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言情 明治 劍薰
全一幕
2019-12-12
題解：感熱中的閃電，水中之月，喻無可得到的東西。
短篇一發完結。
*
明治十一年五月十四日。
清夜闃寂涼風發，東京下町幾無行人，唯有淡雲疏星懸垂。齋藤一獨自立在街頭，雎露不知何時已濡濕制服挺括的面料，若得涼月收束成刀斬裂昏昧長夜，男人瘦硬的身形就是黎明難愈的傷痕。抽罷一根紙煙，齋藤一用靴跟碾過灰白餘燼，火星明滅間，紅髮劍客鬼魅一般於他的面前無聲站定，前長州派維新志士與前新選組三番隊之首眼神交錯，劍氣陡增，空中彷彿有金石之聲相繼迸發。
緋村劍心隻身前來，浪客素來完美的假面此刻寸寸綻裂，代之以兵器淬火完畢後埋入水中的沈冷。紅髮飄搖摻融一段血光，那人眉目鋒利精細，咬肌輪廓於面頰兩側隱約凸現，全然不見與黑髮少女並肩同行時，那副光明溫和又稚氣的作偽形容。緋村劍心發覺是齋藤一等候於此，旋身背對不願理會，不料齋藤一冷冷地微笑著，緩聲道：「已經向那個神谷姑娘話別了嗎？」
像毫無防備之下被捅了一刀似的，緋村劍心猝然側首回望，一雙眼睛譬如利劍插在齋藤一身上，剎那露出酷肖殺人之前的表情來，卻片言不發。即便他目色尚可稱作冷靜，瞳孔卻凝縮若針尖，於四周散出不祥的殷紅來，十字傷一瞬鮮明如新近刻成。
「與你無關。」緋村劍心一字一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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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異於貿然觸碰翔天之龍逆鱗撕脫後血肉粘連的傷口。壬生惡狼雖對赤龍逾年積威無所畏懼，卻也無意與緋村劍心在此鬥上一場，故而暫且收斂獠牙，虛情假意地道一聲：「抱歉，我失言了。」無甚難猜之處，劍客深紅的衣襟上，分明纏繞著一縷烏羽般潤澤的長髮，不需細思也知曉這青絲的主人是名為神谷薰的十七歲少女，可嘆緋村劍心如今神思不屬，竟未有分毫察覺，任憑烏黑髮縷跟隨自己一步一步遠離思念之人，狠心放她跪倒於離別之地悲泣不已。
劍術小町嗎？那個天真到愚蠢的姑娘，一塵不染卻向踏著幕末血路踉蹌步出的怪物敞開心扉，抱持著以劍活人的幼稚理想，揮舞一把無用的竹刀東奔西走，不愧為眼前立誓不殺的迂腐浪客暗自戀慕的女子。
彼時緋村劍心借住在神谷道場不出半月，大久保利通就已獲知人斬拔刀齋再現東京的消息，意欲將昔日的同志當作一張鬼牌善加利用。志志雄真實捲土重來之時，齋藤一作為警視廳頭號密探受命監視緋村拔刀齋及與他交好的相關人等，他壓低帽檐坐在濃覆陰影的面攤角落，遠遠望見肩挑味噌醬油的清瘦食客走在少女家主的身後，距她半步之遙，足夠觸碰卻偏要收手的距離。而神谷薰黑髮高束容顏晴麗，一身潔淨道服，笑聲像玻璃溪流淌過東京下町。而緋村劍心同樣對她綻放微笑，目光溫柔憐愛非常，卻在神谷薰不曾注意到時，回過頭準確地望向齋藤一所在之地，神情冷冽盡顯警告意味——即使他尚未知曉居於暗處窺探他的敵人是何方神聖。
委實難改人斬嗜血如狂的本性，卻仍要在神谷薰的面前竭力裝出偽善而柔順的臉孔。齋藤一低嘖一聲，竟不由得想起妻子藤田時尾倚坐於木窗邊的身影，她一邊為丈夫縫補衣服一邊耐心等待他歸來，在笑容恬靜的時尾這裡，大名鼎鼎的劍客齋藤一也不過是警官藤田五郎而已，最愛吃的只是時尾親手下好的清水素面。齋藤一決心將惡即斬的信條貫徹到底，然而無論他在外手染多少鮮血，回到家中也不會向妻子提及半分。
人斬拔刀齋也好，新選組三番隊之首也好，其實都只是普通的男人罷了。
然而，儘管對平凡幸福的生活珍重留戀至此，這個男人如今卻還是忍心與神谷永遠別離了嗎？齋藤一看著神色陰沈的緋村劍心，面含譏嘲。他們分明都是因劍而生、為劍而亡之人，斬斷與毀滅才是劍客的天性本職，妄圖守護何物就一定要做好傷人傷己的心理準備，因為那是一條較之幕末的搏命拼殺艱難千萬倍的道路。
