不忘分神對她笑道:「你餓了吧?我們馬上就開飯。」

薰剛才看他看得太過入神,聞言不禁咽了下口水,摸著肚子使勁點頭,「嗯!是餓了!」

空蕩許久的肚腹不耐地咕嚕直叫,少女一拍腦門,連忙轉身從櫃里揀出兩雙粗木長筷,兩碗米飯盛得冒了尖,才捨得往桌上擱。

鄰居家的吉田大娘過來串門的時候,薰正雀躍地幫著劍心把菜端到桌上。察覺有客來訪,兩人趕緊放下手中活計出門迎接。

這熱心的婦人對劍心和薰頗有好感,此來是給他們送些自家所做的鹽漬櫻葉。少年忙在衣袖上擦了擦手,接過盛著櫻葉的小罐,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高興地說道:「真是太感謝您了。」

吉田大娘素來心直口快,乍瞧見劍心一身油煙地迎出門來,連手都沒來得及洗,不禁笑道:「哎喲,你這也太寵著薰了。」

劍心不以為意,坦然答她:「您過獎了。她不會做飯,所以便由我來。」

說到這裡,少年頓了一下,表情柔和而無奈,補充道:「我教過她許多遍了,就沒一回像樣的。她嘴巴又刁,只愛吃我做的。」

送走了吉田大娘,二人才在桌旁坐下動筷用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最近發生的事情。

午後時劍心說他要到師父那裡去一趟,幫著比古清十郎將燒好的茶碗和陶瓶送到山下,薰本來還想陪他一道去,聞言立刻打消了念頭。她還記得上次自己不慎打碎了劍心師父的一件作品,他的表情堪稱黑雲密布。

日影搖光,若來若往,低矮的竹籬笆上綴著幾朵清淡柔弱的夕顏。剪尾家燕盤桓在屋檐之下,築起小巧的泥巢。

將劍心送出門去,少女登上迴廊,努力踮高足尖,伸手去夠幾天前掛上的硝子風鈴,巢中幼雛還在擁擠喧嚷,老燕已拍著雙翅飛遠了,只有剔透的鈴音往復回響。

*

推開紙門時,劍心低聲說了句:「我回來了。」

然而少女不曾如往日般回應於他。光線自他身後傾湧進和室內,照亮了她寧靜的面容。

薰倚坐在板壁前,呼吸聲細密而悠長,濃睫分明是閉合的,看著卻猶如一對半睜的黑眸子。針線盒還擱在她手邊,頭已經不自覺地垂下,膝上歪倒著兩只布娃娃。

男孩黑衣裳紅頭髮,雙臂攬著一把樹枝削成的小劍。女孩黑頭髮紅衣裳,有雙藍色的紐扣眼睛,眉毛和嘴巴彎成三枚小月亮。看那模樣與神情,不用說就是他和她了。

也不知她是從哪裡弄來的碎布片和舊棉花,一番拼來縫去,竟還做得有模有樣。

他在她身邊坐定,剛戳了下她的臉,她就醒了,抬手揉著愛困的眼睛,藍汪汪的雙瞳零淚如絲,順勢用面頰蹭了蹭他的掌心,「呼啊、劍心……歡迎回來……」

「嗯,我回來了。」他心滿意足地重復了一遍,指了指那對東倒西歪的布娃娃,隨口問道:「怎麼想起做這個了?」

薰把針線盒推到一邊,拿起紅髮的男娃娃遞給他,劍心瞥見少女指腹上多出幾點顯眼的針痕,眉心微擰,而她還兀自笑道:「喏,這個是你,那個是我。劍心你瞧瞧,他和你長得像麼?」

他很給面子地點了點頭,摸著四肢接縫處不甚整齊卻很結實的針腳,「是挺像的。」

薰依舊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只顧一派歡喜地敘說她的打算:「我先拿娃娃練一練手,娃娃要是能縫好,你的衣服應該也可以。我縫得不錯吧?」