「現在開始，我們便是一同跟志志雄一派戰鬥的夥伴，好好相處吧。」
齋藤一著意在夥伴一詞上加重語氣，緋村劍心是何等聰慧之人，早就品出齋藤一弦外之音，面上立即顯露出不加掩飾的拒斥。齋藤一卻偏要火上澆油，讓緋村劍心徹底不痛快一回，旋即笑道：「到底還是個無情的男人啊，拔刀齋。」
「自顧自地拼命守護一個女人，最後又拋棄她遠走高飛。」聽見拋棄這個詞，緋村劍心剛剛有所平息的劍氣再次如巨潮升騰起來，齋藤一卻毫不介意地繼續說下去。
「如果你真心不願傷害她，就應該一句話不說自行離開。」藤一意有所指地瞟過那纏繞在浪客肩頭的發絲，冷笑道：「還是說，你就是不願被她遺忘，才執意將自己的存在刻在她的身上。」
「愚不可及。」
*
緋村劍心一時啞然。輪不到你來指責我，那雙冷澈如琉璃的眼睛無聲地訴說，垂在身側的雙手卻攥緊成拳，佩於腰間的逆刃刀錚鳴不止。方才還是聲勢浩蕩的劍氣不穩地搖晃著，最終傾倒下來，跌碎一地。少女困囿於自己懷抱中時肌膚上散逸的馨香，現在又一次在鼻端鮮明地復蘇。她的體溫，她的眼淚，此刻再度溫暖了他的身軀，也淋濕了他痛楚的心。
切斷思念之情，選擇忘記一切會更好。
恍惚間神谷薰立在緋村劍心面前，回首對他嫣然一笑。
這也是為你的幸福著想。他對心中的薰無聲地解釋。而微笑的她似乎聽到了劍心的話語，素來凜然清澈的漆黑眼瞳潸然淚流，然後少女的形影便如沈入水中的月影婆娑消隱，如露如電，再無半分痕跡。
越是思念越要遠離，越是珍重越要放棄。
可是他臨走前對她的所作所為，又算什麼呢？
*
看似再沖淡溫和不過的人，心底卻永遠休憩著傷痕累累的猛獸。愛愈是濃重，保護欲、控制欲、佔有欲、敏感與憂慮、自我鞭撻和厭棄就愈是深刻，愈是無法從中掙脫。為守護生命之重而執起利劍的雙手，卻一次又一次任溫熱鮮血自指間流過，甚至輓留不住一縷挾裹幽香的朔風。於是從此越對何物眷戀愛惜，越不敢妄加觸碰。
然而如今的他無可退避地滋生出自私的情念。希冀她的歡喜與悲哀皆出於自己，想要為最珍重之人擋去一切風霜雨雪的磨折，斬斷所有無意義的苦厄糾纏，最好她的眼眸中唯獨倒映出自己的形影才合乎本心——同時卻因這暗昧痛切的渴望而無所適從。
原來緋村劍心在失去所愛之人的世界裡隨波逐流，已長達十三年之久。他執著於實現素不相識之人的夙願，卻棄絕己身最為普通自然的欲求。當意識到自己的願望和渴慕都在逐日地膨脹起來時，緋村劍心不知所措。
就連劍心本人也無法明確地理清，那一句簡短的再見之中，究竟蘊含了多少種無法宣之於口的情意。縱然初次認清自己心中沸湧的狂嵐所為何物，但是這對他和薰來說又有什麼用呢？緋村劍心必須要前往京都，斬除因人斬拔刀齋而生的幕末亡魂志志雄真實。破誓浴血也罷，埋骨無歸也好，也許都是等候在他前方的終局。
然而，倘若同歸於盡便能一夕贖清自己背負的血海之罪——
緋村劍心，縱歷九死亦含笑而無悔。
他不會退縮。
*
緋村劍心最終拒絕了齋藤一乘船走海路的提議，改為由東海道步行前去京都，只為盡可能不令任何無辜之人捲入此事，真正獨自一人上路。壬生狼慣常露出刀刃一樣銳利無儔的笑，這次更是平添一股別樣的嘲諷意味，他一邊抬手點煙一邊閒閒說道：「那麼拔刀齋，我們京都再見。可別死在途中啊，那就太無趣了。」
「托你的福，在下一定不會死的。」緋村劍心眉眼高挑，冷淡回復一句。兩人旋即分道揚鑣，跫跫足音於空無一人的東京下町愈行愈遠，直到耳力再也無法捕捉的程度，深夜的街頭總算重新恢復了寂靜。
而那孤身行走在黑暗中的紅髮劍客，伸出手去接住自清澄天宇滴淌而下的一泓星光，甫一合攏掌心，其間彷彿充盈著質感輕柔之物，再度張開時，卻終究是一片空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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