劍心並未搭腔,稍稍碰了下少女的手指,果不其然,她打了個激靈,面上露出幼貓被捉緊尾尖的表情,委屈地分辯道:「就是沒注意扎了一下,又不妨事,眨眨眼就好了。」

他將她的指尖含在唇間,然後朝那些細小的傷口輕緩地吹氣,無奈問道:「那要眨幾次眼才會好?」

這下她答不上來了,垂眼悶聲道:「你又欺負我。」

「好了,走吧。」劍心忍俊不禁,伸手拍拍薰的發頂,催她站起身來,「我帶你去轉轉。」

*

他們一路行至後山,再多走上幾步,眼前就展開一道平緩悠長的斜坡,琉璃唐草於坡上密匝匝地開了一片,地面上彷彿倒映著一泓藍天。

「啊,差點忘了拿出來。」少年突然想起什麼,停住腳步,從懷中摸出一條緞帶遞過去,「這個給你,我在山下看到的,正好做布娃娃的回禮。」

一抹涼悠悠的藤紫追隨著夏風搖曳,水藍的沈丁花在緞面上絮絮綻開了一片,此刻也彷彿要灑落在她攤開的掌心。

劍心曾在河邊為薰編織的花環雖已枯敗,她依舊視如珍寶地將它仔細收起。而這條緞帶少女也頗為中意。薰驚喜地叫了一聲,自劍心手中接過簇新的緞帶,雙眸浮動燦然星霧,倏地用力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聲音很是響亮。

少年不意間挨了這一吻,頰旁通紅的火焰迅速地竄高。少女神情精靈爛漫,兩輪眼珠骨碌一轉,趁他心神不屬,向前一撲,就把她年輕的愛人撲倒在平緩的山坡上。

風自川嵐之上吹來,落花與浮葉在空中低飛飄旋,忽而墜落成雨,寂寂冉冉地沾染在兩人的臉上、身上,呼吸間盈溢著一脈綠瑩瑩的清香。

少年並沒有立刻起身,只顧收緊了臂膀,摟著懷裡的人。

「你啊,你啊,剛才那一下怎麼沒摔了你!」劍心半惱半笑地抱怨著,可他拗不過她玩鬧的心思,最終還是和她雙雙躺倒在山坡上。

薰伏在少年的胸前,笑得愈發清朗快活,面容洇開花朵般嬌嫩色澤,「難道你不覺得這很好玩嗎?」

「這倒沒錯!」劍心唇角揚起,旋即與她一起大笑出聲,神情罕見地沒有一絲陰霾。

微風如絲綢般拂過土地,足邊蕩漾開青草的呼吸。他與她枕臂相偎,耳際撲落簌簌風聲。天幕青藍潔淨,恍若空湖倒懸,極目望去,雙眸深處隱約生痛。

一片水色的琉璃唐草擁簇在他們身旁,壓在腦後的莖葉不意探入豐茂發叢,觸及肌膚時旋即化作一縷濡濕的清涼。

她側過身子,凝睇著少年半陷在長草中的側顏,不覺有些痴了。

先前所留的劍傷業已痊癒,只落下些許朦朧痕跡,好似筆鋒自臉頰斜刺里划過一撇,卻絲毫無損於他容貌的溫柔秀美,此刻淡泊地映上一抹晚夏的暗綠。

此情此景,彷彿是在織繡華胥之夢一般,卻又可觸可感,並非業鏡空花般剎那消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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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則留言:

  1. 梧桐醬~~ 這種時候看到大家平安,真是太好了~~
    哇!! 這兩幕的人斬與刀好甜啊!!
    該不會師父醬也曾經有同樣的症狀? (笑)

    梧桐醬的文風越來越華麗了!!
    結果兔崽莫名產生了閱讀障礙….冏……
    整天看數字的下場…兔崽去面壁…….(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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